“嘿，你好呀。”
“你好。”
平淡無奇的對話，可能發生在這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前提是，對話的一方不是一張濕漉漉的紙。
我拿起毛巾，默默地擦干這位意外來客在桌子上留下的濕漉漉的印記。
紙赧然一笑：“抱歉，我平常是不會這么無禮的。”
我克制住將它擰干的沖動，禮貌地詢問：“請問，你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
紙嘆了一口氣：“外面的雨下得太大了，希望你能夠允許我在這兒避雨。”
我點點頭：“當然可以，不過，下雨天，你為什么會在外面晃蕩？”
紙又嘆了一口氣：“是這樣的，我的主人是一個作家，哦，當然，他是一個很好的人，但糟糕的是他寵著一個熊孩子，任由熊孩子在他的書房里搗亂。”
我覺得有趣：“原來你也知道人類世界的熊孩子。”
紙靦腆地笑笑：“作家的紙，總是要有那么一些與眾不同的。”
我理解地點點頭，繼續認真地聽下去。
“我的朋友被熊孩子撕成了碎片，”說到這兒，紙似乎是有些悲傷，因為我發現它的腳下更濕了，“而我，被熊孩子揉成了一團，隨手一拋，掉進了水杯里……”
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它，畢竟，一張紙掉進水里就跟一個人掉進火里似的，實在是太可怕了。
紙沉默了一會兒，又開口：“我曾經的夢想是成為一張寫滿了奇妙文字的紙，但從掉進水里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大概是實現不了了。”
失去夢想的感覺是什么樣的，我沒有嘗試過，但那肯定不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情。
“趁著主人抱走熊孩子的工夫，我爬出了水杯，從窗戶逃離。”紙很清楚如果自己留下會發生什么，“我不想被扔進垃圾桶。”
垃圾桶里有的是黑暗、寒冷和腐朽，我也不喜歡：“那應該是一個很困難的過程。”
紙應聲：“是啊，很困難呢，從我出生之后，再沒遇見過那么困難的事了。被水浸濕了的身體真的是很沉重吶。”
我接道：“不過你還是成功了，真厲害。”
紙微微一笑：“謝謝你的稱贊。”
我擺擺手，繼續作認真聆聽狀。
“離開之后，我在太陽底下曬了一會兒，曬得整張紙都皺巴巴的。如果主人見到我，可能也認不出來了。”紙頓了頓，繼續說道，“后來刮了一陣大風，把我吹得遠遠的。”
我驚叫：“啊，那可怎么辦呀？”
紙卻忽然笑得很開心：“說起來，我還要感謝那一陣大風呢。”
“為什么？”我不明白。
“如果不是那陣風，或許我永遠也走不出去，只能在臭水溝里慢慢腐爛，哦，那可真是太糟糕了。”紙打了個哆嗦，抖落幾滴水珠。
我抬手擦掉落在桌面的水珠，發問：“那之后呢？”
紙粲然一笑：“之后呀，我乘著風游蕩了好一會兒，在一棵樹的枝丫間歇腳，那可真是一棵枝繁葉茂的樹呢。樹上住著山雀一家，見到我，很是熱情地打招呼，還想要送我幾只胖乎乎的蟲，不過我拒絕了。畢竟，我們紙是不吃蟲子的。”
我點頭附和：“確實，蟲子一點兒也不好吃。”
“不過山雀送給了我一首歌，我收藏起來了，你聽。”紙摸摸口袋，掏出了一個音符。
我俯身側耳，傾聽山雀悅耳的嗓音。那歌聲像是雨點落在草葉上，輕柔且剔透。
“你可別睡著了呀，我的故事還沒講完呢。”紙收起了音符。
我猛地一驚，清醒了，也紅了臉：“抱歉啊，你繼續。”
紙理解地笑笑，繼續往下說：“離開了大樹，風帶著我慢悠悠地在半空中飄。直到天黑了，我落在草叢里，驚起了一群螢火蟲。你見過螢火蟲漫天飛舞的場景嗎？”
我搖搖頭。
紙閉上眼，似乎是在回憶當時的場景：“哦，那可真是太美了！黑暗中忽然亮起了點點螢火，像是星子墜落……”
隨著紙的描述，我也開始想象：漆黑的夜晚被螢火點亮，像是星子落在樹梢、草尖、眼前……
“你看，這是螢火蟲送給我的一抹螢火。”紙的話打斷了我的思路。它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個小瓶子，透明的玻璃瓶里，一抹金色的火焰靜靜燃燒。
我忍不住驚嘆：“真美啊！”
紙應聲：“是啊，真美，是我從未想過的美好。”
我偏頭看向紙，它濕漉漉的身體快干了，一副皺巴巴的模樣，渾身卻散發著愉悅的氣息。
我開口問紙：“你很開心嗎？”
紙點點頭：“嗯，我很開心。從前，我以為世界只有書房那么大。現在，我知道了，世界很大很大，不只有主人和熊孩子。我有了新的夢想，我要成為一張環游世界的紙。”
我也為紙開心：“那真好呀，你可以乘著風去很多很多地方，看很多很多風景呢。”
紙將裝著螢火的玻璃瓶遞到我面前：“這是謝禮，謝謝你收留我在這里避雨。”
我接過玻璃瓶：“謝謝你，我很喜歡。”
紙轉過身子走到窗邊：“雨停了，我該走了。”
我擺擺手：“那，再見啊，紙。”
紙也沖我擺擺手：“再見。”
一陣風吹過，紙隨風而去，漸漸飄遠。
我將螢火閃耀的玻璃瓶握在手心，微笑著望向遠方。
也許在某一個下雨天，我又會看見那張夢想著環游世界的紙濕漉漉地走來，說一聲，“嘿，你好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