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馮琬惠
一
我到29歲才知道一見鐘情的感覺,而那是在同事介紹的相親中。對方叫陳檀生,他有一雙攝人魂魄的眼睛,強大又溫柔。
“雖然我們第一次見面,我卻有一種一見如故的感覺。”他說,“我不知道現在說這些話是不是太早了,我希望你能成為我的女朋友。”
我試圖保持矜持,但那沒有用,我紅著臉,內心已經接受了他。
“你覺得他怎樣?”我一回家,媽媽就迎上來,殷切地問。
“不錯啊。”我忍著笑說,輕輕拍拍媽媽殘缺的右臂。那手被齊腕斬斷,因為經歷多年,斷肢末端縫合的針口已不再顯得那么觸目驚心。
“最重要的是人好,能對你好,得多了解,多看細節……”媽媽照例嘮叨她的老生常談,我隨她說去,陳檀生跟從前的相親男不同,他跟這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不同,我知道他就是我的拯救者。
每天夜里,當我進入睡夢,就進入了一個傾頹殘暴的黑暗世界,在被追殺的恐懼中四處奔跑,總是驚醒,感到背上的黑色翅膀隱隱作痛。
我和媽媽都生了一雙翅膀,不是天使那種帶著羽毛的大翅膀,是薄翼。到了晚上解開緊縛的衣服,黑色的薄翼大張,陰霾籠罩,我們就是丑陋的怪物。
我十歲時,媽媽說:“等你長大,找到一個好人,如果他肯愛你保護你,這翅膀就會消失。”
在愛情方面我一直是個實用主義者,想要的不過是一個能令我翅膀消失的保護人。如果我是個相貌驚艷的女人,也許會很容易選到合適的人。但我相貌平平,又沒什么才智,除了努力相親撞大運,別無他法。隨著年紀增長,我進入大齡未婚女行列,被男人關注的機會愈加渺茫,沒想到竟然遇到陳檀生。
沒有男人像陳檀生那么完美,他是英俊的王子。
檀生不浪漫,他不會送花給我,也不會在我下班路上攔住我制造驚喜。他工作很忙,簡直是個工作狂。從一開始他就告訴我,上班時間不可以打擾他。他常常加班,有時候會做到半夜,周六周日也很忙。但如果我們見了面,他總會微笑著聽我講話,幫我分析工作情況,我請朋友吃飯他掏錢,出差回來給我帶禮物,上街從來不看美女——我所有的朋友都在背地里囑咐我一定要好好抓住他,錯過這個村就再也沒有那個店了!
最讓我沉迷的是他的善良與愛,流浪的小狗停住在他褲腿上撒尿,他囧著臉笑笑,說:“沒關系,習慣了。”
我每天晚上觀看自己的翅膀,暫時變化不大,但我堅信有一天它會消失。我對陳檀生的愛如同咳嗽不能自控,我不再做噩夢,變成了一個甜蜜的小女人。
二
我非常珍惜我的狗屎運,他難得有閑時就過去幫他的寢室打掃衛生,幫他做菜。
時間流走,陳檀生完美如初,我卻越來越不安,我們之間仿佛有一張無形的屏障。
我愈加努力地討好他。有一天臺風來襲,狂風暴雨。我不放心檀生,微信問他是否回家,他很久后回道:“在家加班。”我瞟了一眼鐘表,已經接近12點了。他加夜班有吃宵夜的習慣,會叫外賣,臺風天一定沒有店肯送外賣了。我看著自己新烤出來的點心,決定給他送去。
我將點心封盒,用食品袋里三層外三層裹好,穿好雨衣準備出門。
媽媽不知什么時候起了床,披著長袍站在門前,黑色的翅膀從袍子兩側囂張地伸出來。她滿臉擔憂。
“如果他不是能保護你的人怎么辦?”
“如果他不是,這個世界上就再也沒有人是了,媽!”
我走出門,外面暴雨傾盆,雨衣也不能擋,走到我的二手車前差不多已經濕透了。一路開過去,小破車幾次熄火,好不容易來到檀生樓下。
敲很久門才開,檀生一臉不耐煩地看著我。
“給你帶了宵夜。”我的衣服在雨衣里滴水,打開層層食品袋,點心盒子半點都沒有濕。
檀生沒說話,我抬頭看他,他的臉色發青,眼睛充血。
他走近一步,一把抓起點心盒,用力摔到地上,盒子和滿滿的點心震跳了一下,四散開來。
“告訴你我工作的時候不要煩我,你來干什么?”他大聲吼叫著,一巴掌將我打倒在地。
我的心碎了,眼淚像斷線的珍珠滑落著,說不出話來。
“明天開會要用計劃書,我到現在都沒寫出來,你是想讓我當眾出丑嗎?”他使勁搖晃著我,咬牙切齒,“你想害死我,你想讓我死嗎?”
我被嚇住了。
我看到他的手青筋暴露,顏色越來越深,漸漸虬結,開裂。那不是人手,是堅硬的樹枝。
我顧不得臉上火辣辣的痛和受損的自尊,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他松開了樹枝手,把我丟在一邊,自己坐在地上大口喘氣。
片刻之后,他回過頭,眼睛里滿是歉意:“對不起,原諒我,剛才我發瘋了。”
我推開他,向門口跑去。他一把抱住我,力量很大。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應該那么對你,實在是工作壓力太大了,以后再也不會了……”
“你的手……”
但是他的手已經恢復了正常。
他輕撫著我的臉:“還疼嗎?”
我推開了他。
他給我看他的電腦。明天要討論的計劃書只有孤零零一個題目,一片空白。
“我寫了又刪,寫了又刪,急得要發瘋了,一看到你就不能控制自己……我活著毫無用處!”他抓著頭發,紅著眼圈說。
他磁性的聲音和迷人的眼神輕易就讓我成為蛛網上的小蟲,無法不原諒他。我又懷疑自己剛才是不是看錯了。
檀生體貼地要我去洗個熱水澡,換下身上的濕衣。他說風雨太大,讓我在客房休息一夜。
我進衛生間,鎖好門,可以隱約聽到他房間里傳出敲打鍵盤的聲音。我慢慢解下濕透的衣服,看到鏡子里的翅膀瞬間打開,比往日更黑更重,心下驚惶。
三
那晚,我躺在客房里,一夜未眠。
我并不了解檀生,也不了解自己。平時我們的相處猶如親人,相敬如賓,今晚他發瘋打人又抱我,卻令我感覺自己靠近了他,傷害才能靠近嗎?
我裹好翅膀,決定去廚房接杯水喝。
躡手躡腳走過客廳時,我往檀生的房間看了一眼,從半開的門內,我看到,電腦桌前有一個……木頭人。
準確地說,是一截干枯的木頭,上部像斧子砍過,劈出了頭部,四根樹枝是四肢,沒有樹根,沒有樹葉。
我驚呆了,輕輕走到門口,真的是灰色枯朽的木頭大致雕刻的一個人形,兩根樹枝末端分了叉,在鍵盤上噼噼啪啪打著字。
木頭人突然回頭,我大叫一聲,想要拔腿跑掉,腿是軟的,動不了。
但那卻是檀生的臉,木頭人消失了,他站起走過來,溫和地說,“你做惡夢了嗎?都是我不好,不該亂發脾氣。”
“沒……沒事……”
他一個公主抱,抱著我走到客房,放我在床上。我感到眩暈,竟很快進入了夢鄉。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屋子里只剩我一個人。客廳擺著早餐和大捧玫瑰,檀生寫著卡片:對不起,我愛你。
想到他工作了一整夜,大清早跑去早市買玫瑰,我的心軟了。
他是個木頭人,我是個長翅膀的怪物,也許我們該是絕配吧?
臺風夜后,他肯跟我說他的困惑。
“我天天加班,并非酷愛工作,其實是因為做事拖拉,積累下來的工作只能下班或者周末做。從上學開始,拖拉就是我的大問題,因我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拖到不得不做的時候才開始做。我一直以來都在工作上付出百分百精力,可是工作上的挑戰越來越多了,我很害怕有一天我會崩潰……”
意識到他的痛苦,我為之心痛,這是愛嗎?我愿意傾盡一生包容他,幫他改變。
四
我們的關系更進了一步,更親密更折磨了。
他絕大部分時間被工作侵占,暴脾氣沒有預兆,說來就來,打人的時候仿佛木頭人惡魔。轉瞬間懺悔深切,散發銷魂蝕骨的愛意。
每次挨打我都感到屈辱憤怒,決定要離開他,但是之后總是不了了之。開心的時候我仿佛在喜悅的頂端,陽光燦爛,沮喪的時候整天哭泣,好像自己身上的水開了閘,停不住。
媽媽非常著急。
“你必須離開他!”
“媽,我如果離開他,就再沒有機會讓自己的翅膀消失了!”
“你還會碰到別的愛你的人……”
“你比我更清楚愛一個人有多難,尤其是我們這種怪物!”
媽媽垂下頭,不說話了。
我害怕陳檀生,非常痛恨他,同時又很愛他,超出想象的愛和依戀。我的翅膀正在逐漸變小,相信有一天,他會因為深愛我而學會溫柔待我。
原本只是長得帥的他,現在簡直魅力四射。他的效率提高了,能更多陪我了,有段時間我們一起結伴旅游。
“我愛你。”他深情的眼睛看著我,“以前我說愛,那不是真話,現在是真的,想到你我會心疼。我們結婚吧!”
我含淚點頭。我的心就快化了,清晰地感到背后的翅膀的變化,它們已經縮到不費力就藏在我背后的大小了。
我們開始討論結婚日期,討論要舉行什么樣的婚禮。一切本該是美好的,但就在婚禮前一周,因為我抱怨了幾句他不該用那么長時間玩游戲,他暴怒。
“你管得著嗎?管得著嗎?”他的拳頭狠狠落在我身上,抓住我的頭用力往地上撞。
他的黑眼球上翻,那個恐怖的木頭惡魔又回來了,這次它不再是枯木,而是一棵巨大的綠色人形樹。
我覺得背后的翅膀劇痛,血流模糊了眼睛,周圍的一切發生了變異,我居然睜著眼睛墜落到夢境中。
我的父親在暴怒中用菜刀砍斷了母親的手,只因為她不小心摔碎了一只杯子。那只血淋淋的斷手落在我面前的地板上,父親恨我的哭聲,他的刀落在我肩膀上,母親大叫:“快跑!快跑!”
我帶著滿背的血跑出去了,鄰人進家時,父親已經跳樓,當場死亡。母親躺在地上失去知覺,她背上的傷深及骨內,鮮血流在她身側,仿佛兩只黑紅的翅膀。
三天后,母親在醫院不治而亡。
那一年,我十歲。
從此后,我的后背長出了黑色的翅膀,每天都做被追殺的噩夢。我幻想母親沒有死,她只是留在家里不再出門了,她長著雙翼,總是跟我說很多話。
“只要能找到愛人,這翅膀就會消失。”母親說。
但她沒有得到這樣的機會。
“你長大了會找到好人愛你保護你,那時候就不會有噩夢了。”
我找到的卻是一個噩夢。
“你父親也不想這樣,他只是躲不過命運。”母親說。
父親躲不過暴力的命運,我改變不了黑翅膀的命運嗎?
五
從昏迷中蘇醒后,我發現自己躺在地上,頭疼欲裂,動彈不得。
眼睛上的血有些干結,我模模糊糊看到陳檀生站在一邊,不,不是他,是那個綠色的木頭人。
“你為什么不呼救?”木頭人問。那聲音沒有絲毫感情。
我沒說話。
“算你聰明,你剛才要是呼救,早沒命了。”木頭人揮著手,“但你還是難逃一死。”
“你要殺死我?”
木頭人坐下來,點了一支煙,吸了一口。
“為了治好拖延癥,我花了很多錢,跑了很多家醫院,吃了很多抗抑郁的藥,都沒有效果。最后有位老醫生說,‘你患了缺愛癥,沒有人愛就沒有活著的意義和工作的動力。’我恍然大悟。父母工作忙,我從小是在寄宿幼兒園和寄宿學校長大的,幾乎沒有朋友,也沒愛過誰。我決定一定要治好我的病,一定要讓一個人給我愛。”
讓父母給足夠的愛顯然不可能,他們年紀大了,那么多年沒有盡做父母的責任,如今靠點血脈維持關系平和已經足夠了,談愛太奢侈。只能找個女人,借著給予婚姻的機會獲得愛。于是陳檀生找到了我。
“我找你是因為你太普通了,各方面條件都一般,我只需要付出適當的關心和禮貌,就可以享受你的愛,這樣不是很好嗎?”
我心冷似鐵。
“我本想隱瞞我是個木頭怪物的真相,沒想到你在我工作抓狂的時候找我,我沒法控制不變身。沒有人會愛木頭人對嗎?你卻留了下來。那時候我才發現,你對我那么重要,我不想失去你。”
他伸出樹杈手用力抓著樹干面孔。
“問題是我也開始愛你,沒錯,我愛你,越愛就越害怕,怕你拋棄我,又只剩下孤零零的我自己,又恨你不離開我,讓我在愛的恐懼里煎熬,沒有結束的一天……我知道你遲早會離開我這個怪物,我想要控制局面,我想打跑你,又想留下你……我受夠了!我要殺了你!就算是永遠留下你!”
“我現在知道你有多愛我,很好。”我微弱地說,“可殺了我,你還是那個工作著的行尸走肉,對你的人生會有幫助嗎?不會的。我知道什么才能真的幫到你。”
木頭人的眼睛像兩片迷茫的樹葉,我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我站了起來。把雙手伸到背后,緊緊抓住了左右的翅膀。
我的翅膀從來沒有這么小,也從沒有這么堅硬、冰冷、銳利,就如同當年我父親手中的菜刀。
我用盡全力從我的背部拔出了這兩把黑色的刀,顧不得血像蚯蚓一樣在我后背歡快地流淌,第一刀劈了他的工作電腦,第二刀砍到他的木頭身上,穩狠準。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腹部的裂痕,我又狠命劈了一下,一塊木屑飛了出來,他狂暴地伸出樹杈手臂,想要扼死我,而我的雙刀如此鋒利,劈斷了他的樹杈手臂,劈中了他的木頭腦袋。
我左右手揮舞,等著那木中的惡魔出現,它也曾藏在我父親的身體中,是我若干年的噩夢之源。
但碎木中出現的卻是一個驚恐的嬰孩,一個嘶吼大哭的嬰孩。
我癱坐在地上,大量失血已經讓我精疲力竭,在意識消失前,我感到身邊的一切正在發生劇烈變化。
六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醒過來,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身體變小了。
我重新變成十歲的樣子,身邊躺著一個哭累了睡著的嬰兒。哪里還有房子的影?周圍是巨大的茂密樹木,這些巨樹環繞著我們所在的十平方米方寸之地,彼此間縫隙小到連一只蚊子都難以飛出。我抬頭看上面,那些高大的樹冠頂端,覆蓋著兩片黑色物,有些像屋頂,更像一對翅膀,或者兩把巨大的黑色菜刀。
我抱起了那個小小的嬰兒,輕輕哼著睡眠曲。
陳檀生得到他想要的了吧?我們永遠不會分離。
我完成我的夢想了吧?翅膀離開了身體,我又被保護得如此嚴密。
……這樣,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