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2月,我們在羅布泊游蕩了22天后,終于回到J市,從此王子和公主過上了正常的生活。可故事并沒有就此結束。
1、偶遇徒步羅布泊故人
2016年3月的一天,那位曾經與我一起徒步羅布泊的同城媒體副總編W請吃飯,在酒席上,我意外見到了當年羅布泊探險隊的隊長兼總指揮——W總,這位當年曾叱咤羅布泊的探險者,J市一家大企業的董事長,如今已經年近七旬,退休多年。
W總也沒想到會遇上我,見面第一句話,就是:“哎呀當初不讓你在十級沙塵暴里上大號,你非要去,說是習慣改不了,過去這么多年,習慣改了嗎?”
座上的人都哈哈大笑。
今年3月份那會兒,我正在最后決定是不是要跳槽,一方面很不舍,一方面又覺得遲早要走,百爪撓心般的煩惱,簡直就像是有幾千只小貓在撕扯自己這小小的心臟。
菜咽到嘴里,不知道什么滋味,別人說什么話,我也根本不進腦子,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知道我在羅布泊十級沙塵暴里非要上大號經歷的人,全都笑抽了,我也只好訕訕地咧咧嘴,做出一個笑的模樣。
吃飯。
我挨著W總坐著,他給我夾菜,夾到我盤字里時,他想招呼我一聲,“張……”,他猶豫了一下,終于喏喏地接了下去:“張……張老師。”
我頓時一呆。
十幾年前,在羅布泊的那段往事,一下子又回到了我的腦海里,清晰可見,歷歷在目。
2、“一飯之恩”
2004年12月,我們去羅布泊探險時,W總是探險隊隊長兼總指揮。他是軍人轉業,身上有著軍人的剛硬氣質,他曾把J市一家瀕臨倒閉的建筑企業,改造成一家很厲害的大企業。當時他50多歲,酷愛探險和攝影,拍的照片也是一絕。
曾經有一次,一群野駱駝以比我們越野車還快一倍的速度從遠處跑過,W總不管不顧往前一跳,抓起相機來就拍——結果只有他拍到了飛奔的野駱駝,但也把腳給崴了。
在羅布泊的22天里,我每天與另一位媒體同行——就是那個長得挺帥的同城媒體副總編W一起,寫穿越羅布泊尋找彭加木的稿件,一天一篇。
羅布泊里當然不可能有手機信號,于是我們的寫稿模式,就是每天晚上結束尋找后,回到營地,連飯也顧不上吃,先在本子上把今天的所見所聞寫下來,然后通過衛星電話一個字一個字地讀給報社后方的編輯聽,他們記錄下來,第二天見報。
那時候,每天在本子上寫完當天的稿件,就到晚上九點十點了,我們住的是上百公斤重的大帳篷,很厚,呆在帳篷里打衛星電話,信號非常不好,時斷時續聽不清,于是我一般都是站在帳篷外面打。
夜里的羅布泊非常冷,零下三十多度,而且越往羅布泊腹地走信號就越不好,每天都要站在帳篷外面斷斷續續打上一個小時,才能讀完稿子。收起電話后,才發現全身都凍僵了,尤其是手已經完全沒有知覺,連衛星電話都拿不住。
這時候,一般都到晚上11點了。
因為忙著趕稿子顧不上吃晚飯,而且還要到帳篷外面去讀,廚師也就把我們給忘了,回來時他早睡下了,帳篷里黑燈瞎火的,于是我常常餓著肚子睡覺。
有一天晚上,我剛讀完稿子,又快11點了,我哆哆嗦嗦地跺著腳準備回帳篷睡覺,卻看見W總端著個碗,朝我走來。
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接碗,可手已經完全凍僵了,沒有知覺,剛接過碗,結果咔嚓一聲,碗掉到地上,里面的羊肉燉胡蘿卜撒了一地。
在羅布泊,糧食和水是非常非常珍貴的,要不然也不會20多天不洗腳刷牙洗臉,更何況,人家給我做飯等到這么晚,我怎么能摔了呢?下意識地,我趕緊跪在地上,把碗里的菜撿起來,也顧不上里面攙著的沙子,呼啦啦就給吃了。
在羅布泊遇上沙塵暴是家常便飯,羊肉拌沙子更是餐餐都有,早已把自己的小胃練成了強大的雞胃。所以我也沒當回事,吃完后把碗遞給他。W總接過碗,一句話沒說,只是看了我一眼,轉身走了。
從那之后,我們之間形成一種默契,每天晚上十點多甚至更晚,別人都睡下了,W總都會等著,估摸著我快讀完稿子了,他就悄悄把剩下的飯熱一下,等我回帳篷吃。
在羅布泊,我一共寫了22篇新聞稿,每天一篇,W總也一直每天夜里給我熱著飯。
3、沒有什么習慣是我們必須要做的,是絕對不能更改的
在尋找彭加木的十幾天里,我們尋找的區域主要是鹽殼地,幾乎每個人的鞋都給扎爛了,腳也血乎淋拉的。
我第一次走沙漠,沒經驗,就帶了一雙襪子,連穿了好多天每天也不換襪子,時間長了,血就與襪子粘到了一起,脫也脫不下來。
W總就教我,憋住氣,忍住呼吸,猛地一下連皮帶血拽下襪子,然后把腳插到沙子里,反復摩擦搓,這叫“沙療”——你別說,還真管用,腳不但沒有感染化膿,反而在沙子里快速止血,還消了炎。
W總的腳也是都被磨破了,他有糖尿病,腳破了很難好,不過W總性格堅強得很,他也是一下扯下襪子,然后把腳埋到沙子里“沙療”,我們一老一少,經常就這么一邊在沙子里摩擦搓著腳,一邊大聲談笑,說到開心處,兩個人一塊哈哈大笑。
然后,他就會去幫我借襪子。“喂,你們帶了幾雙襪子?勻出一雙來給大波波……”
靠!我這才發現,人家都是帶著十幾雙襪子進羅布泊,就我帶了一雙。然后靠穿著百家襪,走出了羅布泊。
在羅布泊,我跟他學會了怎么用一根頭發挑破腳泡,怎么用沙子消毒,怎樣在沙塵暴里忍住不上大——其實最后這一點我始終也沒真學會。
在那次著名的十級沙塵暴里上大號被刮出去幾個跟頭之后,W總就一個勁地搖頭嘆氣,說:“沒有什么習慣是我們必須要做的,是絕對不能更改的,很多習慣,要隨著環境的改變而變。社會就是這樣。將來你就會明白了。”
后來,我的確明白了。長大后的我只守住最底線和最無關緊要的東西,最底線的東西不能變,最無關緊要的東西變不變無所謂,而處于中間階段的很大一塊“習慣”,都讓位給了環境。
這些天,我學會了很多。
4、一百萬啊一百萬,可是我不干
從羅布泊出來,我家人來人往,來的都是說客。
先是W總公司里的副董事長、辦公室主任、探險隊員,然后是我們報社和集團的領導,主題只有一個,W總想認我做干女兒,希望我能叫他一聲干爹。
當時他就一個兒子,沒在身邊。
我知道他是真心的,就我這么一個芙蓉姐姐擴大號,他記住的,應該是那個夜晚跪在鹽殼地上撿起帶著沙子的飯,那個十級沙塵暴里咕嚕嚕滾出去還要上大號的野胖丫頭。
但是,我接受他的人,卻不能接受他的身份。大波波無法容忍別人說一句:“大波波認了一個大老板當干爹耶。”
那樣,大波波還怎么在江湖上混啊。
大老板,成為橫亙在我們之間,始終無法越過的鴻溝。
單位有人勸我,你認了他吧,好讓他給咱們投廣告呀。我說,邊兒去……
后來,他們說可以往報紙上投一百萬廣告,換取我跳槽,去他們公司做宣傳處長,薪酬可以商量,或者叫他一聲干爸。
一百萬啊一百萬,可是我不干!
那時候的我有新聞理想,而且除了新聞沒有別的理想。我靠,請不要以今天的目光殺死十幾年前蠢萌的我。
后來,我結婚,W總和探險隊隊員們都去了,新娘子大波波我穿著一身湖藍色的晚禮服,袖子一擼,奧,禮服沒袖子,那就一腳踩地一腳踩著椅子,跟這幫哥們喝得昏天黑地暈了吧唧。
他就住在我們報社附近,但我們很少見。
再后來,就沒了聯系……
5、一聲“干爸”,遲到了十幾年
再見,已是十幾年后,在這場事先互相并不知曉的酒席上。聽著他遲疑著叫了一聲“張老師”,我突然覺得心里一酸。
從羅布泊出來幾年后,他就退了休,如今已是一位普普通通的老人,愛攝影,愛鍛煉,愛吃膠東大包子,還是那么一副軍人的硬脾氣。
此時,橫亙在我們之間的“大老板”那道鴻溝,已經徹底填平,他只是一位普通退休老人,我是事實上的中年婦女,我們一老一少,不,是一老一中之間,再無心理障礙。
飯桌上,我想叫他一聲“干爸”,但遲疑很久,還是沒叫出來。
終于,酒席結束,有人送我們回家。我跟他并排坐在車后排座位上,誰都沒有說話。
終于在快要到達他家時,我鼓足勇氣,叫了他一聲“干爸。”
他沒說話,把頭靠在車后座上,半天不說話。
我解釋:“當年我不愿意喊你,是因為當時你是個大老板,我不想高攀。”
他點頭,說:“我明白,丫頭。”
此后,他經常給我打電話,我也經常問候他一下。有一天,他在泉水邊拾了幾根水草,回家后放到臉盆里,水草竟然開了幾朵白色的小花,老頭高興壞了,給我打電話,說這是他這么多年沒見過的稀罕事,他開心地像個孩子,我在電話那邊,也開心了半天。
其實,我大學畢業后就一個人留在J市,這里沒有家人沒有親戚,這些年來,我一直很渴望有人會像家人那樣關心關心我,我有苦惱時也可以有人說一說。
但在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上,我有潔癖,我不想摻雜進去任何東西。但求心之坦然,這樣交往起來才更自然,心里也更舒服。
一聲“干爸”,遲到了十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