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于到企業上班了。
每天走出家門，看著小區的園林在一天天地變綠，門前的柳樹不斷地在吐出嫩芽，心情也隨之振奮，美好的憧憬油然而生。
那年，政府機構改革，我不想繼續在機關過這種沒滋沒味的生活，申請轉到國企去，也算是專業對口，終于如愿以償。
公司老板對我不錯，讓我隨一位即將退休的部門經理老李去組建一個部門。還透出風來，李經理退休，準備提拔我當這個部門的頭。
對自己喜歡的工作，再苦再累也感到愉悅。幾個月里，我心無旁騖，全情投入。
人在緊張忙碌時，光陰就會趁隙悄悄溜走。
轉眼間就到了深秋季節。還沒到供暖的時候，辦公室里挺冷。我的寫字臺背對著門，后背總是涼颼颼的。
一天下午，我正伏在寫字臺上忙著，一股冷風直吹后背，我轉頭一看，小王帶著一個人進來了。
小王是不久前進入公司的，聽說他哥哥是老板的同學，小王憑借這層關系進來，很受老板信任，經常幫著辦一些家庭私事。
他帶來的這個人中等個頭，一看就是缺乏素養的人。我在公司見過他，聽說是老板的弟弟。他雖然不是公司里的人，卻在公司里橫晃，敲這人一頓酒，要那個人點好處，私下里人們極度厭惡，面上很多人又諂媚巴結。
我心里討厭這種人，反正不認識，碰見也佯裝不見。
他一進門，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坐在我對面，劈頭來了一句：“喂，新來的，你挺牛逼呀！”
小王趨前一步介紹：“小張，這是咱們老板的弟弟，經常來玩兒。這天兒挺涼的，晚上你請他喝酒吧。”小王的神情語氣，有點幸災樂禍。
剛才一下子怔在那，這會兒我才回過神來，心里有點惱怒。一個外人，即使他是老板的弟弟，竟然到辦公室對我出言不遜，我無法忍受。
“我為什么要請他吃飯？”我斜了小王一眼，語氣神情透著憤怒。
“嗬，說你牛逼，你還真牛逼呀！讓你請我吃飯是給你面子，你還真不識抬舉。別看你這么大的個子，我能摔你個“趴”，你信不信？”
我一下子氣沖頭頂，騰地站起來，指著他的鼻子叫道：“你算什么東西？！你憑什么要摔我個“趴”？公司是你家的嗎？我是你的家奴嗎？你搞搞清楚，你哥哥是這里的老板，不等于你可以在這里胡作非為！”
我早已看不慣這個人，他公然無端欺負到我的頭上，心里再也壓不住冒上來的怒火，我狠狠地盯著他，毫不示弱。
同事見我們吵起來，都圍過來勸解，有人把他拉走了。
事后，我的心情極度憤懣，一個社會上的混混，就是因為他哥哥是這里的老板，就敢這樣囂張，肆無忌憚地侮辱員工，真是豈有此理。
我當時天真地想，老板也許并不知道他弟弟在公司的劣行，我應該對他負責，提醒他約束一下弟弟，不然有損老板的威信。
我幾次見到老板，躊躇著想要開口，可是，他總是面沉似水，我一直沒有勇氣。
不久，公司調整一批員工，小王突然調到了我們部門。
小王雖然成了我們部門的人，卻很少在部門上班。偶爾做點事，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他今天說幫老板辦這個事，明天又說辦那個事，整天喝得醉醺醺的。
李經理是個很傳統的老同志，對小王很看不慣，但礙于老板在哪罩著，卻也無可奈何。部門里的工作都落在我的頭上。
轉過年來，李經理退休了，他告訴我，已正式向公司推薦我繼任。沒多久，公司任命一批中層，我沒想到，小王成了我們部門的頭。
開始，很多人為我抱不平。有人私下告訴我說，我們老板的這個弟弟，整天在社會上混，常常被公安局收進去，老板再托人把他保出來。他借助哥哥是公司老板，有事沒事都在公司各科室亂竄，也總有人巴結他，通過他來撥弄是非，或拉近與老板的距離。新來的精明人會主動請他喝酒，巴望他回家給吹吹暖風。
最近，他與我們單位的人喝酒吹牛時露了底，他不無得意地說，姓張的小子得罪了我還能當官？我跟我們家老大說了，這個小子特牛逼，當著公司那么多人的面罵你媽，罵你把公司當成私人企業了，單位的人都是你的家奴。
人隨權勢草隨風，職場風向歷來波詭云譎。后來我發現，同事接觸到我，神情都怪怪的，好多人像躲避瘟疫一樣躲避我。
我很想跟老板澄清一下，可他從未跟我流露過什么，我根本就沒有解釋的機會。我也想過，即使有機會說到這事兒，他也不可能承認是為這件事才不提拔我的呀。提拔有提拔的理由，不提拔當然也有不提拔的理由。想來想去，只能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國企的氛圍，兼有行政機關和企業的特點。那個年代，托關系挖門子想進國企的很多，如果你沒有關系，又得罪了老板，想翻身也很難。
我忍耐了一段時間，還是干脆選擇離開，開始了自由職業的生涯。
沒多久，小王因工作不盡責，給公司造成重大經濟損失，帶來了不良的社會影響，公司受到政府主管部門的通報批評，小王被辭退，老板被免職，提前退休。
職場自有職場的規則，領導處事，濫權不公，重用庸人，必會給自己招致禍端；職場中人，不懂得提高自己，沒有本事卻只信關系，即使給你平臺，你也沒有能力施展，終是枉然。
然而，對于我自己來說，也為一時的沖動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幾年后，又是一個秋風蕭瑟的晚上，一個朋友約我去吃狗肉火鍋。
小城山林公園深處，散落著幾處涼亭式的酒樓包房，夏季坐在這里品茶賞花，頗是清涼優雅。
現在視野所及，草木凋零，落葉滿地，肅殺之氣濃重。我們在包間坐下，拉上窗簾，支起炭燒火鍋，把酒聊天，倒也溫暖愜意。
酒酣耳熱之時，自然聊起陳年往事，說起了我辭職的緣由，雖然事隔多年，我仍有些耿耿于懷。
朋友聽了，嘴角咧了咧，似笑非笑，我感覺帶有莫大的嘲諷意味。
我追問他在想什么，他坦言道：“你要想日后真牛逼，就別在那先裝逼。”
話說得又糙又刺耳。我請他說得明白一點。他煞有介事地開導我，你還沒有牛逼的本錢時，就先在那裝牛逼，無異是透支自己的前程，很可能就沒有真牛逼的機會了。
這位朋友也在一家國企供職，在職場如魚得水，已經混到了公司部門正職，在同齡人中算是佼佼者，在小城也頗有神通。
“如果當初是你，你怎么處理？”
他對我詰問的語氣并不在意，呷一口酒，慢悠悠地娓娓道來。
一個公司就像是一個小社會，更像是一張網。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相互聯結，錯綜復雜。不要只看到公司同事之間的聯系，還要注意到他的家人和朋友圈的關系。
人和人之間，既有面上的關系，也有暗地里的關系。其實，很多時候，同事之外的關系，暗地里的關系，更能影響一個人的心理，左右一個人的決定。
你得罪了老板的弟弟，就觸動了公司這張網，這個網里的很多人，就會有意排擠你，讓你寸步難行。
這其中原因，有的可能是怕沾了你的晦氣，有的是因為你沒有了利益交換的能力，也有的是小人心態，借此向領導求寵示好。
不要以為你說得對，或者對別人好，就可以直言不諱，傷人自尊，那樣只能事與愿違，甚至結下冤家對頭。
你說老板弟弟的那些話并沒有錯，你們公司老板如果有胸襟，應該約束他的弟弟，應該感謝你。
可是，領導也有自己的弱點和誤區，即使他理智上承認你說得沒錯，也清楚他弟弟可能添油加醋，但感情上也接受不了你，所以，你被邊緣化是必然的。
其實，你那件事還算好，大家都心知肚明。要知道，職場上，有很多時候，很多事，你得罪了人自己是不知道的，職場上的江湖，明槍好躲，暗箭難防，那才叫可怕，你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死在誰手里。
換個角度說，你那件事本來沒什么大的原則問題，退讓、圓通一點也不傷大雅，何必把話說得那么咄咄逼人呢。在你沒有話語權的時候，話說得太多，牙尖嘴利的，個性太張揚，呈一時之勇，嘴巴圖一時之快，其實是給自己找憋，以后還有沒有話語權都難說了。
你們老板的弟弟敢于公然向你發難，很可能知道他哥哥對你有某種不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兒也做得不夠周延呢？
維系職場人際關系的最根本原因是利益，你和領導的關系好，就會被人看重，因為你有更多的利益交換能力。一旦失寵，也意味著你會被邊緣化，被公司重要人際圈子淘汰。
有人只能看到面上的利益，而看不到潛在的，發展中的利益。只能看到面上的利益，往往讓人感覺到功利性強，為人勢利；而能看到潛在的、發展中的利益，才會被人看作是有感恩之心的人。
被人視為懂得感恩的人，才能有人維護和推薦，才能有正效應而獲得好人脈，才能獲得領導的垂青和同事的贊賞。
你到了公司，參與組建一個新部門，這是領導重視你的一個信號，也自然會引人關注，招來嫉妒。嫉妒是人的天性。嫉妒的都是同類人，距離相近的人。
老板的弟弟常在公司里轉，居然都不認識你，這無疑會成為某些有心人眼中的嫌隙。你知道職場的水有多深？水下又會有什么漩渦和潛流呢？
職場上不是只有陽光，不可能都那么清澈明朗。暗地里的蠅營狗茍，爾虞我詐很平常，不公正，受委屈，也是常態，問題是你怎么對待。
一個人沒有能力，干不好工作，一般很難被提拔，即使被提拔，也很難勝任，比如你說的那個小王。
可是能干事的人多得是，提誰都可以，憑什么偏要提拔你？越是有能力，有成績，越要低調謙謹，含蓄內斂，夾起尾巴做人。
任何事情都可以有多種說法，一個人的優點，換個角度說，可能就是缺點，關鍵是看領導怎么認定。
朋友的一席話，盡管我并不完全贊同，但也讓我恍然明白了很多道理，多年來糾結在心中的一些疑團和不快，也頓然消散。職場上我確實不夠圓滑，思維有點書生氣，或者一根筋，這也許就是我的命。
我心里嘆服朋友的成熟老到，嘴上卻調侃他：“你這一套套的，色調太灰暗了吧？”
他瞪著被酒精燒紅的眼睛回道，有人的地方就有不公平，就有灰暗，何況職場呢？你可以當做我們扯的是閑話，也可以當作酒話來聽吧。
窗外，樹枝搖曳，暗影憧憧，夜色中，陡添了幾分迷離和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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