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學一年級到五年級我都是在老家村子里念的，六年級的時候被家長硬逼著去了鎮上的小學。我嚷嚷要他們派一個人專門接送我，不然不去。夏蘇吼道：“別怕，有姐罩你。”
就這樣我成了夏蘇身后的跟班，其實夏蘇比我小三個月。她總是在我面前稱姐姐，仗著她長得剽悍，欺負我長得弱小。
村子離有鎮上五公里，每天都要經過一座橋，橋下的河水清澈，流向一個我看不見的地方。過了這座橋就出村了，還要走很長一段黃泥路才能看見鎮上的水泥路。經過黃泥路的時候，風一吹過來，一臉都是細沙塵土。所以每次走到這里的時候，我都躲在夏蘇身后，她剽悍的身軀就像一塊門板擋在前面。
清晨的微風涼爽，陽光鋪滿沙灘，河流接住倒影，鮮花及時怒放，踏著未干的露珠，慢慢奔向學堂。
2
夏蘇成了我的同桌，整天給我洗腦，說書中自有黃金屋，多看書，讀書是會發大財的。我聽了以后兩眼閃爍的都是錢的影子，之后開始不停地翻書。
終于，我在一本書上找到了一個屋子的插圖，但是屋子是黑白的。我把書扔給夏蘇，很憤怒地跟她說：“你不是說黃金屋嗎？這怎么是個黑白的，騙子！”
可能是用力過猛，書不小心仍在了夏蘇的臉上，隨后掉在地上。夏蘇黑著臉，撿起了那本書，“呲”的一聲，黃金屋被夏蘇撕成兩半。
我嚎啕大哭，說：“欺人太甚，賠錢！”
夏蘇把撕爛的書揉成團，用力地扔我臉上。
我雙手握拳咬牙切齒，說：“士可殺不可辱，我跟你拼了！”
夏蘇站起來雙眼瞪著我，我默默地收回了拳頭，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先忍了。
有一天，我取出打火機里面的電子打火器朝著前排女同學的腦袋電了一下。前排女同學“啊”的一聲，趴在桌子上痛哭。我哈哈大笑，成就感爆棚。
結果被放學之后被班主任留下，寫好檢討才讓走。寫好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想著自己將獨自摸黑走過漫長的黃泥路，風一吹，一定會吃很多黃泥巴，想到這里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我以為這個時候所有的人都走了，收拾課本走出教室，發現夏蘇背著書包站在走廊上，靜靜地看著她視線中的遠方。我說：“你怎么還沒走，難道是在等我？哈哈。”
夏蘇說：“傻子才會等你，我剛剛打掃完教室，你看那邊好美。”
我順著夏蘇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沒有高山大海，一切不動聲色，夜幕悄悄降臨，什么也看不見。
一陣又一陣風掠過稻田，“嘩”的一聲悅耳動聽。路過黃泥路的時候，我緊緊躲在夏蘇的身后，心想：這么大的風，她應該吃了幾斤的泥巴了，回去又吃幾斤飯，難怪這么剽悍。
夏蘇說：“你扯我衣服干嘛？”
我說：“擋風。”
“啪啪”我的臉被抽腫。
這段路還有很長，我不停地扯夏蘇的衣服擋風，結果回家的時候我媽差點沒認出我。
3
數學老師是個很胖的女人，講課非常激動，經常唾沫橫飛，我坐在第三排仍然能被她口中飛出的“暗器”所傷。
所以我經常把書立起來，擋住臉。胖女人總以為我是在睡覺，經常讓我回答問題，我答不出來，她就用板子打我。
大年初一，我買了一大串炮仗，找到夏蘇，問她：“知不知道數學老師家在哪？”
夏蘇一臉驚奇的說：“知道，你要干嘛？”
我說：“快帶我去，我要給她拜年！”
夏蘇帶我找到了胖女人的家，我掏出打火機點燃剛買的那一大串炮仗，對著里面大聲地說：“老師，我給您拜年啦！”
說完就把那串炮仗扔了進去，“噼里啪啦”的響了半天，屋子里冒出一片濃煙，胖女人一家人被活活炸了出來，嗆得嗷嗷直叫。
我們躲在一個角落看著眼前的這一幕，笑得差點滿地打滾。我第一次看見夏蘇笑得這么開心，嘴角兩個梨渦凹下去，笑容很甜很漂亮，一點也不剽悍。
返回的路上，夏蘇一本正經地對著我說：“石磊，你可不可以上課認真點，學習認真點。”
我詫異地看著夏蘇，說：“為什么？”
夏蘇說：“你成績好的話，我們可以一起去縣上的中學去念書。”
我說：“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夏蘇失望地低下了頭，默默地在前面走著，用手撫摸路邊的狗尾草。蜻蜓喜歡水面，蝴蝶迷戀花園，一個喜歡策馬趕路，一個喜歡林間漫步，看似沒有任何交集，但是它們終會相遇，因為它們都會飛向遠方。
4
我超常發揮，順利地進入縣上念初中，跟夏蘇在一個學校，只是被分在了不同的班級。
初中時候的夏蘇，一番打扮后，異常的嬌艷美麗，跟之前的夏蘇判若兩人，一點也看不出她兇蠻剽悍。
晚風吹拂她長長的頭發，溫柔恬雅的笑容，嘴角邊凹陷的梨渦。面對突然刮起的大風，我卻不能扯著她的衣服擋風，因為風帶過來的不是黃土泥沙，而是最清新的空氣。
剛開始的時候我經常去找夏蘇，每次都會看見隔壁班幾個長得對不起父母的人圍著夏蘇轉，看著讓人心煩，卻又無可奈何。
夏蘇跟他們一起鬧，他們會逗夏蘇笑。我默默地看著，怎么也融入不進去，只能在路過的時候偷偷地看一眼，心想：她那么漂亮，應該很多人喜歡吧。
初三一天，夏蘇來找我，責備我說：“為什么這么久了都沒去找我？”
我說：“作業太多，沒時間去。”
“這本書挺好看的，借給你看看。”
我接過來一看，是韓寒的《三重門》。其實我不太喜歡看小說，但是還是拿過來了，因為又多了一個可以找她的理由。
一個月我才看完這本小說，我翻到最后一頁的時候，我愣住了。那一頁的空白處寫著：石磊，我們要努力學習，去省重點中學年高中。
心想：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然后，拿起筆在后面加了兩個字“好的”。
我幻想過無數在還書時候跟夏蘇的對話和場景，準備了許多笑話和故事，想說給她聽，想逗她笑，然后看她笑起來的樣子，但是夏蘇卻并不在教室。她的同學告訴我說，夏蘇一個月以前就回去了。
等到學校放假，回家的時候我特意繞到夏蘇家，門前的院子堆滿了落葉，一只受傷的燕子倚在樹上唉唉地鳴叫，里面大門緊鎖著，怎么敲都無濟于事，只有敲門的回音做回答。
夏蘇像人間蒸發一樣消失了，唯一的遺物是韓寒的小說，唯一的遺言是讓我努力學習。
4
再次見到夏蘇，已經是中考以后了。
在省中心醫院的病床上，一個孤零零的姑娘蜷縮著身軀，躺在那里，像一個孤單的句號。我在床邊輕輕地坐了下來，說了一句，好久不見。
夏蘇說，再過一個星期就要進行二次化療，醫生說目前情況還不錯。
夏蘇說，石磊你知道嗎，真的很痛，但是我不能讓他們擔心，我就一直忍著，保持樂觀假裝輕松。
夏蘇說，有時候實在痛的不行了，我會忍不住哭，讓眼淚帶走所有痛苦。
夏蘇說，你要努力讀書，考全國重點大學。
夏蘇說，你看窗外好美。
還沒有到秋天，院外的樹葉就已經枯黃，紛紛落在地上。牡丹鮮紅，菊花黯淡，所有夏花都在拼命綻放，花期一過都會枯萎死亡。
夏蘇笑了，干瘦淡黃的臉上嘴角微微上揚，嘴角邊的梨渦凹陷下去，漂亮得讓人傷心。
陽光透過窗戶，溫柔不刺眼，我們每天都要經過一座橋，橋下河水清澈，風一陣又一陣地吹過來，我躲在夏蘇后面，扯著她的衣服，走過漫長的黃泥路，滿心歡喜地說，我們一起去縣上念初中吧！
好久不見，再見竟是最后一面。
5
三個月后，夏蘇的照片被放在了他們家的客廳，前面有一些水果和三根香，沒有盛大的告別儀式，她在蒼茫的大地，也許偷偷躲在云里，默默看著四季更迭。
她也許知道，村子里修了水泥路，再也不用擔心大風和黃泥塵土，我如愿以償的考上了省重點中學，將來也會考上全國重點大學。
搖搖欲墜的稻子預示著豐收，金黃色的桂花會十里飄香，眼淚滴落匯成的汪洋風會把它吹干，小橋下的河水終究要流向遠方，你留在這里的影子，會在初冬的時候結冰，永遠不會融化蘇醒。
兩個人應該要去一個地方，最后兩個人去了不同的地方。原來傷心不需要眼淚，離開不需要告別。
我默念你的名字，綻放最美的夏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