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嶺按字面解釋,好像應該有嶺,且有白塔在其上。不過,杭州的白塔是建在平地上的。那么,白塔嶺大約只能是指距離白塔最近的,隔復興老街北偏西一點的那座山。對與錯其實都沒什么大關系。在地名以及地名的確認上,我們民族早就習慣了這種似是而非的拿捏不準。不因此,何來爭得面紅耳赤的學術論壇呢?何來窮盡一輩子自圓其說的權威呢?
好在有一點還是可以達成共識的:白塔嶺是晚于白塔而后命名的。至于之前叫什么?不太有人關心。哪怕你說叫珠穆拉瑪,也沒人來正兒八經的反對。
既然白塔關系到這里地或山的命名,那么先說一下白塔就非常重要了。
杭州的白塔是一尊用白石分段雕鑿的八角形九層實心塔,基座、塔身及塔剎通加一起,大約有五層樓高。基座有刻著佛經的束腰和“九山八海”的山海雕飾,須彌座立其上。塔身上部多有殘缺。塔身下部可見每層轉角有倚柱,每面有兩,其中四面設門,門上鑿有門釘。現在公論:白塔不僅是五代吳越時期仿木構塔中最精美最典型的珍貴古建筑,還為歷史地理的研究提供了十分重要的資料。
觀賞白塔宜在無月色的晚間。屆時,四周靜寂一片,人跡罕至。塔基下后來添置的地燈把幾縷白光投射到塔身,塔身便在漆黑的夜中亭亭如著了透明褻衣的少女,無邪、純真。如若舊時白塔寺仍在,能置身于梵香氤氳和梵音裊裊之中,觀白塔而聽寺中住持點化覺寤,真乃親證涅槃止息煩惱及苦的唯一之道。
那么,白塔究竟是怎么來的呢?
先說一個最沒文化的,是在人類蒙昧狀態下編織的胡謅。
不管我們愿不愿意,不知何時,我們的祖宗成了龍。可是,白塔一帶的老百姓不這樣認為。他們一直認為,東海那條叫嗤龍的,實在是孽畜。每每錢塘江漲潮,它就乘機興風作浪,致使田地荒蕪,民不聊生。
于是有個叫崔虎的跳將出來。他發誓要與惡龍拼斗到底,還百姓以安寧。接下來好一場“龍虎爭霸”。只見崔虎用石塊砸嗤龍,足足砸掉了江邊的一座石嶺。那嗤龍抗擊打能力一流,一戰三年,仍勝負難定。崔虎便祭起一株凌霄洞石筍,孤注一擲,對嗤龍大叫一聲“狗帶”。石筍變成擎天玉柱,把個嗤龍罩在了石筍之下,死了。于是,老百姓在擎天玉柱上刻了同期犧牲的崔虎頭像,以致崇仰。這就是后來的白塔。
繞了一個大圈,出了兩條人命,編織了一個連白癡都不會相信的所謂傳說。古代老百姓的智商本來也就是這樣。偏偏接踵而來的還有更乏智商和情商的好事者,無知當有趣的一代一代往下傳,傳的跟真的一樣。
雖白塔的建造確實沒有加蓋公章的文字記載,眾說紛紜,但說法還是有比較靠硬的。其中,還是以吳越王錢俶時期為最。依據就是1049年主政杭州的范仲淹寫下的《過余杭白塔寺》。范仲淹從白塔的形制判斷,這個應該是七十年前歸宋的吳越建筑。
說吳越,就要說臨安的一個叫婆留的販鹽小無賴。他從小就喜歡以打群架為樂。后來學了武術,讀了兵書,當了"義兵",就改了個名,取“成色最好的金子”之“镠”,單名錢镠。果然這姓錢名金的,頗有好運。這廝打仗上癮不說,還毫發無損,屢戰屢勝。五代唐光啟年從越州觀察使做到杭州刺史,一路官運亨通,獨據一方。一直到唐昭宗天復二年(902),受封為越王。兩年后改封吳王。到了梁,錢繆成了吳越王。吳越國先后尊后梁、后唐、后晉、后漢、后周和北宋為正朔,接受其冊封,一直到公元978年“納土歸宋”,立國七十二年歷三代五王。
吳越時,杭州稱“東南佛國”,佛教盛興,寺院林立。西湖周圍先后建了雷峰塔、六和塔、保俶塔,似乎有個白塔也是順理成章的。
偏偏有個叫田汝成的,在《西湖游覽志》中說白塔是元初楊璉真伽造的。楊璉真伽是個漢譯,又譯楊輦真加、楊璉真佳的,是個元唐兀人,也就是黨項人。世祖至元十四年,他任江南釋教都總統,掌江南佛教事。這貨十足一個惡棍,“在任十余年,貪贓肆虐,強取民財,縱佛寺影占佃戶五十余萬。與宰相桑哥勾結,發錢塘、紹興宋陵,取陵中珍寶,并以陵地建佛寺”……,以至于最后居然“裒諸帝后遺骼,建白塔于臨安故宮”,挖了南宋的皇墳,將尸骨堆放在江邊,造了個白塔用于鎮壓。
隔了三百多年后的清朝朱彝尊不知怎么也知道這事,在《曝書亭記》中有鼻子有眼的說,楊璉真伽造塔的白石用的還是宋高宗的御書石經呢。
以訛傳訛,一直到民國初期的《新西湖志》也熱衷田汝成的這個說法,還賦予理論總結,說楊璉真伽造白塔是為了“以鎮王氣”。不過,《新西湖志》露出了破綻,說這個在“鳳凰山隔嶺回峰的盡處”的白塔“高二十丈,堊飾如雪,亦名白塔。其形如瓶,俗呼‘一瓶’。”也就是說,這個所謂的白塔,類似北京北海的大肚瓶子狀的白塔,外面涂飾的是白石灰。“回峰”就是今天的饅頭山,以前確有一座像北京北海的大肚白塔,可是在1368年被元朝的造反派張士誠扒掉了。一場虛驚,此處白塔非今日白塔之白塔也。
看來,范仲淹的說法重新又占了上風。而基本一錘定音的要全靠學術權威梁思成了。
1930年,梁思成和林徽因來到杭城。對白塔做測繪、調查,得出結論:“這樣的建筑實體,跟宋李誡《營造法式》相互印證……甚至日本唐構相比較……得到白塔所體現之五代南方建筑特征及中國建筑古制……”這是目前發現的對白塔最早的研究性論述,也是鐵論。
盡管白塔之論塵埃落定,但是白塔也不由自主的冷落在塵埃,寂寞的跨越了兩個世紀。一直到2014年的5月,圍繞修繕過的白塔做文章的白塔公園建成開園了。杭州百姓多了一處安靜的去處,雖然俗氣得很。
原來經過此地的鐵軌變成了可以散步的游步道。兩列火車,一個用來供人憑吊蒸汽機車,另一個用來賺點游客的小錢,20分鐘10元一人。
較大規模的是保留了閘口火車站的堆場。龍門吊成了標志建筑。其中一座龍門吊改造成了可以沿臺階爬到最高處,去登高遠眺,體會一把幽幽思古情。
為白塔記錄歷史的,當屬塔下的白塔陳列室。館雖小,對白塔的講述還是生動而完整的。除了陳列了塔剎殘件和一比十的縮小白塔外,逢管理員心情好,還能讓你觀賞白塔全景的三維掃描影片。
白塔腳下有一片“南宋地經”廣場。
《地經》,也叫《朝京里程圖》,是南宋時專門兜售給外埠來京城的人用于導游的。隋唐開發的白塔嶺,到了吳越時儼然是政治文化中心,甚是繁華了。南宋于是在杭州立都,為方便熙熙攘攘的南來北往客人,街上就有售《地經》的商家。《地經》以京都為中心,把周邊的的道路和里程,涼亭、旅店、風景點標志得清清楚楚。元代來訪的外國人、意大利的馬可波羅就說自己買過《地經》,而且就在白塔橋邊。不過,馬可波羅來杭州,本來就是個撲朔迷離的懸案,所以據此而言,說服力的是大打折扣的了。
“南宋地經”廣場的地上,八塊石質大地圖與南宋時期的上八府一一對應。輪廓和位置關系參照編纂于南宋末年的《咸淳臨安志》中的南宋版圖。常常有興趣的游客,會在石質大地圖上研究自己家鄉屬“哪一府”。結果大體是糊里糊涂的找,莫名其妙的回。原因是這個石質大地圖謬誤百出。追根尋源,問題出在《咸淳臨安志》各版本的差錯上。
《咸淳臨安志》編纂于南宋滅亡前五年的宋度宗咸淳年間。第一卷中的《皇城圖》《京城圖》《西湖圖》和《浙江圖》,也叫宋版“京城四圖”,是現存杭州最古老的地圖,記載了晚期臨安千五百條地名信息。自然歲月的侵蝕,宋版“京城四圖”字跡變得模糊不堪,在明清再版摹繪中,矛盾迭出。自然也是多種原因并存,一直至今以訛傳訛到了白塔的石質大地圖上。
杭州學者姜青青在2013年經歷了一場學界對《西湖清趣圖》的真偽論戰。論罷,他一不做二不休,準備借助《咸淳臨安志》來探個真偽究竟,結果從中發現宋、明、清三種版本的“京城四圖”中有509條錯訛缺失。
姜青青真不愧新時代有為老青年。他采用高分辨率的電腦圖像分析手段,參照《咸淳臨安志》《夢粱錄》《西湖游覽志》等古代文獻的記載,花一年時間,著50萬字的《<咸淳臨安志>宋版“京城四圖”復原研究》,對宋版“京城四圖”釋疑和考證、復原和更正,按“修舊如舊”原則,依據宋版原圖重新繪制了一套“京城四圖”。700年前的西湖夢華再現紙上。
地經廣場上,有一組名為“邂逅”的銅雕。一位宋服老者穿越而至,為兩位問路的現代青年指路。銅雕旁邊原有的清代摹刻《京城圖》被姜青青復原的南宋《京城圖》取而代之。
說一個白塔建于何時?有“五代”、“五代吳越”、“五代吳越末期”的不同表述。說一個“京城四圖”,有宋、明、清的不同版本。歷史本來是需要一個十分真實的記載,偏偏最不真實的往往就是記載歷史的文字。
本來一個白塔,記載的人稍微上點心,梁思成、姜青青們就可以喝喝小酒,花前月下一番去的,無需鞍馬勞頓到杭州或是夜以繼日扒古書。所以,明朝的朱國禎發現前人寫書辦事有信口開河的現象,就在《涌幢小品》中發出一聲哀嚎:“人之難信,觀者不可不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