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點二十的晚自習下課后,大家都匆忙逃離這個困頓的教室,我整理周末演講稿所以走的很遲,而當喬沫把手里溫熱的水杯遞給我的時候,我才發現她也還沒有離開。
“怎么還沒走……”
“嗯?!焙唵蔚乃悴簧弦粋€回答。
“給我的?”我看著她放在我桌前的熱水杯。
“要降溫了?!?/p>
“是哦……”
我看向窗外,黑夜裹緊這座城市在大風中瑟瑟發抖,我甚至能感覺到冷風呼呼的扇在玻璃上一樣,像極了喬沫口中的降溫。
可實際上,我什么都看不見,入冬的夜太黑太沉,像是六旬過后渾濁老人的呼吸。
我道謝之后,喬沫走到窗邊把窗戶拉開,大風嘩的一下就涌進了教室,然后她又把窗戶關小,一點點摞動,小心翼翼地像是呵護一個秘密,直到風不再洶涌,她也能感受到外面的溫度。
窗戶打開的剛好一只手可以伸出去的距離。
“下雪了……”喬沫輕聲說。
我起身握著溫熱的杯子走到她身邊,然后看著窗戶外面紛紛揚揚的大雪,表現出驚喜的樣子,可實際上,我之前出去的時候就知道下雪了。
“嗯?”喬沫小聲的嘀咕了一聲,雖然不夠明顯,可是空蕩蕩的教室里除了努力滋滋發光的白織燈管,安靜的就只剩下我和喬沫。
“怎么了……”
然后,喬沫把她伸出窗外的手縮了回來之后,我看著滴落在她手上的那一兩滴鮮紅的液體暈開的時候,一個黑影突如其來的在窗外極速墜落,我來不及去看,教室里的燈光瞬間熄滅,整座教學樓仿佛墜入無限黑暗,毫無征兆。
連同喬沫因為驚嚇而陡然飆升的尖叫聲。
我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可是視線被黑暗籠罩之前看到的紅色液體和下落的黑影是什么?我看了下手機,十一點鐘,所以我能理解整座教學樓熄燈的情況。
我打開手電筒,亮光擴散開來,我拉過喬沫的手,那只有紅色印記的手,然后教學樓下方開始稀稀疏疏的有了響動,我知道一定發生了什么。
“這是血嗎……”
喬沫顫抖著聲音,像大風中拼命起飛的蟬翼。
而當整座大樓的燈再次亮起來的時候,我和喬沫已經被叫到今天值班的教務主任辦公室了,一同的還有隔壁班的趙陽。
兩個警察看著我們,一言不發。
像不露聲色的審訊。
最后他們之中終于有一個人開口了。
“你們都認識死者嗎?”
喬沫可能還在恐懼中沒有回過神來,而我已經很快轉換角色,配合警方的調查。
“我叫張念,死者叫林夏,我們隔壁班的,認識但不是很熟?!蔽冶M量讓自己看上去沒有那么畏懼,“她叫喬沫。”
“聽說你們是目擊者?說說你們在晚自習下課后到尸體墜樓之間都在干些什么?”
“你在懷疑我們?”趙陽覺得奇怪,“我們是同學,怎么可能做那種事……”我能聽出他語氣里被懷疑的不滿。
“根據我們了解到的情況,教學樓的天臺上因為下雪的緣故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雪層,沒有腳印,首先死者不是自殺,因為她的雙手是被捆綁在一起,所以當斷定是他殺的情況下,兇手路過天臺就一定會留下腳印,這點很奇怪,需要我們去分析和追蹤,教學樓十一點熄燈并且一樓的大門也會自動上鎖,當你們看見尸體從天臺下墜的時候,也就是說兇手在天臺行兇,很短的時間內教學樓封鎖,沒有人可以逃出去,所以你們幾個在教學樓內的人嫌疑就嚴重飆升?!?/p>
我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
但兇手怎么會是我們。
我想了想然后開口說道:“我們十點二十下課,大概五分鐘的時間教室里就沒人了,那時候我去隔壁教室603找林夏,因為周末我和林夏有一場演講比賽,我們是搭檔,我想把我整理的稿子給她看下,然后看看有什么地方需要修改,那個時候603里好像只有林夏和趙陽,稿子給完之后,我就回到教室收拾明天需要的筆記,然后大概十點五十的時候,喬沫遞給我一杯熱水,然后她就走到窗戶邊看外面的雪,后來我走過去,我們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然后就發現林夏從天臺墜了下去?!?/p>
“期間有沒有發生奇怪的事?”
“……好像沒有……”
“比如奇怪的聲音?”
“沒有,我甚至都不知道喬沫她沒有離開,我以為整個教室就我一個人?!?/p>
警方轉而就去詢問喬沫。
喬沫一臉沉重的說:“我下課之后就一直在教室,因為小說剛好看到精彩的地方,所以就決定把它看完,大概十點四十的時候,我就去走廊盡頭的茶水間泡了杯奶茶,那時候,就看到林夏和趙陽之間好像有爭吵,林夏先從603出來,趙陽在后面追她,林夏路過我的時候,我能看到她應該是哭過,因為我和他們根本不熟,所以也沒有多過問什么,就是好奇從旋梯上面探頭看了會他們在五樓轉角的地方,兩個人發生口角,然后聽到分手之類的話,趙陽應該是先離開的,林夏在五樓的走廊好像有哭,之后我沒再聽就去了趟衛生間后回到教室,衛生間就在茶水間旁邊,后面和張念說的一樣?!?/p>
“所以說,你有可能是最后一個見到死者的人,在十點四十到十一點之間?!本倮硇缘恼f。
然后繼而去詢問趙陽。
“十點二十下課,我和林夏就一直待在教室聊天,期間張念是過來找過林夏,然后就是四十多的時候我和她鬧了矛盾,從教室離開,然后在五樓分開,但是我不放心林夏就在一樓等她,后面我就不知道發生什么了?!壁w陽說的很模糊。
“你們之間什么矛盾?”
“這和案件沒關系。”
“有沒有關系我們自己會判斷,你只需要說出事情的真相。”警官的語氣有些嚴肅。
要死不活的這句話也激怒了原本就很不爽的趙陽,“事情的真相?不要總用對待兇手的口氣對待我們,我們是同學,我和林夏在交往,關系一直很好,張念和喬沫跟林夏平時幾乎沒有交集,他們只是恰巧在教室里而已,跟他們沒關系。”
“那你的意思是跟你有關系?”
趙陽刷的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眼神惡意的看著警官,幾秒鐘后他故作輕佻的說:“對,兇手就是我,是我殺的林夏,你們把我帶回去吧,槍斃還是監禁隨便你們?!?/p>
賭氣的話。
“根據你們說的,十點四十吵架大概五分鐘,你和林夏在五樓分開,你在一樓等了十幾分鐘,你都沒想過回去找她?”
“教學樓兩邊分別有兩個樓梯口,但是匯集到一樓,就只有一個唯一的出口,所以在確保林夏沒有離開教學樓,我在一樓出口等她不是很正常嗎!”趙陽語速很快,不耐煩起來,“拜托,現在都凌晨了,我們明天早上還要上課的好嗎!”
警官沒有繼續理睬趙陽,轉身看著我和喬沫,我知道他還想詢問更多,可我覺得在我們這浪費時間,根本找不到殺害林夏的兇手。
我們有明確的無法去往天臺的時間。
“我和喬沫可以互相證明,因為我們是一起看到林夏墜樓的?!蔽铱粗莻€警官的眼睛認真的說。
【二】
林夏墜樓身亡的半個月前。
入冬后,學校里組織了一次志愿服務活動,這是我們學校的優良傳統,不管學業有多沉重,我們都會在十二月份的某一個星期去當地的醫院養老院幼兒園當義工。
我被劃分到醫院,還有幾個好友,巧的是林夏也被分到醫院。
那天閑著沒事,我們幾個人正趴在分診臺和護士們聊天。
我們在談死后捐獻遺體的事。
為首的是班長,他大義凌然的說要在死后也要為社會做貢獻,唯一的辦法就是把遺體捐獻出去。
護士很耐心的解釋說:“如果你們要無償捐獻遺體需要先填寫申請,然后到附近公證處辦理公證,同時,登記接收站要向正式登記者頒發由省紅十字會統一印制的志愿捐獻遺體紀念證。不過如果以后你們不想捐獻也可以變更或撤銷登記?!?/p>
護士說完,班長轉過身和我們幾個圍在一起說,“干不干?”
聽他的語氣仿佛沒有拒絕的理由。
“如果害怕可以退出?!彼^續煽情。
“人死后是沒有知覺的,況且還可以反悔。”借著青春期這股子瘋狂勁,我答應了。
后來,所有來醫院志愿者的人都填寫了遺體捐獻的表格,可大部分人都是沖著那個紀念證去的,可以反悔又可以做英雄的事大家都想去做。
這個熱潮在學校里掀起了一股暖流。
為此校領導還專門在周一早會上點名表揚了我們班長。
【三】
林夏墜樓身亡的兩個月前。
我爺爺在被診斷出腎衰竭晚期的時候,我才發現死亡開始離我近了起來。
我從小和爺爺生活在一起,可以說,在后來,我每次回家說的第一句話不是爸媽我回來了,而是爺爺我回來了。
爺爺開始整夜整夜的睡不著覺,有時候我看很晚的電影去衛生間路過爺爺房間的時候,我都能聽到爺爺從輕緩到嚴重的咳嗽聲,我敲門進去,爺爺總說沒事。
爸媽工作忙,把爺爺推脫給醫院。
可是,我一點也不喜歡這樣。
直到醫生對爺爺下達死亡通緝令。
我開始煩躁起來,不論是生活上還是學習上。
我也曾一度悲傷的不能自己,所有和死亡有關的事只要和爺爺牽扯在一起,我都能立馬變得絕望。
可是,醫生說有希望通過手術再次好起來。
那……誰可以把希望寄托在爺爺身上?
“腎源提供者和腎源接受者如果是直系血親配型成功概率會很大?!?/p>
爺爺需要換腎,可是爺爺說他年紀大了,即便換了腎也不會活的太久。
他不接受這個延續他生命的辦法,可實際上,爺爺相比自己的生命他更愛他的孩子。
所以,爺爺決定離開這個世界。
我不會讓爺爺一個人荒涼的離開,我做不到與天斗,那就試著和自己斗。
【四】
林夏墜樓身亡的半年前。
爸媽的離婚其實早有征兆,當我聽到他們告訴我這件事的時候,其實我一點也不意外。
我沒有理由意外,也同樣沒有拒絕的辦法。
我爸的婚后出軌,讓我媽容忍了那么多年,我曾經在某個迸發出情緒的夜晚對我爸大吼:“如果我是我媽,在知道你外面有人的情況下,我一定會馬上跟你離婚,而不是像我媽這樣隱忍這么多年。”
我同意他們離婚。
真的是找不到挽回的理由。
絕情的像是時間被歲月切斷。
所以,在我的生活已經開始一團遭的時候,我卻要被迫承受又一次的重擊。
我爸有天請我出去吃飯,然后我看著坐在他身邊的女孩,聽我爸開口介紹道:“她是你妹妹,同父異母,你們也是同一個學校的。”
我看著林夏,那一刻,我覺得這個世界荒唐的像一個笑話。
林夏是我的妹妹。
同父異母,擁有血緣關系。
【五】
林夏墜樓身亡當晚。
七點半的時候,我把寫好的演講稿拿給林夏,我看到她在茶水間于是走了過去。
“這是我定的演講主題,你看一下,有問題下節課下課后,可以拿給我,我重新改一下。”我說著把稿紙遞給林夏,然后把茶水杯放在旁邊的臺階上。
她看了眼題目,然后看著我,“我們這個年紀需要這么……研究死亡嗎?”她像是絞盡腦汁然后想出研究這個詞來概括我對死亡的定義。
“我們隨時都可能因為意外而死去,不可避免的存在?!蔽艺f著,然后轉身離開。
我其實一點也不喜歡林夏。
可我為什么要和她一起搭檔演講比賽呢。
肯定有我無法抗拒的理由。
我剛轉身離開,就看見喬沫從衛生間里走了出來,然后她面露好奇的說,“你們演講的主題是死亡嗎?”
“嗯?!?/p>
“挺黑暗的主題?!眴棠p笑著說,“還是蠻期待的。”
“但愿能表現的足夠好?!?/p>
“那要加油哦。”
我肯定會加油的,完成我想做的事情。
即便黑暗的如同深夜。
十點二十晚自習下課,喬沫一直沒有離開,我皺著眉頭,把演講稿改了又改。然后去隔壁教室和林夏說了幾句話。
“聽爸爸說你冬至那天生日,想要什么禮物,我可以送給你?!蔽艺f道。
“如果你有一點當哥哥的樣子,我收什么禮物都可以?!绷窒漠斎恢牢倚睦飳λ牟粷M,可是她也希望我和她之間的關系緩和。
我主動提出同臺演講應該算是讓步。
“好,我知道了?!?/p>
說完我就回到教室,整理筆記。
思緒混亂。
喬沫一直沒有離開,讓我原本的計劃實施變得艱難起來。十點四十的時候喬沫終于離開教室,可是當我準備去找林夏的時候,林夏卻在和趙陽爭吵,我繼續耐心等待機會。
一定要在十一點熄燈之前完成的事情。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林夏跑出教室,我側在門口,發現喬沫并沒有離開而在茶水間,我沒法離開教室。
那我的計劃怎么辦。
絕不能放棄。
一定不能。
我在教室踱步,直到有腳步聲逼近,我才回到座位假裝整理筆記。
喬沫溫柔的臉龐出現在我的視線里,還有那杯溫熱的茶水杯。
隨后窗戶被打開,血跡滴落在喬沫手上,黑影墜落,教學樓熄燈。
一切發生的太過理所當然。
然后林夏死了。
可是兇手卻不知道是誰。
天臺沒有腳印的雪層。
教學樓熄燈后的封閉狀態。
還有我心里想要殺死林夏的念頭。
從教務主任辦公室出來之后,大雪好像已經停了,原本安靜的夜里因為林夏的緣故已經躁動的像是盛夏最熱烈的篝火晚會。
議論紛紛的同學和居心叵測的我們。
“你覺得林夏的死是誰干的?”喬沫突然開口問道。
“我不知道。”
“可是,這不是你期望的那樣嗎?”
“什么?”
“雖然過程不一樣,可是結果其實都差不多呢?!?/p>
“什么意思?”我開始緊張起來。
“張念你想要殺死林夏的念頭啊。”喬沫仿佛在說一件習以為常的事。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可能是太累了,我甚至不想去反駁。
“因為爺爺的病重需要換腎來延續生命,林夏是你同父異母的妹妹,你們有血緣關系,她跟你爺爺的腎源相匹配呢,你借著班長在醫院捐獻遺體的理由,讓林夏也填了那份申請,這樣如果你殺死了林夏,她的腎就會被換給你的爺爺,你心思縝密的策劃了這些,是想在今晚殺掉林夏對嗎?”喬沫輕描淡寫的說,“可是,我卻在你下手之前,先殺了林夏,我幫你殺了你妹妹。”
我愣在原地,看著喬沫靜默的身影。
聲帶像是發炎一般說不話來。
“第二節晚自習八點四十的時候,我把事先藏在天臺的充氣人偶綁上足夠讓她下沉的石塊,然后用魚線纏繞在天臺的欄桿上,把跳動鬧鐘定到十一點,當十一點一到鬧鐘下方被壓著的打火機會被打著燒斷魚線,鬧鐘和充氣人偶就會一同墜落,下落的過程打火機會點燃人偶,一個瞬間就能制造出人從天臺跳下去的假象。我們都是目擊證人?!?/p>
“而我們之間存在的空檔,十點四十到十點五十,十分鐘的時間,我拿著你的水杯到五樓砸暈了低頭哭泣的林夏,然后將她雙手捆綁起來,從五樓將她推了下去。我回到六樓,然后將事先準備好的紅色液體滴落在手上,最后我們一起看著充氣人偶的墜落?!?/p>
整個世界仿佛天旋地轉了起來,臉頰被冰冷的東西滴落下來,又下雪了,悄無聲息的走了又來,周圍宿舍里的亮光把喬沫的聲音吞沒成黑暗的模樣,我往后退了一步,呼出的氣體瞬間就變成了白霧。
我看不見,但是能感覺到。
“為什么?”
我不明白。
“那么干凈的你,不適合做這種事呢?!闭Z氣很輕,和下落的雪一樣。
喬沫轉過身,笑得像個孩子。
“因為喜歡,所以了解。”
我往后退了一步,剛好到光亮蔓延不到的地方,然后輕聲說道:“我也很了解你啊,所以我知道你會為我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