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喜歡的那道“美食”

前言

“媽,我要寫家鄉的美食,幫我想想咱那里都有哪些好吃的唄。”

我媽沉吟三秒,說:“你爸做的燉豬頭、烤豬蹄、煎魚、爆炒土雞……”

我咽了口口水:“不不,媽,要有特色的好吃的。”

“你爸做的難道沒特色?你這孩子,煮飯都不知道放多少水的人你還嫌這嫌哪?”

“……要特別的!”

“哦,特別的,那就糍粑唄。你們土家族不是‘二十八打粑粑’嘛,正好你爸超愛吃,就它唄。”

母親是漢族,既然在她的眼中糍粑是特別的,那就寫糍粑好了。

1

從我記事起,父親就很愛吃糍粑。每年還沒到臘月,他就走街串巷,跟人約日子打糍粑。

我三歲多的時候,一家人吃完晚飯洗漱完,就取來木炭燒爐子,準備邊烤火邊聽祖父講古。大家第一件事情都是搬凳子,父親的第一件事情是去拿糍粑。

等到大家都坐下來,父親已經把擦干水的糍粑放在火架上開始烤了。

祖父講《西游記》,大家聽得聚精會神,父親就盯著糍粑目光灼灼。

祖父講到豬八戒偷看蜘蛛精洗澡,指著火架上烤的變異成包子的糍粑說:“那蜘蛛精的肚子就跟這個粑粑一樣,鼓呀鼓呀,鼓到最后——”

叔叔連聲問:“怎么樣怎么樣?”

火架上的“蜘蛛精”很應景地“啪!”了一聲,肚子破了。

祖父就得意洋洋地說:“鼓到最后啊,就從肚臍眼兒里噴出來一團蜘蛛網,把豬八戒兜住了!”

而一直盯著糍粑的父親眼明手快,操起一勺子白糖就從糍粑的“肚臍眼兒”塞進去,然后拿起來在手上倒騰兩下散散熱氣。

我看著焦黃噴香的糍粑在他的手掌里來回倒騰,急的去夠。

“不急不急。”父親一邊呼呼往兩只巴掌上吹氣,一邊說:“我先幫你吹吹涼。”

吹了好一會兒,唐僧都被蜘蛛精抓走了,他才咬了一口。吭哧吭哧一陣后,父親把剩下的五分之二塞給我,說:“吃吧,不燙了!”

我捧著月牙形的糍粑,從最邊上的尖角開始咬。

糍粑軟而糯,一口下去咬不斷,我就咬住一個尖角,兩只手握住剩下的糍粑往外拔。兩只胳臂伸到極致,頭仰到不能再仰,整個人在祖父懷里伸成一個一字,還是沒把糍粑扯斷,倒拖拽出一條長長的線。

叔叔就說:“啊呀!英子是蜘蛛精,開始吐絲了。”

大家都笑,而我啥都不懂,只知道自己也成了祖父口中那些傳奇人物,就很傻很天真地故意把糍粑扯得長長的。

但其實糍粑的味道并不好,除了最外面那層烤的脆生生香噴噴的表皮,里面的糍粑在嘴里咬的久了,白糖的甜味早就沒了。于是把表皮摳掉吃完,吐了兩次絲之后,我把玩剩下的糍粑遞給父親。

父親也不嫌棄,一口塞進嘴里,還目光灼灼地盯著火架。

2

我小學五年級的寒假,母親為了躲計劃生育,肚子里揣著一個月大的弟弟去小姨家了。

母親走前叮囑父親,要好好照顧我跟妹妹。于是父親就開啟了盡心盡力照顧我跟妹妹的奶爸模式。

父親是個很樂于分享的人——他自己喜歡糍粑,就很想把這種喜歡分享給我們。

每天早上,父親怕我們餓著,就一人一個糍粑;每天晚上,父親怕我們吃不好,必然會做一道肉菜。

如此過了一個寒假,我第一次巴望著早點開學,第一次慶幸我能住校,第一次覺得食堂也挺好吃的。

第二年的寒假,母親抱著小弟回家。我跟妹妹趁父親不注意,在母親面前狠狠告了他一狀。

為了給父親一個教訓,宣布今年不打糍粑。

于是整個臘月,往年牽頭打糍粑的父親都蔫在家里。一聽見別人家院子里傳來“嘿”“哈”的打糍粑的號子,他就坐不住了,慫恿妹妹:“我們去看打糍粑吧。”

吃豬肉吃傷了的妹妹扭頭不理他。

他又看我:“我們去看打糍粑吧!”

去看我吃了一個寒假的食物是怎么弄出來的?我才沒那么無聊!

父親失落。最后他看著嬰兒床里啃手指的弟弟,心思又活泛起來。

他朝弟弟伸出手,說:“走走,爸爸帶你去看打糍粑!”

我跟妹妹一起放聲尖叫:“媽!”

母親從樓上跑下來,從父親手里接過被我和妹妹的聲音嚇哭的小弟,邊哄邊罵父親:“他四個月都不到,這么冷的天你抱出去,凍著了你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我跟妹妹站在母親身邊怒視父親。

而父親訕著臉說:“糍粑真的挺好吃的嘛。”

“好吃你自己吃,要看你自己去看!不要拉上別人!”

后來父親自己去看了打糍粑,而且也沒再自作主張給我跟妹妹喂糍粑了。

3

去年去外婆家拜年,姨媽姨父們舅舅舅媽們圍成一圈嗑瓜子,廚藝精湛的父親則在廚房煎炒烹炸。

在端上了無數道色香味俱全的大菜之后,父親舉著鍋鏟問:“我要煎糍粑了,你們一人一個夠不夠吃?”

大家面面相覷,然后一起搖頭:“不要不要,我們吃米飯。”

父親再三確認沒有人吃糍粑之后,就很遺憾地給自己煎糍粑去了。

飯后母親去小姨家玩了,小弟在外地實習沒回來,妹妹回了自己婆婆家,就剩下我跟父親回了家。

家里冷冷清清。

停好車,洗著手,父親這位剛在外婆家顯露了身手的大廚問我:“想吃什么?”

我想說這幾天都是大魚大肉好膩哦我們吃小白菜吧。

但是本著尊老的原則,我反問回去:“你想吃什么?”

父親關了水龍頭,沉吟了三秒,說:“糍粑。”

愛幼跟尊老的小人在我的腦內激烈交戰,最后尊老的小人慘勝,因為父親擦著手上的水誘惑我:“今年的糍粑除了糯米的,還有了小米的,高粱的。”

小米我喜歡,養胃;高粱我也喜歡,安神。

我舔了一下嘴唇,說:“好噠~”

父親揮手趕我:“玩去吧!”

然后他挺著肚子邁著大步威風凜凜地進了廚房。

我在電視神劇的槍炮聲中醞釀情緒,打算寫一篇纏綿悱惻的愛情長篇。

正腦內到男女主角眼淚婆娑互相凝望,我聽見父親的聲音:“你要糖還是鹽?”

“糖!”

“你要吃幾個?”

“幾個?!”我懵了三秒,扔了筆電沖進廚房,就見父親一臉威嚴地一手持鍋一手握鏟,正在給鍋里的糍粑們分家。

直徑三十公分的鍋里,原本白如塞上霜的糯米糍粑已經黃成了洞庭的霜后橙,原本金燦燦如鳴沙山的小米糍粑變成了焦褐色的柳園大戈壁,只有高粱糍粑在高溫與菜籽油的夾擊下依然黑的那么自我。

所有種類的糍粑都是成雙成對,在鍋里擺出來一個顏色一言難盡但是陣容絕對壯觀的梅花樁!

一個黑黢黢的高粱糍粑占據了整個梅花樁的中心,其余五個糍粑靜靜地包圍著它。同色的挨在一起,黢黑的高粱就很突兀的單了出來——不對稱的造型簡直要逼死強迫癥啊。

不不,不要職業病。

不要關注顏色!

不要關注造型!!

這些都不是重點!!!

重點是,為什么會是六個?!

那一剎那,我仿佛穿越了時空,倒退了年華,回到了小學五年級那個被糍粑與豬肉支配的寒假。

他這愛分享的毛病,怎么又犯了?!

4

父親終于把梅花樁卸掉一個花瓣,見我遲遲不出聲,一歪頭,很有大俠風范地問我:“幾個?”

我淚眼婆娑跟梅花樁互相凝望,在父親期待的目光中,艱難地說:“一個高粱的一半一半,一個小米的一半一半。”

父親愣了一瞬間,我估計他在算我到底要幾個。

我指著鍋里被他用鍋鏟卸下來的高粱花瓣,說:“這個的一半的一半。”

再一指還跟同類骨肉相連的小米糍粑,說:“這個的一半的一半。”

父親總算明白了,詫異:“這么少?!我還想跟你一人一樣來一個呢!”

我震驚!
“半個我都很飽了!”

而他竟然還打算讓我吃六個半個!!

父親臉上有點懵,看了眼梅花樁之后開始為自己的預估找補。

他一臉嚴肅地威脅我:“晚上不做飯了。”

沒晚飯我就算從現在一直吃,那我也吃不下三個糍粑啊!

我心里咆哮,我一定要告訴我媽!

嘴上乖巧:“那……那我再吃一個糯米的一半一半吧。”

父親給我切了四分之一個小米的,四分之一個高粱的,四分之一個糯米的。并且一臉關切地為我的食量擔心,當然還不忘繼續威脅:“晚上真的不做飯了!”

“不做就不做!”我一口糍粑一口白糖,心說,“你等我吃完,吃完我就跟我媽告狀!”

后記

想到這茬,我趕緊打電話給我媽。

“又怎么了?”母親狐疑著問,“你該不會連糍粑怎么做出來的都不知道吧?不知道我把電話給你爸,讓他好好跟你說。”

“不不不。”我連忙打斷她,“我就想問,你今年過年還去不去小姨家。去的話,一定帶上我。”

母親莫名其妙的掛了電話,而我則松了口氣。

今年回去,就算小米再養胃,高粱再安神,我都不要再吃了!

一定要躲開父親的糍粑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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