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星桐
—04—
鄰家著火，眾人皆涌去滅火，我驚坐窗邊不知所措，聽到吵鬧聲又立即跑出門去觀望。
爺爺提著水桶，奶奶端著臉盆，倆人佝僂的身子吃力地向前跑，我跑過去扶著二老，眾人皆用盡全力救火，突然，鄰家老婦人又大喊大叫：“娃還在炕上啊，我的孩兒！”
正在眾人商計之時，一個高大的身影沖出即將倒塌的房屋，眾人拍手叫好，我靜靜看著那人，那一刻，他飛快的身影好像帶著光芒的隕星墜落到人間。
天吶！是他……我的父親——馮多財。
父親勇敢救火，從火堆里沖出來時半個后背都被燒傷了，他抱著鄰家三歲的小孩，嘴里念叨著“不哭不哭。”可我當時卻想問一聲：“爸，你沒事兒吧！”
把孩子送到老婦人手中，父親從人群中漸漸消失，他回到家中，咬牙忍受著傷痛靜坐在奶奶身前，奶奶為他包扎傷口，他乖巧得像個三歲孩童。
我站在門后，看著眼前這位快四十歲的男人，黝黑的皮膚遮不住他英俊的臉龐，歷經幾十年磨難使他變得滄桑，流年催他衰老，我想快快長大，多年后讓我來保護他。
我好慶幸啊，這樣一位平凡人是我的父親。
他是我眼中的英雄，是勤勞的農民，是這個世上我最崇拜的人。
―05―
后來，奶奶哭著給我說出了那些年的辛酸。
那個坐在父親懷里的女孩是姐姐，她還不到三歲，就被活活捂死在被窩里了，那是父親這輩子都無法抹去的悲痛。
那年正月十五，父親從湘西往家趕，母親和姐姐睡在炕上，姐姐玩捉迷藏，躲在冬日火熱的被窩里，母親啞巴，到處翻遍找不見她，等找到時，厚厚的被子壓得她喘不過氣，孩子已經咽氣了。
母親悲慟暈倒在桌子下，父親趕回來時已經于事無補，他抱著最愛的女兒，跨過北川拱橋，踏上對面山坡，找了陰涼地方，安放下他的心頭肉，卻無處安放他心底的凄涼。
那是一九九八年正月十六，村子西頭歡慶熱鬧，而村口東頭的我家，卻擁有著一個以悲傷命名的夜晚。
母親生下我之后，她身子單薄，醫藥和營養跟不上，月子里又染上了風寒，臘月底就因肺癌而去世了。
父親背著我，將母親與姐姐安葬在了一起，那個陰涼地方，他每年正月十六都去，從黃昏到深夜，他獨自守著所愛之人哭泣。
從那以后，村里人迷信，處處躲著父親，總說他來自不祥之地，身上帶著戾氣。
那幾年，父親的頭頂上懸著一片烏云，命運的風拂動時，雨就落了在地上，逆流成河。
―06―
暑假，有一次我去林杰家里玩，林杰的爺爺看著我，嘆口氣說：“善國啊，你和你爸一樣，是有天賦的，你不知道啊，一九八九年夏天，你爸高考落榜了，你爺爺一氣之下用鞭子抽著、趕著他一步一步從縣城走回家，我當時啊，就在對面山坡上放牛，這娃兒也不容易，看得我都心疼啊！”
從縣城回村里，十幾里山路，父親硬是咬著牙一聲沒吭，烈日下他整個身體在發燙，心底卻寒涼。
聽林爺爺說，從那以后，父親開始精神抑郁，在家務農，直到三年后去山那邊的大戶人家里做工，遇見了我的母親，他的臉上才漸漸有了笑容。
可是，那個眼里充滿星光，身穿海魂衫的十九歲年輕人卻不復存在了。
命運如果以痛吻你，你會回報以歌嗎？
我終于明白，爺爺對我的溺愛是在彌補曾經他對父親的傷害。
父親身上的疤痕隨時間淡去了，可是，心里的傷痕卻無法跟著歲月長河的流動而痊愈。
這么多年，父親很少與爺爺說話，但行動上卻很孝順，家里的重活從不折騰老人，播種收麥時節父親都卯足了勁干活，之后還給村里人幫忙，他干活細致，長輩們都喜歡，自然而然也就不被排斥了。
人們做了好事總記得十分清楚，擔心對方不能給予相同回報，而做過的壞事，恨不得多睡幾覺徹底忘掉。
―07―
開學前夕，我和父親一同去湘西姑姑家，綠皮火車拉著我倆穿梭大半個中國。
下車時人群擁擠，父親的左手提著為姑姑準備的核桃，嘴里叼著火車票，右手緊緊牽著我，這樣的他竟然顯得有些可愛。
回來時，父親把姑姑裝的面包都拿給我吃，他一天里空腹喝了好幾杯茶水。
抵達縣城時已經次日下午，我站在書店門口看著那本期許已久的《魯濱遜漂流記》，父親跑進去跟書店老板聊了很長時間才出來，那本書超出我們行程的預算，并未買到。
暑期結束，開學那天，父親一大早出門，我背著書包慢悠悠來到學校，父親站在校門外，手里拿著那本書，我欣喜地跑到他面前，他把書遞給我時說了句：“好好讀書。”
沒等我說話他就匆忙離開了，他不愿被同學看見，擔心我因為他而被嘲笑，可是他那時并不知道，他是我的驕傲啊。
今天下午最后一節班會，先生讓我們每個人談談自己的理想。
平時傻頭傻腦的田少竟然說他要當醫生，救死扶傷，我們笑他連螞蟻的尸體都不敢瞧！聰明精干的林杰說他要當大老板，同學們都給他豎大拇指！口齒伶俐的女班長立志要當主持人，我打心底里佩服她。
輪到我，教室里鴉雀無聲，我低聲說：“我只想做個平凡人”，班里同學哈哈大笑。
先生一臉欣慰看著我，語重心長地說：“善國同學，愿你夢想成真，永存善意！”
微風拂過我那早已漲紅的臉，我點了點頭，望著窗外自由翱翔的鳥兒笑了半天。
我的父親，這位平凡的人，擁有著不平凡的人生。
十歲時，我一度因為爺爺鞭打父親的事而憎恨爺爺，連續三天沒和他講話，后來他猜到了原因，便哭著向我道歉，我慢慢理解了。
爺爺將他當年未完成的心愿強加在父親身上，期望太高，所以失望透頂。
這是十年前的“我”所記錄的生活，如今看來，一切都順其自然，“我”也如愿考上大學，依舊想成為一個平凡人。
如果回到十年前，“我”依舊會書寫父親的故事，然而唯一的心愿就是：我會更加愛他，讓他感受到這人間的溫暖。
感謝閱讀，相遇不易，這里言星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