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書名起的好,簡單,直白,一下子就扯出了想說、要說、將說的東西。
東周,中國歷史上這一個我們頗為陌生的朝期,既不稱國亦不成代,卻從封建禮治的社會縮影中呈現(xiàn)出一種特有的蒼涼,不同于秦漢的粗獷,唐宋的雅致,元明的婀娜,群雄爭霸,諸子百家,這些由文化、地域、思想所營造出特有的人文融匯,在鄭問先生的筆下,譜寫最為瑰麗璀璨的亂世樂章。
鄭問的筆,鄭問的人,鄭問筆下的人,都透著一抹不愿看透人心的悲悵浪漫,善惡的辯證依然無法企及英雄的寂寥,而中式水墨技法的寫意賦予了人物內(nèi)在的風(fēng)骨,潑墨,留白,交織輝映,西式繪制文化的寫實(shí)則妝點(diǎn)了故事軀殼的血肉,色彩,線條,珠聯(lián)璧合,以及念白文字編排上的獨(dú)到,形成了虛與實(shí)、形與意融會貫通的獨(dú)特魅力,讓看客們光是粗觀便能感受到迎面而來的崢嶸氣韻,如論及鄭問與《東周英雄傳》的關(guān)系,就如同李安于《臥虎藏龍》,肖邦于《前奏曲》,金庸于《天龍八部》,他們同一樣,不一定是最好的人,但一定是最對的人。
私心喜好認(rèn)為,作品稱得上藝術(shù)二字的漫畫家,似乎都擅長駕馭中式毛筆筆觸的閃轉(zhuǎn)騰挪,鄭問先生算一位,井上雄彥算一位,高橋努則算半位,也許是作畫工具的與眾不同,也許是畫風(fēng)飄逸的不趨主流,眾人眼中的鄭問與《東周英雄傳》看來頗是孤獨(dú),而再三細(xì)研之后,你就會發(fā)現(xiàn),這種玄之又玄的風(fēng)格其實(shí)是一種境界,是「獨(dú)孤」而不是「孤獨(dú)」,兩者之間只是字里前后之分,卻有著差天別地的禪韻。
就像是我們在稱贊這段歷史之中有關(guān)于“連橫”對“合縱”的偉大一般,鄭問先生用畫筆勾勒出這幕天地為棋盤,眾生為棋子的珍瓏棋局,著實(shí)讓吾等甘愿成子被執(zhí)于股掌之間,《東周英雄傳》,就是一種藝術(shù)。
而《東周英雄傳》最可貴之處在于描繪了中國歷史上對于英雄最模糊且最真實(shí)的初始模樣,那是一個對于善惡最為鮮明的時代,也是一個伴隨著斗爭殺戮與階級清掃的社會,人們在無法自救的情況下只能寄望于所謂的「天降正義」,來證明每一次的幸免于難都不是無端端的僥幸,于是,英雄出現(xiàn)了。
與其說論成敗說誰是英雄,不如說借善惡問英雄是誰,真正的人物向來源自生活,書中的各位且無論是身居高堂亦或是蟄伏市井,在今朝看客眼中卻皆是小人物,寫民間,畫野史,鄭問先生將這個惝恍迷離的大世,書寫的這般風(fēng)骨鮮明,中國式的英雄元素,就像一壇久埋黃土的女兒紅,多年塵封后的重見天日讓窖香更為醇厚馥郁,以致于我們會在某個瞬間儼然忘記漫威在內(nèi)地市場的橫行霸道,這所有的一切,皆僅僅只是一根狼毫所給予我們的感動。
食客幕僚也好,販夫走卒也罷,甚至于雞鳴狗盜都成了人們在亂世希冀英雄出現(xiàn)的光點(diǎn),這個名為「東周」的歷史時間節(jié)點(diǎn),似乎注定是一個紛亂劇變的時期,諸侯爭相稱霸,政權(quán)櫛比割據(jù),不同于上位圈層逐鹿天下的野望,作為平民唯一余下的盼頭也只就是保住性命,甚至于食能飽腹都成奇想,一邊是覬覦權(quán)力的野心家們所填充出「不被需要的正義」,另一邊是食不果腹的勞動者們所期盼能「救民水火的英雄」,正是思想上的矛盾雜糅才能迸發(fā)出最為璀璨的文化沖擊,讓英雄的形象也從一開始的模糊不清變得有血有肉起來。
對于歷史,永遠(yuǎn)沒有言語上的蓋棺定論,但卻一直存在爭論上的眾說紛紜。
或許許多人會認(rèn)為《東周英雄傳》是鄭問用以最中國式的筆觸去拉扯出一個時代上至廟堂下至市井的英雄傳記,但恰恰相反的是,我卻在其中讀出了一種挑戰(zhàn)三綱五常的張揚(yáng),一股不屑世俗定論的桀驁,無論是濃墨的揮灑肆意,還是淡彩的曲折不羈,這部作品都靜靜地凝視著一整個古老國度的歷史織就,審度著每個小人物努力去活著的故事,英雄或狗熊,錦衣或草根,即便是螻蟻?zhàn)哌^人間這一遭,怕是都得要遇上后世口誅筆伐的可能,所幸的是,鄭問先生用了「風(fēng)流」這寥寥二字,便將往昔與今朝做了最妥善的炮制,讓書中眾人有了躍然紙上的普世化人性,卑微與偉大一體,理想與天真通存,這,才是全世界英雄所謂的共性。
推崇鄭問老師,不僅僅因?yàn)樗悄莻€時期中唯一能夠「文化抗日」的畫者,而是他著書寫畫的本質(zhì)性,以及執(zhí)念「求索」的問道之心,稍加對比,你便能發(fā)現(xiàn)在如今這個本末倒置的快餐漫畫時代中,他的存在,能將那些揣著草稿就開始上連載的宵小鞭笞的體無完膚,是的,我們已然受夠了太多狗屁不是的粗制濫造,但轉(zhuǎn)念一想,這個時代,可能即將成為是幸也不幸的我們看到紙本漫畫的最后幾眼,心中對于《東周英雄傳》這種心意之作,不由得更加感慨。
英雄,就該有一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莽撞,如果非要給這份草莽式的英雄色彩定義一種狀態(tài),或許,就該是風(fēng)流吧,那篇「沁園春·雪」里的風(fēng)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