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刺秦
1、
白雪皚皚,紅梅朵朵。
偌大個天地間仿佛只剩下了這兩種顏色,白的雪,紅的血。
胸口猛地傳來一陣巨痛,仿佛一把鋒利的匕首在血肉里來回翻攪,冷汗糅著熱淚蟄紅了眼。
白織這才看清,自己身下那一朵朵開得正艷的,并不是散著冷香墜下枝頭的紅梅,而是,正從自己胸口處滴落到雪中的鮮血。
一滴比雪還要冰冷的液體濺落在了自己的眉心,還沒等她看清,便跌得粉碎。
“元哀……”
白織的耳邊模模糊糊地回響著這兩個字,那聲音似啼血般凄厲,鉆進(jìn)她的耳里,剜進(jìn)她的心頭,讓她整個人都跟著痛了起來。
明明知道被喚著名字的人,并不是自己,為什么,卻是這般焚心噬骨的疼?
白織嘆了一口氣,想伸手去安撫那個將自己揉進(jìn)懷里,為自己流著淚,心痛欲絕的人,可是,無論她怎樣用力,卻終究抬不起指尖,觸不到側(cè)臉,更看不清那人的容顏。
又一滴冰冷落在唇上,帶著冷梅的清香,初涼,而后暖,好似驕陽下被融化的蜜糖,在白織的口中輕輕綻放,帶著天底下最熾烈的甜蜜,余韻,卻是最悲傷的回憶。
這是,一個吻。
還來不及將它的美好在心中妥善藏好,最后一朵紅梅從枝頭飄落,施施然止于白織的眉心,止于那滴清淚之上。
她終于閉上了眼睛。
疼痛消失了,白織忽然覺得自己的身體輕盈了起來,幾乎一陣風(fēng)就可以將她帶走。
等等,她……她這樣想著,居然就真的升到了半空,低頭看去,就見那個正抱著自己的男子,正將頭深埋在她的胸前,背影顫抖著幾乎要將她的心震碎……
“莫怕,黃泉路上,我要這一整座城與你陪葬,如何?”男子的聲音,溫柔在整個天地中響徹。
白織眼見著自己即將成為“國破家亡夢方醒,原來紅顏是禍水”中的紅顏禍水,心中又喜又驚,從古到今,紅顏禍水和狐貍精皆是對女人容貌身材的最高褒獎,她巴巴地掰著手指頭等著盼著有人指著她的鼻尖來罵,你這個紅顏禍水,你們?nèi)叶际羌t顏禍水,這將是,怎樣一副人間勝景……
“這位小哥,待你長發(fā)及腰,做我后宮愛妃可好?話說這冰天雪地的,咱們放下斧頭,涮涮火鍋唱唱歌,如何?”
盡管她喊得嗓子都冒煙了,然而半空之下,那男子卻依舊保持著雕塑一般高擎利斧的姿態(tài)。
“元哀,若再有來世
且記得
你我之間
莫要相遇
莫要相識
莫要相……”
男人抬眼看了懷中的女子最后一眼,在她額頭上落下一個花瓣般柔軟的吻,仿佛預(yù)支了此生的情,透支了來生的愛。
卻無悔,只為,眼前人。
“喂,我不叫元哀,我是白織啊!”
白織嘴邊的話剛撲棱著飛出口,還散著熱氣,便隨著男人手中揚起的冷涔涔的利斧,一并揮向這絕了愛欲的無愛紀(jì),轉(zhuǎn)瞬之間。
一座城,成冢;一個夢,成空。
“我是白織!白織啊!”
浮在半空中的她幾乎下意識地喊道,可還不等她將這一抹玄青色的背影完全拓在腦海,便又一次失去了意識。
“嗡——嗡——”
耳邊震動的聲音一下接著一下,不依不饒,不停不休。
白織瞪大了眼睛,盯著天花板,大口大口地穿著粗氣,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仿佛還沒有從那個自己被一劍刺死了的可怕的噩夢中完全清醒過來。
一個星期了,自從簽了那個莫名其妙的賣身契開始,整整一個一個星期,每天晚上,她都會陷入這個詭譎夢境中去,夢見自己被人殺死,夢見自己被人深愛,夢見自己有一個奇怪的名字——元哀。
可她卻偏偏看不清,那個深愛著她的男子究竟是誰,長得如何。
她伸出手,想關(guān)掉那個惱人的震動,睡個回籠覺,或許,就可以再次夢到那個“夢中情人”,一窺其俊美容顏,可當(dāng)她將手機抓到眼前的時候,卻直直地呆住了。
凌晨兩點半,一片漆黑,只有手機屏幕上來電顯示,亮得刺眼。
“白眼狼。”白織盯著這個許久不曾出現(xiàn)的名字怔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氣,用盡全身的力氣才抬起了指尖,輕輕地碰了下通話鍵。
“喂……”
白織嘴里含含糊糊地應(yīng)道,濃重的鼻音告訴對方,下一秒自己就有可能睡過去,可她的眼睛卻睜得極大,黑曜石般的光芒比屏幕上泄出的光還要亮。
“白……白織?”電話那邊的聲音,帶著幾分試探,幾分欣喜,幾分小心翼翼。
白織忽然覺得面前的空氣不夠用,胸口堵得慌,便一把掀開了涼被。
“嗯。”極短的一聲確認(rèn),算是告訴對方,沒錯,即使你已經(jīng)整整一年沒打過這個號碼,這次打來還是在半夜兩點半,但等在電話那邊的那個人,就是她,白織。
她一直沒有離開,從頭到尾,一直沒有。
“我有件事,想跟你說。”這句話像是塊覆滿了青苔又濕又滑的石頭,白織的心剛靠上去,想棲一會兒,還沒等將它捂熱,便止不住地嗖嗖地往下沉。
“說。”趁著心漏停一拍的瞬間,她擠出了這個字。
“我有女朋友了。”
……
一分鐘過去了。
三分鐘過去了。
五分鐘過去了。
電話那邊不再說話,靜靜地等待著,等了許久,仿佛連呼吸和心跳的聲音都生生地被扼制住了,只是為了等待一聲回應(yīng),然而,Nothing,什么都沒有。
電話的這一邊,白織的這一邊,像是被抽光氧氣的真空世界,死一般的寂靜。
“白織……”
“白織。”
“白白!”
電話那邊原本平靜清淡的聲音突然像病人臨死之前的心電圖一般,陡然間掀起了劇烈的波動。
“喔。”白織迷迷糊糊地再度拿起不小心掉到地毯上的手機,“抱歉,剛剛睡過去了,你要跟我講什么?”
電話那邊傳了一聲比月色還要輕盈的嘆息,似乎心落回了原地,語調(diào)也再度恢復(fù)了正常,“白織,我有女朋友了。”
第二次重復(fù),語調(diào)語音語氣,分毫不差,就像是倫敦大本鐘一般精準(zhǔn)。
“喔。”白織打了個哈欠,聲音帶著些許喑啞說道,“我還以為你有男朋友了。”
電話那邊沉默了片刻,似乎沒有預(yù)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回答,半響,才又跳出來一句,“白織,你還好吧。”
白織輕笑了一聲,仿佛聽到了極好笑的笑話般,笑得整個人都在發(fā)顫,打了擺子一樣,停不下來。
半晌,她終于止住了笑意,默默地盯著電話的聽筒,滿眼的疲憊,“什么?”
“白織,你還好吧。”
“你大半夜的吵醒姑奶奶我就是為了問一句‘你還好吧’?”白織嘴角翹得更狠了,“陸衡,你丫挺沒勁的。”
白織把手機背板的電池?fù)噶顺鰜恚樖殖榈袅祟^下濕掉的枕頭,木然覺得,渴得很,像是身體里全部的水份都已經(jīng)被那只枕頭吸光,榨干。
她想到客廳拿一瓶礦泉水,起身,卻猛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眼前一黑,便一頭栽倒在了地板上。
“咣”的一聲。
仿佛觸動了那些被她拼命掩藏,積壓在靈魂最深處的陳舊回憶,它們像灰白的蛾一樣,撲棱著翅膀飛到白織心尖,飛到白織眼前。
那些回憶如萬花筒一般在她頭頂上不停旋轉(zhuǎn),旋轉(zhuǎn),而其中的主角,便是白織,和陸衡;曾經(jīng)的她,和他。
13歲那年,他說:
“白白,求求你別疼了,你一疼,我也跟著疼,不,我比你還疼,真的。”
15歲那年,他說:
“白白,我以后要蓋座銅雀臺,把你鎖在里面,不長,就鎖一輩子。”
17歲那年,他說:
“白白,答應(yīng)我,一定要比我多活一天,我過不得沒有你的日子,好么?”
18歲這年,他說:
“白織,我有女朋友了,你還好吧。”
好,很好,我當(dāng)然很好。
陸衡,你丫這么混蛋,這么白眼狼,姑奶奶我敢不好么?
我敢冒著得老年癡呆的危險把手機放在枕頭下24小時開機一刻也不離手么?
我敢將頭縮在枕頭里哭,哭濕了一個再換一個直到哭到再也沒有眼淚哭不出來為止么?
我敢一夜夜的失眠猛地起身犯個低血糖一頭栽倒在地板上半天起不來么?
……
這些事,明明都是你在我的身邊時,我才敢去做的事!
可現(xiàn)在,只剩下我一個人,多不敢去做的事,我也必須逼著自己去做了。
你知道為什么,陸衡?
因為我們兩個人已經(jīng)再也沒有關(guān)系了。
因為你這個人,陸衡,已經(jīng)與我白織,再也沒有關(guān)系了。
白織覺得很疼,像是把心在石頭上來回磨蹭一般的疼,疼得她不能呼吸不能說話不能睜眼。
曾經(jīng)她以為,那個人是自己的一整個世界,她在萬花筒里看到了此生最美的幸福。
可是現(xiàn)在,疼了,長大了,清醒了,才驀然發(fā)覺,那時自己在萬花筒看到的,只不過,是一個夢,一個用碎玻璃拼起來的殘夢。
夢醒之后,誰早就忘記了,誰偏偏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