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家里有頭半夜回家的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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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豬之前,先說說我少年時的我爸媽。

因為那時能出現在我家的動物們,都是家庭生計所需。

一直到我上大學時,我爸都是個“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男人,那種春種秋收、正經農村人過的日子,他過不了。

骨子里流淌著蒙古人的豪放血液,經常讓他從家里消失,不知去哪兒過了幾天打馬由韁的自由生活。

從家走的時候,衣兜里揣著家里僅有的錢;回來的時候,衣兜和他內心一樣干凈。

正因為我爸是這樣的男人,我媽不得不成了一個除了脾氣和嘴不好之外,在她能力范圍內別的什么都好的養家女人。

她是個典型的漢族女人,不論是家里裁衣做飯、還是地里干農活,一村男女沒有一個不服她的。

那時種一年地,到頭來手里也存不下幾個現錢。她一個農村女人要養活四五口人的家,就得想辦法。

她養了各種能換成現錢的動物,豬、雞、鵝,也養了能抓鼠的貓、看家的狗和相當于一個能干農活的男人的驢。

家里養過的豬上有百頭,它們都是那頭養了十來年的老母豬的子女。

老母豬全身的毛都是白色的,它到我家的使命就是生崽。

每年春秋各生一窩,每窩都有十來頭小豬崽。

母豬從懷上豬崽后,我媽就要給它加營養。

前一年曬干的甜菜葉子粉拌上自家的黃玉米面和從集市上買回來的谷糠,倒進一個大鐵桶里,用撈飯后的熱米湯和好后,再晾得不燙不涼才能倒進豬食槽子里。

然后把豬從圈里放出來,讓它在太陽地下吃食。

懷孕后的母豬,肚子一天天慢慢變大,幾乎垂到地上。

我媽看它進出豬圈時會被門檻刮著肚子,擔心豬崽會胎死腹中,就給我爸安排活兒,讓他去樹林里拉回幾車松軟干燥的土,墊滿整個豬圈。

母豬生產的前幾天,裝滿小豬崽的肚子拖在地面上,拽得它走路都打趔趄。

我媽把豬食槽子挪到豬圈門口,讓它在圈里吃食。

母豬臨產前就會臥在窩棚里不動。天氣冷的時候,不僅要用成捆的柴禾把窩棚三面擋住,還要在離窩棚較近的地方生一堆火。

院里不能有吵鬧的聲音,絕對要安靜。怕驚著正在一只接一只生崽的母豬,免得它受驚發狂傷著剛生下來的小豬。

每只剛生下來的小豬崽,閉著眼睛,連路也不會走,需要人把它輕輕放在母親的乳頭旁邊。

給豬接產的活一般都是我爸媽兩個人。白天還好,如果是在晚上,爸媽基本上一晚上都不能睡覺了。

我爸像個啞人一樣蹲在豬窩棚旁邊,觀察豬崽出生的情況。我媽在屋子里熬著一鍋濃一些的米湯準備給產后的母豬喝。

生下來的小豬崽有的通身是粉白色,有的是黑色的,還有的黑白花色的。不論毛色什么樣,它們一律都是黑豆豆的眼睛,長著細小而卷曲的尾巴。

它們在院子里曬太陽、散步和玩耍打鬧。

只要聽到它們的媽媽在圈里大聲地哼哼,就會同時撒開四條小腿沖向已經臥倒在窩里等著它們的媽媽。

個頭大的小豬總是能搶到前頭吃到靠近頸部的奶頭。

身材瘦小的小豬即使僥幸搶到靠前的奶頭,也會被擠進來的哥姐們毫不客氣地用豬頭左右抽打開,委屈地嚎叫著退出來,找到防守薄弱靠近尾部的地方再搶一個奶頭吃。

它們一天天長大,母豬的奶就不夠吃的。

這時候,就要添加輔食。我媽每隔幾天就要煮一大鍋香軟的黑豆給它們吃。

長到近兩個月的時候,這些長大的小豬就要被賣掉。買它們的都是村里或村子附近的人。

抓小豬的時候,小豬們在院子里的房前屋后倉皇奔跑。被捉到后絕望地嘶叫掙扎,最后還是被人裝進袋子里背走了。

豬圈門早被嚴實地擋住了,母豬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但是聽到小豬們的叫聲,它在圈里轉來轉去地跑,仰頭不安地望著圈墻外,無奈地哼叫。

直到院子里徹底安靜下來,只剩下兩只小豬跑到它身邊的時候,母豬才意識到孩子們少了,而且再也不會回來了,它就兩三天都不肯好好吃食。


沒了小豬吃奶的母豬,體力很快恢復了,它的營養餐也被減成了只有玉米面的普通餐。

隨著家里糧食減少,它的餐量也跟著減少。每每不到開餐的時候,它就會餓得站在豬圈門前倔強地嚎叫。

沒人理會它,那時人能吃到東西都沒油少脂,也單一。

放在外面空地上空空的豬食槽子對圈里的母豬成了絕對的誘惑。

餓,讓它不斷地拱豬圈門、前腿搭墻想爬出來,可這些都無法令它離那個空空的豬食槽子近半步。

它不甘心地叫著,在圈里轉著圈兒跑,嘗試找個地方出來,能夠吃到東西。

跑著跑著,它找到一個地勢較高的地方,全身向后一蹲,用盡全身力量向前沖,它騰空而起,飛過墻后跌落在地面上。

餓急了的豬,竟然會飛!盡管飛的距離很短。

它起身后馬上低下頭在地上嗅著,邊嗅邊跑,跑到豬食槽子跟前,它大失所望。

然后滿院子跑,追那些身手不怎么敏捷的小雞。

如果負責看家的我追得不及時,跑得慢又嚇破了膽、不知所措的小雞就會不幸被豬一口咬住吃掉。

小雞被吃掉,挨罵的不會是豬,是我。

從外面干活回來的爸媽,第一件事是先把豬趕進圈里。

我媽給豬對付吃的,我爸拿著鍬跳進豬圈,挖平高出來的土。

過了兩三天,母豬又跳出圈外。

我爸又跳進去挖土,這回挖了一天,低于地面半人深的豬圈變成了土牢。

那時,一到夏天就會連日滂沱大雨,沒有排水的豬圈又變成了大水坑,豬都無法走出來吃食了。

幸好,夏天的時候地里到處都長滿野菜。每天出去薅一抱回來扔到豬的窩棚里,它也總算能添飽肚子,安分下來。

我爸又得往院子拉土再添進豬圈里。

很快,秋天臨近,不但糧食要下來,母豬也到了懷孕季節。母豬不但能吃飽還能吃好,再也不用拼盡力氣飛出豬圈。


春天留下來的小豬養到年底,一頭賣了換成開春買化肥和種子現錢;另一頭殺了,一半肉賣掉,另一半肉自己留下過年吃。

過年的時候,我媽會變戲法似的用豬身上的東西做出各種食物,煎豬血腸、燉排骨、炸丸子、炸酥肉、燒肉。

因為這些食物,對我來說,記憶里的年,總是豐盛無比,也總是令人充滿無限向往和期待。

過年時候的家也最像家,裝滿煩惱和傷心的平日都因為年那幾天的幸福滿足而被淡化。

母豬在我家的那十來年,生活年年都是如此。


后來,母豬老了,生的豬崽一窩比一窩少,最少的時候,一窩小豬崽只有三只。

臨近秋天的時候,我爸不在家,家里又沒有錢。

正好有人上門來買豬,我媽就把它賣了。

時至今日,我都不敢問是什么人把它買去了,買去做什么。

反正買豬的人和我們是一個鄉的,離我們村有十來里路。

晚上睡到半夜,突然有人咣咣地敲大門口的鐵門。

我和我媽都醒了。我媽聽了一會兒,鐵門又響了。

我媽坐在炕上沖著窗外喊:“誰呀?”

多少年過去了,我依舊記得,窗外月光如水,大門口傳來豬的回應:“哼,哼”。

我媽說:“呀,豬回來了!”

她披著衣服下地出了屋,打開大門。我聽見一頭豬哼叫著跑進院里跑向房后。

我媽回了屋,聲音像哭了似得說:“你說這么遠,它咋回來的?”

那是一頭豬,卻能跑十來里的陌生之路,半夜逃回到它熟悉的“家”。

它只是一頭豬,我媽養了它十來年。其實,那十來年,是它在養活著我們。

那一夜,看著窗外的月光,少年時的我想,我要有錢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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