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

有你在的地方,徹夜星閃

1

我最近睡得不好,基因突變一樣地開始天天做夢,好像要把前二十年沒活動過的腦細胞統統翻一個個才罷休。這對一個住在郊區朝七晚六的管培生來說簡直是致命的打擊,每天早上看著鏡子里迅速黯淡下去的一張臉,我真實感受到了這個社會對祖國花朵的摧殘。

我跟我媽抱怨,她挺樂呵:“喲,這不挺好嘛,你就把這些個夢寫成小說,說不定能大賺一筆。”

“可我只做同一個夢啊,也忒沒創意了。”

我媽哎呀一聲:“這么玄乎?……要不你搬家吧,郊區住著多不方便。”她一直致力于游說我搬家,覺得單身女孩子住這邊不安全,我說有啥不安全的你看我長得就很安全。

我怎么會搬家呢?別白費力氣了。

當初為了這個房子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開著電腦手機一塊刷刷刷才覓得蛛絲馬跡。倒不是空房子有多難找——雖然也的確不容易,但這是男神所在的公寓樓啊,拿到租房合同那天我高興得冒泡,立刻預支一個月的薪水請所有幫我找房子(其實是找男神)的親朋好友搓了一頓,然后在接下來的整個月里終日以泡面果腹。所以大概營養不良才是我老做夢的原因。

畢竟是距離男神最近的地方,人杰地靈,就算是詭異的連續夢境事件看起來也很溫馨,在我幾十個相似的夢里,有一雙撲閃撲閃的大眼睛在窗外盯著我,我走過去看,樹影搖曳白月如霜,沒有午夜出租車和電鋸殺人魔,有的只是一只沖著我笑的長頸鹿。

它伸出舌頭,舌苔是粉紅色的,口水在月光下閃閃發亮。它繞著窗外的行道樹轉圈,優雅地抬起一只腿,跳舞一樣踏得石子路嗒嗒響。真有意思啊,我這么想著,打開窗戶探出頭去跟它玩。玩著玩著下雨了,我就醒了。

鑒于不是恐怖的夢,我就容忍它莫名其妙的打擾吧,大不了發了工資吃點大魚大肉補補就好了。

2

周六我一直睡到將近中午,還是困,掙扎著爬起來胡亂洗漱一番就下了樓。經過門口的大鏡子時,我很有自知之明地發現自己像一顆剛從地里刨出來的土豆,眼圈青黑,應該是快發芽了。樓下有一家蘭州拉面,我餓成一張土豆皮,堅強地疾走向前。

“大碗拉面不要香菜雙份肉加蛋!”我一進門就嚷起來。

“錢多花不完啊?‘粒粒皆辛苦’曉得不?”老板沖我翻個白眼,才大聲喊:“加一個一樣的!”

我習以為常,站在柜臺前麻利地掏兜拿錢。

錢……錢包呢?沒帶!

大窘。早知道剛剛就不要喊那么大聲,現在大概全世界都知道這個吃貨妹子沒有錢了。能吃又窮,真是比失眠一整晚還可恥的真相——類似的念頭攜起手來進攻我的大腦,攪得整個腦袋鼓脹飽滿熱血沸騰,我的臉就像一顆鮮艷欲滴的草莓,襯得新冒出的痘痘分外顯眼。我臉皮可薄了。

耳邊閃過一個聲音:“我請你吧。”

抬頭一看居然是男神。

我這顆草莓頭的土豆立刻就呆住了。不對不對,今天明明是周六,上午十一點,這時候他應該剛跟一個叫張三的朋友看完電影,一邊評論觀影感受一邊去跟李四匯合,吃一頓兩人同行一人免單的自助餐。

這些都是王五告訴我的。

王五是我在搬進來第十一天認識的朋友。我在微信幾百號“附近的人”里精挑細選好不容易蒙著了一個。

我裝模作樣聊了幾句開場白,長驅直入問他是不是住在503。他被我的料事如神驚呆了,忘記了對陌生人的戒備,誠實地告訴我他是一個醫生,來朋友家借住一段時間。

他的朋友就是我那集世間所有美好于一身的男神。

男神是醫生,他也是,這很合理。

我放心地老實交代對男神寬廣如海的覬覦之心,問王五,“他喜歡吃什么口味的面看什么書有什么興趣愛好”,“他最近過得怎么樣早上幾點起晚上幾點睡有沒有發燒感冒流鼻涕”,“他工作上有沒有遇到麻煩跟家人關系好不好”,“他為什么要來郊區住呢多不方便呀又不安全”。

最后一個問題直接copy了我媽的嘮叨,說實話這里是偏僻了點,我也不是不想搬走。

其實這些問題我多多少少都有點了解,只不過是再核實一遍罷了。

王五有著理科生一貫的冷靜和條理。飛快地分析了我的真誠度和這些問題對朋友的傷害幾率后,耐心地回答了我。

“他喜歡吃大碗不要香菜雙份肉加蛋的牛肉拉面看裝逼的書和彈吉他。”

“他過得白開水一樣平淡不知道具體作息因為我也是剛剛來住,看他印堂發亮應該是沒病沒災。”

“他是他們科長和爸媽的心頭好,誰都沒舍得打他罵他。”

“來這里住,是可以以家太遠了不方便為由撒嬌逃掉夜班,有你保護我覺得他很安全。”

我又問:“他是真的沒有女朋友,對吧?”

“當然。”王五回復得很快,好像早就知道我要這么問。

“不過說不定有隱疾哦。”他又追加了一個鬼臉。

啊?這都什么跟什么啊。

3

所以呢,我點這份面不是因為我愛吃,而是我想要嘗試他喜歡的口味。一來二去,竟也成了習慣。

說起來很害羞,我每次都在假裝是與他同桌就餐,撲鼻的香氣不是我點的口味,而是他因為跟我聊天顧不上吃的那碗面不甘的召喚。我吃不完一大碗,每次來都要浪費半碗面和一桶粉紅少女心。這才害得大嗓門的老板娘總是兇我。

今天不會了,恐怕一桶裝不下。

“呃,不用不用。”我雙手背后繞著手指:“我就住樓上現在回去拿就行。”

紙上談兵這么久,計劃了幾萬個跟男神正式交談的開頭,也和王五探討了不少可行方案,沒有一個來得這么尷尬而不是時候。我明明應該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跟他在咖啡廳里偶遇說一聲——“嗨,你也喜歡莫迪亞諾?”,而不是眼下,站在一屋子蔥花味里cosplay土豆賣藝吃面。

“來這吃面的,哪個不是住附近?”男神的笑容很熟悉,“我跟你喜歡相同的口味呢,就當交個朋友。”

“謝謝。”我用手捋了捋劉海,假裝淡定從容地落座。

兩份面很快端上來,湯汁鮮白,泛著光澤的面條像天鵝的頸項微微高出水面,大片的牛肉置于其上,醬棕色襯著黃澄澄的溏心蛋煞是好看。

男神推過其中一碗:“喏。”

他喜歡說“喏”。我一直覺得這是個很書面的語氣詞,每個人都會說“呢”、“吧”、“嗎”,但我只見過男神一個人把“喏”說得這么平淡自然,什么話到了他口里都是順理成章的。

說起來是俗套的故事,我因為生理痛進了醫務室,扭扭捏捏不好意思說出病因,值班的男神只看了我三秒,就拿過一盒益母草:“喏,給你。建議回宿舍多休息。不過現在天比較冷,你要是疼得厲害,就現在這把藥喝了,緩過勁來再走。”

是個冬天的夜晚,我整理完采訪稿吹著風回宿舍,半路上疼得受不了,要不是醫務室近在眼前我怕是要躺在路上了。我縮手縮腳地在病床上坐了下來,男神面無表情地給我放好被子,居然就陪了我一夜。

從那以后他就是男神了。

我想方設法打聽他所有信息,好像第一次心動一樣全神貫注小心翼翼,在小本子上記下所有聽說的他。

沒想到今天我們提前坐在一起吃飯了,可歌可泣,可惜他根本不記得我。

4

我捂著空蕩蕩的胃小口地吸了一口湯,把臉淑女地埋進碗里。

“聽說你是寫小說的啊?”男神隨意地開口,嚇了我一跳。

“什、什么呀,就自己瞎寫著玩的。”我謙虛,特謙虛:“況且日子過得可枯燥啦,根本沒什么可寫的。”

“不要妄自菲薄,你這么努力,一定會成功的。”

并沒有妄自菲薄,我的確是一個不怎么出色的寫作者。不過既然男神都這么說了,我只要展露出一個禮貌的微笑就好了。盡管事實上我的心都快激動炸了:男神居然這么體貼溫柔善解人意!

“我倒是有一個故事。”

“嗯?”

“是關于一個吉他手的故事,最籍籍無名的那種,在女生樓下唱唱歌表個白還夠用,真到了酒吧里和舞臺上,分分鐘淪為背景音樂。他也沒什么商演可跑,晚上在酒吧提心吊膽地演奏,擔心老板哪天一高興就把他開了。結果沒想到是他把老板炒了,因為他自己的原因。他有了超能力。”

我差點一口湯噴出來,這太扯淡了好嗎!原來男神是走這種路線的啊,真是百聞不如一見,等一吃完我就記到小本子上去。

男神沒看我,看上去很羞澀的樣子:“是很沒用的超能力,在夜晚變身長頸鹿。他也不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要是知道原因早就拿出來賣錢了,說不定還會寫成歌,總之不會是這樣無可奈何。他原本住在城市邊緣的小木屋,現在也不能睡了,它盛不下一只長頸鹿,酒吧的夜班工作也做不了了,長頸鹿別說是彈琴了,連手指都沒有。他不能厚顏無恥地直接標榜自己高人一等,但如果參照‘物以稀為貴’的標準,他大概也屬于世界上最貴的那一小撮人。他這么安慰自己,逐漸習慣了在每個夜晚安靜地變身。”

“他現在只要吃樹葉就能飽了,不再需要為食物發愁,這是他當長頸鹿后發現的第一件好事,他覺得很高興。他等到城市睡著了,悄悄溜出來閑逛,他這才注意到這一爿居民樓的住戶晚上都不喜歡拉窗簾。可能是因為郊區空氣好,看得見月亮星星吧,這對城里人是非常難得的。這是第二件好事,他期待著很快就有第三第四。他變得很高,踏著嗒嗒的步伐在小街上游蕩,發現了跟白天不一樣的光景。比如有個被懷疑自閉的高中生,原來在家人跟前活潑得像只小猴子,而電視購物主持人才是真正的寡言宅男。”

“他看見面店里的卷毛老板娘住在二樓,平時他老覺得這個大嗓門的女人是到了更年期,脾氣就像她燙壞的發型一樣糟糕,可是現在從小窗戶里一看,他發現她的眼睛里也有一水溫柔。有個小寶寶躺在她身邊的搖籃里,一邊睡覺一邊流口水,或許是她的小孫子吧。她織到一半的毛衣綴著一大球毛線,小寶寶睡不著,蹬著褪去夠毛球,失敗了就要哭一嗓子,她的丈夫又鼾聲如雷,她一晚上要來回好幾趟,白天自然脾氣好不到哪去。”

“隔壁間住的也是一家三口,靠窗的是小姑娘自己的房間。這是個非常勇敢的女孩,可以單獨睡覺一個人挑戰跟黑暗魔王,這是她臨睡前自己在床上表演的時候說的。她父母以為她九點就睡了,其實她要披著枕巾在床上打一小時滾,同一套演出服夠她表演所有劇目。有一次她打滾的時候翻下了床,一直滾到窗戶底下,看見一個翻轉的巨大頭顱,長著毛茸茸的有趣斑紋,她上星期剛在動物園里見過。她拍拍屁股站起來,踮著腳推開窗子,長頸鹿哎。你是長頸鹿嗎?她問。”

“吉他手點點頭。還好她只是個小女孩,對任何事物都沒有害怕,只有新奇。吉他手把腦袋湊近一點以便小女孩撫摸他。小女孩聞著他身上的動物氣味,問,你身上怎么沒有陽光的味道啊?動物園里的長頸鹿聞起來就有暖暖的熱味。我當然沒有啦,吉他手想,我是只曬月光的夜之神鹿啊。小女孩又問,什么是夜之神鹿啊?原來吉他手不自覺說了出口。吉他手編不出答案,結結巴巴,就是,就是……你要不要跟我一起玩?小女孩就爬上窗臺抱住了吉他手的頭,顫巍巍得伸著腿在半空里晃。”

“你不要怕,緊緊抱著我的脖子,呲溜一下就到我寬闊溫暖的背上去了哦,吉他手安慰眼神慘兮兮的小姑娘。小女孩試了幾下,一看離地那么遠就渾身發抖,最后大叫了起來,我好怕。她爸爸推開門飛奔過來,吉他手立刻躲到樹后。爸爸把她抱在懷里,怎么了寶貝?我想去長頸鹿家玩,可是太高了我害怕……爸爸睡眼惺忪親了親她的額頭,這不是噩夢,別怕了快快睡吧。咦,窗戶怎么開了?爸爸以為是自己粗心,關窗的時候沒注意到樹后面露出了一小截尾巴。小女孩最終沒能去做客,吉他手晚上一個人孤單單很無聊。”

“后來又有一個雨天的晚上,吉他手不情愿地離開小木屋。他淋著雨經過很多樓房,走過小女孩家的時候,突然看見她站在窗臺上沖他招手。小女孩打開了窗,雨水落在她頭發上。吉他手走過去卷著舌頭想把窗關上,你乖快睡吧,淋雨會感冒的。小女孩把脖子上的枕巾解下來鋪在他頭上,笑瞇瞇地說,戴上這個可以打敗黑暗魔王的斗篷,你也不要感冒啦。吉他手好感動,他剛一變回來就回去找小女孩,想把枕巾還給她。可是他站在樓下才發現那扇窗竟然那么高,大雨把他的口水印沖洗得不剩一點痕跡。”
“吉他手回到小屋,第一次覺得小小的屋子逼仄灰暗,舊雨衣掛在墻上滴滴答答不停流淚。為什么高興的經歷過后就開始難過了呢。”

5

“是個有點沒勁的故事吧……抱歉。”

故事說完,男神只吃了寥寥幾口,倒是我的碗快見底了。

我搖搖頭,笑得竟有些狡黠:“沒有,你的故事很下飯。”

男神端起碗來喝冷掉的湯,咕嚕咕嚕,喉結性感地上下滾動著。

我鼓起很大地勇氣,最后還是選了個保險的開頭,我說:“聽、聽說,你喜歡我……”

聽說只是訴衷腸的借口。也真誠也虛偽,也勇敢也懦弱。

男神懊惱地放下碗,甕聲甕氣的:“聽誰說的,王五嗎?”

他垂下眼簾,厚厚的眼睫覆下來,像極了一只長頸鹿的眼眸。

(完)


作者:于龍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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