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記

“你應該怎么過國慶節?”

林明這樣問自己時他正瑀瑀獨行于穿城而過的長河的岸上,鱗次櫛比的高樓上如星辰般閃爍的燈火在河面與月亮重合。每到這個日子,他內心的情緒就翻涌不止,這樣的情況到今天已經正好是第十次了。

這些內容轉述自他的最后一篇日記。

當我為他整理遺物時在抽屜里看到了一摞兒靛藍色封面的日記本。我于是不遠千里來到了他少有提及的故鄉。

初秋的午后,我抵達了林明故鄉所在的縣城。這里的棚戶區改造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路邊,“改造老城區,建設新家園”的構想圖后面是無盡的廢墟瓦礫。林明的高中母校正是在這一面面廣告牌的對面。十幾年前,每逢周末,林明會和幾個同學去對面的小餐館吃飯或者購買文具書籍。現在學校在放假期間大門緊閉,我只能隔著圍墻猜想里面的景象以及十幾年前發生在這里面的故事。初秋的天氣適合游玩,我試圖找到林明日記里記載的公園,卻被告知它早已被埋在了廢墟之下。一股悵然若失之感頓時襲來,我于是回到賓館度過這個無所事事的午后。

林明大學四年后第一次回歸故土也是在一個天高云淡的午后。陽光透徹宛如水晶,無垠的玉米田包圍著一條年久失修的瀝青公路,坑洼里積聚的塵土時時隨風揚起。

路邊的玉米田散發著溫暖腥濕的氣味,這氣味讓林明回想起他曾提攜著粗糙的化肥編織袋在這田壟間穿梭,尚且泥濘的地面讓他幾乎寸步難行,粘膩冰涼的泥淖吸附在他的腳上,他沒有穿鞋,在這里鞋是累贅。他專門穿著他父親破舊的工服,戴著一頂遮陽帽和一副棉口罩。手戴沾滿污漬的浸膠手套,每株每株地掰下玉米。他耳邊盡是干枯的玉米葉子的摩擦聲,鼻子里是腥熱的爛泥的氣味,每一寸裸露的肌膚都曝光于烈日。“這樣的環境讓我像一頭野獸一樣純粹。”林明在日記里這樣說。林明扛起裝滿玉米的編織袋踏著爛泥從玉米田深處回到路邊。深藏于泥淖中的草梗扎破了他的腳底,直到結束工作在引水溝里洗腳時他才發現腳底傷口嵌入的泥土甚至將血流堵住。

林明沒有想到這樣的傷口會在兩天后發炎。他更不會想到這次傷口發炎會改變他的一生。

當林明走到家門口時方才被鄰居告知,他們一大家子都在他爺爺奶奶家為他四年來的第一次回鄉而準備晚飯。

第二天清晨,我從村口的牌坊下問起,最終在這個村莊被遺忘的角落里發現了林明在日記里記載的銀色鐵門。銀漆脫落殆盡,暗紅的銹斑密布仿佛壯麗的晚霞,銹蝕和腐敗的氣息撲鼻而來。但我的第一次造訪并未顯得唐突,吱吱呀呀的大門仿佛已經十年未曾打開,打開的一瞬,站在門內的是一位衰老的婦人,她兩眼混沌,深邃的皺紋如同爬山虎布滿額頭與臉頰。

我還未及開口,婦人便說:“你是小明的同學吧。”她的眼中沒有茫然與錯愕,稀松平常如同見到舊相識。

“是的,十年前,他睡在我的下鋪。”

“他已經有十年沒回來了,我們都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呼吸過最甘爽的空氣便是在那天清晨,霧氣若有若無,空氣遲滯凝緩好像清澈的涼水,每次呼吸都令人清醒愉悅。跨進大門后,院子里玉米的香甜氣息直灌入我的心肺。我提著手中的禮品,環顧一圈這個闃寂的院落,中間堆放著玉米,墻角幾攤泛黃的草還未除盡。林明的父親坐在玉米堆前剝玉米,泥土不知從何時起早已滲入他的皮膚。花白的頭發昭告著他十年間的痛苦與無奈。林明父親放下手中的活計引我進入堂屋,屋內光線昏暗,一股古老衰頹的味道從每一件家具每一面墻壁里飄散而來,濃郁的樟腦丸氣味混雜其中。“我還記得他上完大學剛回來就主動替我燒鍋,他那時變得很懂事了。”林明的父親坐在堂屋的小馬夾凳上,眼睛望向門外,眼中一層淺淚不知是因為眼疾還是因為憶及往事而感懷,他出神凝望似乎在力圖用僅存的記憶去拼湊起那段往事的場景。

林明與鄰居道別后向南走去,不遠處炊煙涌起的地方正是他的爺爺奶奶家。那里留給他最深的記憶就是一縷炊煙和一株大槐樹,槐樹枝葉之繁茂據他在日記上說是他上大學前從未見過的。他幼時曾在葉片金黃的大槐樹下同他的堂哥下象棋,每吹來一陣涼風槐葉就像雪花一樣紛揚而下。林明下象棋的技藝則是在充斥著機油味道的修車鋪的老頭兒那里學來的,老頭兒的棋盤是他自己用一塊鐵板刻成的,下棋時每走一步每吃一子都鏗鏘有力,這令林明記憶深刻并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深陷其中。那盤棋從下午持續到傍晚,直到奶奶將熱氣騰騰的饅頭端上桌為止。在爺爺奶奶家吃飯的記憶往往令他沉醉其中。而今天這一次就食的經歷卻是他在以后的歲月里再也不想提起的。

爺爺奶奶家的院子里人聲鼎沸,大娘嬸子母親連連招呼,從堂屋到廚房來往不絕,林明在大門口呆立半分鐘也無人注意到他。等他沉默地走進去才發覺自己與這里的氣氛格格不入,也才終于被接連不斷的招呼聲招引到人群中。林明在這樣的情景下無所適從,仿佛他成了這個院落的中心,這里的事物都圍繞著他,這種奇怪的感受已經四年未曾出現了。他還記得四年前拆開郵件時的情景,父親激動得不知所措,只知道不停搓手,沒有高聲疾呼,臉上的笑容卻顯而易見。不出當天全村人都得知了這個消息:林明成為全村第一個大學生。他走到村里每一處都被人在背后嘖嘖稱贊。第二天,一場盛大的宴席在爺爺奶奶家開席,席后,林明對坐在身邊的父母說:“爸,媽,大學四年我就不再回家了。”

而這一次,“我決定坦然接受他們無處安放的喜悅。”林明在日記里說。他走進濃煙滾滾的廚房,焦炭和油鹽的香氣縈繞其間,他看到父親正坐在灶臺前試圖使熄滅的劈柴重新燃燒。林明胸部以上濃煙彌漫恍若仙境,眼中酸澀盈淚如同滴了兩滴陳醋。他俯下身來對父親說:“爸,讓我來吧。”待火焰再度燃起,他的父親讓開了座位。林明坐在灶火前拉起風箱,火苗劇烈地躍動好似群魔亂舞。林明盯著火苗出神,心里計劃著明天和她的重逢。

他倆第一次說話是在高二國慶假期結束的第二天的晚自習后。前一天林明就已經感到腳底疼痛難忍,他仔細查看發現傷口周圍已經開始潰爛,于是到水房打開水龍頭用涼水沖洗以緩解疼痛。林明認為這傷口會在幾天后自動愈合,卻沒想到第二天的情況更加糟糕。他習慣在晚自習后再寫一會兒作業,等到教室熄燈再離開,這次更是如此,他不愿在眾目睽睽之下一瘸一拐地回宿舍。而劉欣彤和林明有相同的習慣,不同的是她的努力換來的只是成績在中下游徘徊。在此之前,他倆從來沒有一起離開過教室,有時林明見劉欣彤先走,他就再呆一會兒;有時他會率先離開。這一次林明起身先走了。

“我剛出教室就已經受不了這痛苦了,出乎我的意料,這簡直讓我寸步難行!我只能單腿蹦著前進。這時我甚至在想,我應該躲在角落里看她離開走遠,然后再走,以免讓她看到我有多么滑稽可笑。”他轉念又覺得這想法本身就足夠滑稽可笑,于是索性放開,大步往前跳。

當他剛剛跳到體育館前的路燈下,就聽到了一聲輕柔的呼喚,他艱難地轉過身來,看到羞澀站立的劉欣彤。她的眼睛在路燈下盈盈爍爍宛如鑲嵌著鉆石。在這靜默的兩秒鐘時間里,林明意識到,他已經不可自拔地愛上了她。劉欣彤說服林明搭著她的肩膀走路,林明卻只敢輕輕地將手放在上面,他知道,她柔弱的肩膀是難以支撐他的。林明于是放下懸起的腳一瘸一拐地與劉欣彤并肩行走,他忍著腳底觸及地面時的劇痛,滿臉笑容向劉欣彤頻頻道謝。在女生宿舍門口劉欣彤讓林明坐在石凳上稍稍等候,林明坐在石凳上感到不知所措,他開始回味剛才兩分鐘里的奇異感受,兀自默默地重復斟酌那兩分鐘里說的每一句話,并為自己覺得不妥的話而懊惱不已。路面反射著輕柔奇幻的燈光,涼風拂過嘩啦啦響動的法桐枝葉,光滑的石凳猶如溫潤的碧玉,他感到這里像夢境一樣不真實。不久她快步跑了出來,手里攥著一罐碘酒。林明在童年時期常常看到他的伙伴因為不慎創傷而在腿上,手臂上甚至臉上涂抹這種“紫色顏料”,這幾乎成為家家戶戶應付頑童的必備藥,可他直到這一天才第一次使用。

我親眼看著溫暖的陽光從林明父親的腳邊移向我的身前,心中的矛盾愈發激烈,我也因此而沉默不語,只顧傾聽。林明的母親端出一個匣子,里面滿滿當當凈是林明從小到大的獎狀證書和照片,下面還有幾封信。伯母一一取出給我看,自豪之情溢于言表,這時她暫且忘卻了兒子已經十年未回家的現實,似乎林明就蹲在自己身旁陪她一起回顧往事。在重重疊疊的照片中間,我看到一角“舊時光照相館”的水印,當我把它抽出來時,伯母說:“這是小明在大學時寄回來的照片,旁邊的就是你吧,你真是一點兒也沒有變。”

林明變了,我端詳著手中的照片。我還記得十四年前的夏天,我懷著對未來的美好憧憬踏進大學的校門。作為新聞專業的學生卻被分了一批化學專業的舍友,我還是樂觀地給自己安慰說如此我能夠兼容并蓄。然而真正做到兼容并蓄的是林明。他進宿舍時是我開的門,在我面前站著的是一個中等身材,皮膚黝黑,質樸俊朗的青年。他把肩上鼓鼓囊囊的背包放在地上熱情地跟我打招呼,這讓我對他產生了極好的印象。在他得知我是新聞專業的學生之后,他向我表露了他對新聞事業的向往之情,并請求我能夠常常將我的專業書籍借予他閱讀。于是每次我的床板咚咚作響我就將身旁的專業書遞到下面。他向我借了我們班的課表,有空便坐在我的身旁同我一起聽課,長此以往,他成為了我大學時的摯友。

每到周末,林明便俯身于桌前潛心寫字,我每每問及,他便把身前的紙倉促收起,然后謊稱自己只是寫寫日常的感悟并且順便鍛煉一下文筆。我自然不相信他這番說辭,但也明白這是他不愿人知的秘密,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便沒有再打擾過他一次。那時的我還不知道他寫的是什么,更不會想到他寫的這些東西在幾年后卻被付之一炬。

另外一個陽光明媚的周末,林明結束他所謂的“練筆”之后問我能否給他推薦一個照相館。“舊時光照相館”便突然涌入我的腦海,這個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就存在于這個城市的照相館。我爸媽的結婚照,我的滿月照,百天照以及每年的全家福都在是來自這里。照相館的老板是一位頭發花白,和藹可親的老者,他像一位畫家一樣耐心地為客人布景,調整燈光,指導他們的體態造型,伴隨著閃光燈的響聲他往往會高喊一聲“好”。每個來照相的人都知道自己的照片絕不會差。一周后,我們取照片的時候,老人將專門盛放照片的匣子里的紅綢揭開,認真地端詳了兩遍如同觀摩自己的得意畫作,之后雙手交遞給我們。照片翻山越嶺,來到了林明母親的手中。“我一看照片就知道你是個好相處的人,我其實從來沒有擔心小明的大學生活,即便他大學四年都沒有回家。”伯母說話的時候我還沉浸于回憶之中。當我反應過來,注意到燦爛的陽光照射在我的臉上才感到恍如隔世,仿佛在這一瞬間我就蒼老了十四歲。我向伯母敘述了林明在大學的四年如何度過寒暑假,他從開始的打零工到后來在報社編輯部實習,沒有人會相信這是一個化學專業成績第一的學生的兼職軌跡。到大學畢業時,他順理成章地得到了一個知名報社的正式職位,而我這個新聞專業的學生卻從筆試到面試大費周章才最終和他成為同事。因此我多年來一直以擁有這樣一位優秀的朋友而自豪。

到這個時候,林明已經完成了他在四年前所許下的承諾的第一步。他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個下午,一場露天電影當晚將在鎮上放映的消息已經傳開。自從上中學以后,林明沒有去湊過這種熱鬧。可這一天不同以往,他內心越來越強烈地感受到劉欣彤將在今晚去看那場露天電影。高考結束那天,林明在潮水一樣的人群中一眼便看到了劉欣彤。他于是穿過重重阻礙來到劉欣彤身邊發出他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邀請。

“我對她說:劉欣彤,我們去公園玩嗎?”

劉欣彤微微一笑欣然同意。公園里綠樹環繞,中間有一個小湖,他們甚至可以嗅到湖水清澈的味道。他倆在公園里的游船上一起劃船,直到夕陽西下晚霞盈滿天空和湖面。而高考結束以來,他很少有機會再見到她一次。

吃過晚飯的時候天色還未黑盡,西邊天際仍然留有一線紅光仿佛天幕被揭開一角。林明踏上了去鎮上看露天電影的路,一路上孩子大人各自都提著一把凳子,笑語盈盈如同去參加一場盛大的節日聚會。同村的人看到林明依然會和旁人一番細語又一番大笑,這讓他感到極其不適。林明閉上眼睛秉心傾聽,遼遠的蛙鳴和路邊草叢里的蟲聲在他耳邊回蕩,盛夏的夜晚植物蓊郁茂盛,路邊草叢迸發出濃郁的清香就像他仍躲在童年的草叢里等待玩伴發出認輸的宣言。凡此種種令他心曠神怡恬淡如水。

鎮中心的文化廣場上聚集了周圍村莊的許多人,電影還未開場,廣場上人頭攢動笑語聲洋溢如同一片喧嘩的海面。林明是浩瀚海面上的一葉孤舟,處在其間毫無方向四處張望,當他即將失望的時候他又一次聽到那聲熟悉的呼喚。他回過頭時恍如回到了兩年前,她羞澀的微笑再一次令他感到自己身處夢境。

“她告訴我:我覺得你會來,所以我就來了。”

頑皮的孩子騎在廣場周圍的墻頭上,在易于攀登的大樹的枝葉間也能窺見他們的身影。孩子樂于追逐新奇的事物,所以當他們看到疑似情侶的林明和劉欣彤后目光聚焦之處就離開了電影屏幕。有些孩子翻下墻頭跳下枝頭來到他們認為合適的距離以便獵取新聞。林明知道如果他們獲得有趣的新聞就會在第二天成為朋友追捧的對象,畢竟他的童年也曾熱衷于這些。

那天晚上林明得知了劉欣彤沒有考上大學的消息,而劉欣彤的母親也拒絕了她想要復讀的請求。陣陣哄笑在觀眾中爆發出來,這對情侶的憂郁像月光一樣飄蕩在濃厚的笑語聲中。在一陣短暫的靜默之后,林明向劉欣彤許下了承諾。

“欣彤,我決定大學四年不再回家。但是你相信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我去到大學會好好努力,大學畢業時一定會在城市安家立命。我以后每個星期都會給你寫一封信,等著我,四年后我回來娶你,把所有的信一起給你,那將是我給你的最珍貴的彩禮。”劉欣彤海水般憂郁的臉上露出了鮮花一樣的笑容。

我與林明父母辭別之時,仍然沒有表露我此行的本意。十年間,他們一直懷著對兒子歸家的信念并為那最后一次家宴懺悔至今。他們臉上展現出久違的笑容,我為我能夠紓解他們內心深處的困苦而感到欣慰。

大學畢業后的第一個國慶假期,林明回到了睽違四年之久的故鄉,他決定將自己獲得報社工作的消息告訴家人,尤為重要的是他迫不及待地希望去完成四年前那個月夜許下的承諾。

林明與我在火車站暫別的第二天晚上,在他爺爺奶奶家,一大家子人完成了從下午就開始籌備的晚宴。長輩將面向門口的座位留給了林明,他誠惶誠恐連連推辭拒絕并請爺爺坐在預留的座位上,自己則坐在父母身旁,家人因此露出欣慰的笑容。白熾燈的光芒普照如同黃昏,氣氛泛黃好像坐在古籍的書頁里。桌上一盤盤菜品覆蓋金黃令人食欲大發,在長輩還在和林明說笑之時,他的還在上小學的堂弟用筷子夾了一塊魚肉,魚肉尚未入口便被爺爺的筷子打落,瞋視的目光令堂弟不敢抬頭。林明看到之后內心深感愧疚,爺爺的意思是第一口菜應該林明吃,他趕緊拿起筷子吃一口面前盤子里的菜,之后長輩晚輩都開始吃菜。

席間,長輩間的交談談及林明的工作問題,一個林明從未聽說過的表叔被長輩們廣泛稱贊。一個干癟平淡的形象漸漸被金錢和榮譽充斥,林明感到厭倦于是充耳不聞。林明父母早已發覺林明心情不悅,但是卻錯誤地揣度了兒子內心的想法,他們鼓勵兒子也能像他的表叔一樣出色。隨聲附和的其他長輩清楚地表明這層關系的堅固,并表示林明進入縣里化工廠得到一個令人艷羨的崗位容易至極。飯桌上的氣氛被攪擾得令林明難以呼吸,他即刻宣布自己早已得到報社的職位。短暫的沉默之后長輩們連連表達稱贊,然而失望之情卻顯露無遺。他們仍然試圖說服林明,首先化工廠的崗位十分穩定且距家不遠,也許十年之后,林明的堂弟也能受其幫助;另外,報社的職業令人(長輩們)琢磨不透,況且大學學的本就是化學專業。

一句接一句如同利箭襲來。飯桌雖然擁擠,林明卻清楚地看到眼前的人連同身邊的父母離自己越來越遠,他好像墜入了無底的深淵而孤立無援。這一切都讓林明再一次感受到他四年前報志愿時的經歷,長輩父母不辭辛苦的輪番游說,讓他最終填寫了化學專業。這次林明沒有選擇妥協,他將筷子拍在桌子上,提起行李投入茫茫黑夜,回家去了。他嗅到了晚風的涼爽,這讓他不敢相信他是如何在剛才壓抑沉悶的氛圍里呆了那么久。

從景色來看,我離開林明的村莊后行駛的道路,或許就是十年前的國慶節那天早晨林明走過的路。那是他回鄉的第二天早上,他竭力使自己平復昨天晚上的情緒,懷著美好的期待背上背包,這包里裝著他在過去四年間為劉欣彤寫的二百余封信。

林明從車棚下推出他曾經最喜歡騎的“大金鹿”牌自行車。當初他就是在這輛車上學會了騎自行車,因為年紀尚幼身材矮小,這種大梁自行車并不容易學習,他被大人扶著在門前的路上來回練習,某天好似靈光一現就掌握了平衡,一連騎了幾個來回,正在得意忘形之際他栽倒在路邊的草叢里。開始還只是把一條腿從橫梁下掏過去叫做“掏腿騎”,后來便騎在大梁上,一只腳踩下這邊的腳蹬子,另一只腳把那邊的腳蹬子勾起來再踩下去,如此往復。如今他早已經不能再體驗這些騎法的樂趣。他跨上自行車,以去見高中同學的名義離開了家門。

這是一條樸素的田間小路,在一望無際的田野與遼闊的天空的襯托下顯得尤其不顯眼,而他和他的自行車更加渺小。自行車座簧吱吱哇哇的響聲一路相隨如同音樂。他感到心情暢快猶如田野上一棵聳立的旱柳,又好像和拂面而來的清風一樣成了一縷虛無之物。然而背上的背包讓他感覺到他實實在在的存在,那簡直像一團火一樣熾熱,那是他四年來如火一樣的愛的積聚!他越蹬越快仿佛離弦之箭,他激動的心情不知道該如何抒發,隨后松開車把張開雙臂開始高聲呼喊。在廣袤的田野上這呼喊聲如同石子墜入湖水時的叮咚。

直到林明把自行車停在記憶中劉欣彤家的門口時,他仍然難平激動之情。他敲響了緊閉的大門,想象著開門時再一次墜入到如夢如幻的美好之中。然而開門的是劉欣彤的母親,盡管他此前從沒見過她的母親,但他還是能夠一眼就認出來。這個時候劉欣彤的母親還不知道去年女兒大哭大鬧不愿出嫁的真正原因正是面前這位文質彬彬的青年。

在我以劉欣彤的高中同學自居而向她打聽劉欣彤的近況時,她熱情地接待了我,不無自豪地夸夸其談,我得知劉欣彤的丈夫如今是縣化工廠的部門經理,一家人生活滋潤美滿。“說媒時就看得出來我家女婿有能耐,要不是當年把老頭子氣病了,欣彤可還死活不愿意嫁嘞!”劉欣彤的母親憶及往事,如今只當笑談。

林明從劉欣彤母親口中得知劉欣彤已經在去年嫁到了四十公里外的縣北。他聽到這個消息時萬念俱灰,他故作鎮定含笑拒絕了劉欣彤母親的接待,趕緊默默地轉身離開。他看著面前的柏油路像一條巨蛇蜿蜒北去,他騎上自行車順著大路往北騎。他不知道他正在做什么,腦中一幕幕浮現的只有劉欣彤的笑容,留守教室的行為從習慣成為默契,月光下的背影越靠越近,在幾無一人校園兩人開始秘密地攜手同行。腦海里的身影越來越少,最后只剩下一個背影,這背影漸行漸遠最后消失在一盞路燈模糊的燈光之下。林明終于被難以抵擋的悲傷拉回了現實,這時他才發現他已經騎行了十幾公里。

“我是要去找她嗎?為什么要去呢?她的生活肯定很幸福吧?我為什么要打擾她的生活?這么做又有什么意義呢?——唉——可那些往事又算什么狗屁東西!”

林明掉轉車頭走上了來時的路,座簧吱哇亂叫令他氣惱不已,他停下車朝車座上狠狠吹了幾拳然后推倒在路邊,他想到背后的背包頓感自作多情羞愧難當,他摘下背包用力摔在自行車上。當他走出十幾米遠之后,他又平復心情回來,背上背包,跨上自行車,回家去了。

到家之后他進入廚房,往大鍋里添了一瓢涼水,他把背包里的二百余封信取出后用火柴點燃,伴著幾株玉米秸稈一起燒了一瓢開水,他盛出開水灑在門前的路邊,隨后仰起頭長長舒氣,一滴眼淚從他眼角滑落。那天下午他收拾行裝之后默默離開了家鄉。

他給父母留下一封信,信上說不讓父母長輩找他,他將去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最后請他們放心,他會過上安定幸福的生活。

其實林明并沒有去誰也不知道的地方,不過我終于知道了那天早上我在火車站接他時他為什么盡顯疲憊,仿佛隔了十年未見。

我最終放棄了找到劉欣彤的想法,就像我放棄告訴林明父母林明的死訊一樣。我離開林明故鄉的時候正值黃昏,夕陽的光芒普照大地。我看著車窗外的田野陷入沉思,一股無故的悲傷突然涌上心頭。

……

“……我從河邊回到住所,其實這一路我都在想著十幾年前的事。當初,我看著那瓢開水在半空散落最終跌落在草叢,我本以為從那時起我就能開始嶄新的生活,然而都過去這么多年了,我還是沒有釋懷。這么多年來,我都在為那兩年而活。我無數次想過再遇到一個真愛,可是再也沒有這個人了。青年人或許會嘲笑我這樣吧。可我就是這樣。

欣彤,我上一次和你見面還是在鎮中心的廣場上吧,我記得,那時月色朦朧空氣清新,那時的你真美,我忘了告訴你。我現在很后悔當初我為什么沒有去找你,哪怕當面給你送一句祝福,然后在只在心里,只在心里說一句:欣彤,我愛你。

欣彤,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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