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和女友煲電話粥,她告訴我一個故事。我知道她有過很多的故事。但她并不總是如此這般地細細道來。曾經的她古靈精怪,現在的她煙視媚行,我們是截然不同的人,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但我非常喜歡她。
她說:“lily,我有一個故事,一個剛剛結束的故事,你要聽嗎?”
我扔下備課資料,嘻嘻笑道:“好啊,好啊,最好口味重些,換換我的腦子,快!”
她嬌嗔一聲:“壞女人,這是我最干凈的一個故事了。你要好好聽?!?/p>
深夜12點,疲倦地睡下,手機震動了一下,我懶得去理。
早上起來翻手機,發現是他的短信:“金蘭,睡了吧?”這是一個很久沒見的朋友Z,兩個月前,他聯系到了我。
我猶豫了很久,給他電話:“我回F來了,請你吃飯吧?!?/p>
他說:“還是我請你吧,今天,我很想請你吃一頓飯?!?/p>
他幾乎沒有變,特別是氣質,招牌一般燦爛卻又靦腆的笑臉。雖然我們已有八年未見,雖然我們都近而立之年。遠遠的人群中,我一眼看到他,恍惚回到從前,陡然又覺自己滿身風塵。種種的寒暄。到了餐廳坐下,他看著我:“你現在好漂亮?!蔽铱嘈χ鴶[手:“哪有,老了。”
然后,他說:“我要結婚了。明天。”
......
我們是初中同學,十幾小歲的年紀里,整天混在一起玩兒。他是個靦腆的男孩,總是很溫柔??晌蚁矚g的從來都是是壞壞的男人。畢業后,考上一所地獄般的省重點,他上了市重點,隔得很遠,也沒啥聯系,記得一天,在班主任疑慮重重的目光中收到他一封信,沒敢仔細看就翻過來做了草稿紙,想起來看時已不知扔了哪里。大學的某一日,接到他的電話:“還好嗎?”后來,就是一封封的信,告訴我他換了智齒、和室友關系很好之類的瑣事,我看了總覺得好好笑,覺得這孩子總是這樣天真可愛長不大似的。
有一天,他電話里突然問:“做我女朋友好不好?”我嚇了一跳,幾乎把聽筒摔掉,囁嚅了半天說不出話來,想來年輕的我是多么自私而不負責任,最終我并沒有明確地告訴他我對他只有同學情,事實上,我喜歡他給我打電話,總是有老同學的糾纏,讓我看起來像個有故事的酷酷的女孩來著,可惡的虛榮心,幾乎每天晚上的某個時刻,電話鈴聲都會響徹寢室,有人屁顛顛地去接,然后嚷著:“嗨,金蘭,又是找你的,老相好!”我就微微裝出不情愿的樣子,拖著腳走過去去東扯西扯的和他廢話半天。
那時的他并不知道我是怎樣打發著我的大學生活,擺脫了人間地獄,我再也不想做個好學生,我用一半的時間逃課,在城里瞎轉,和男生泡吧,看通宵電影,另一半的時間窩在圖書館讀小說,琢磨一些貌似深刻的書,然后在白紙上亂寫我的意識流,固執地要將從前沒機會發泄的青春叛逆進行到底。那時的我,對前途、責任、道德、真情這些詞兒可是大大的嗤之以鼻。和他之間的事,就僅僅成為是這輕飄又混亂的時間和心情的一個小小的填充物。我們這班中文系的家伙,在這春情泛濫的X城,在這自由開放的X大,如此無恥又自以為是地混著日子的也大有人在。
在我的默許中,他似乎把我看做了女友,我倆的學校遠隔千里,有一天,他突然說,蘭,我要去看你,我已經買了車票啦。
我只好說,好吧,你來。那時,我已經和X大的另一個男生W打得火熱,對待W和其他的一些男生,那時的我真像是一個壞女孩(我插了句:哪里是像啊,你從來都是壞女人好不好?她說:討厭,別鬧?。魜韱救ィ芄士v,又甜言蜜語,小小挑逗,為所欲為,我似乎把這些當做了游戲在玩,又當成了一幕幕小劇在演。
Z來了,我去接他,把他安頓在一個同學租住的小房子里,然后帶他去看X大的荷花池,那時是春末夏初的午后,在這南方的城市,空氣潮濕而溫暖,我記得穿了一條紅裙,和他坐在池塘邊的濃密的樹蔭里,有斑斑的陽光投下來,在我們身上跳躍,池水閃耀,他說:金蘭,我一直記著,很多年以前,有一天,我們一伙出去玩,完了大家各自回家......你臨走時回頭看了我一眼,那個眼神......那個眼神我一直記在心里,那就像一個約定,讓我相信,我們將來一定會有什么......”
我早已記不得是否有這么回事,但碧波蕩漾,我盯著池水,有一些暈眩的感覺,我喜歡這種感覺,也喜歡他講的這個很久以前的故事,原來我有這么久遠的一個故事。這讓我很是滿意。我看向他的眼睛,羞澀的,閃閃的眼睛,心里暗暗想:好吧,那就讓這個故事繼續吧,目前它過于青色了,我會讓它變得濃烈些。
那天晚上,我們在X大聲名遠播的美麗校園里牽著手走啊走啊,走累了就坐到草地上,天上似乎有很多星星,有涼涼的風吹來,他說:“金蘭,你真迷人......”這樣的赤裸裸的贊美的話,從來就只有他對我講過,我正想臭美呢,他又說:“我記憶中你沒有這么美呢......”他拿出錢包翻出一張舊舊的小照片來,我湊過去一看,窘起來,原來是初中的我,看起來好丑好傻,不知他從哪里弄來的,我就要搶過來撕掉,他趕緊護住,說:“不行,不行,這是我的寶貝,這么些年我想你的時候就會看,好可愛的。”我沒有辦法,只能眼看著他把那東西珍寶般的藏起來,原來他喜歡的是那么一個丑丑傻傻的女孩,她是我嗎
回到那個小房間的時候已經很晚,那里只有一張小床,我收拾出一個地鋪,我已經答應了要陪著他不回寢室,我預感著也許要發生些什么,當然這與其說是預感,還不如說預謀,我暗暗渴望著的也許就是白紙一片的自己真正地成為一個故事的主角,從前那些小打小鬧實在不值得繼續,現在我有了這個一個有著很好基礎的故事,我可以將它演繹得絢爛動人,或者復雜曲折也可以,總之,我已厭倦了空白的人生,它在文學里是多么貧乏而無力啊,也是多么地缺乏美感啊。現在,很好的一個機會。開始我的人生。我做好了準備。
我們各自去洗了澡,等他回來的時候,我已經睡在了地鋪上,他沒有去那張小床,而是來到了我的身邊,當閉著眼睛的我真切地感覺到他的呼吸,他的唇和手時,有一陣短暫的顫抖和眩暈,漸漸地,卻有一種濃重的空虛涌上來,然后是心痛,這并不在我的預料中,我一下子睜開眼,近在咫尺的他的臉讓我剎那間醒悟,我推開他,他也瞬間清醒:“對不起,蘭,我......”
錯了,有什么東西不對,我一時理不清楚,只覺得似乎有一個很寶貴的東西就要被我打碎了。他的?我的?不知道。
后來,我們各不相擾地過了一夜,他是個好孩子,從來就是,他說對不起,他可以等到我們結婚的那一天,留下我們最美好的記憶。而我卻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了,那時的我,最不屑的詞就是“結婚”,它在小說里往往是一個美麗故事的平凡結局,或是一個可鄙故事的沉悶開場。我只是莫名的心痛,也許在推開他的瞬間,我模糊地明白了一個真相,那就是:也許我是他的故事,他卻不能是我的故事。
我渴望一個大漩渦一般的,瞬間將我卷入的,甘心被卷入的故事。它需要對的時間,對的人,對的感覺......種種機緣,缺一不可,難以盡述。
后來我果然被卷入這樣的一個漩渦,心甘情愿地,被它改變了人生。在那個故事以后,我不再是一個任性妄為的不負責任的人。
可是,在Z的故事里,卻沒有辦法,它像一個寫壞了的草稿,我只想快快地把它攥成球扔進簍里。
在接下里的兩天里,我躲開了他,逃得遠遠的,和W在一起,Z一個人在這陌生的城市里呆了兩天,我不知道他是怎樣過的,他找不到我,就在我宿舍樓下的黑板上留言:蘭,不要躲我,我要見你!兩天后的晚上,我回到了宿舍,他還在樓下等我,夜色很暗,我看不清他的臉色,也不敢去看,我還記得他剛下火車見到我時的燦爛的笑臉。
他最后的要求是:“金蘭,讓我再抱你一下?!蔽夷攸c頭,他把我擁入懷中,在在人來人往的X大女生宿舍三號樓門口,他緊緊抱住我,很久很久才松開:“蘭,我買了今晚的車票,回去。”他轉身離開,留給我一只存錢罐,黃色的肥肥的一只豬,很可愛,沉甸甸的,他說,自從他鼓足勇氣給我打電話的那天,他就每天在小豬里扔一個幣。
他固執的讓他的這個故事一直保持著這種純真少年的氣息。
那天夜里,我很晚才爬到上鋪去睡,剛剛朦朧睡著,突然覺得頭頂有人大聲的呼喚我的名字,猛然驚醒。宿舍一片寂靜,一個室友還在昏暗中上著網,只有鼠標不時噠噠作響。
幾天以后,我最后一次接到他的電話,他說,走的那天,在火車上,他開始發燒,整宿,他非常非常想念我,他說他哭了。他說他以后不會再哭,為了我而哭。
我隱隱感覺,在他的故事里,我扮演了一個多么可恥的角色啊.......為了忘掉這種感覺,我就繼續做了一些類似如此可恥的事情,也因為虛榮、因為尋樂、因為無所事事、因為著......對故事的癖好.......我的白紙終于如愿地涂抹上了各種的色塊和斑點,直到被卷入那個大漩渦。對于Z,很長的時間里,我并沒有想太多,我希望那也只是他的一個小插曲。有一個夜晚,當那個壞壞的男人轉身離我而去,當真真切切的痛苦在胸中嘶吼時,我突然想起了Z,想起了我年少的輕狂自私。
很久,我沒有他的消息,也不好意思去打聽。直到這一天,我們再見。
......
他說:“我一直沒有戀愛,直到去年。爸爸生了重病?!?/p>
他說:“好幸福,得到了你的祝福。”
他說:“你也要好好的......”
“我想說對不起......但他已經不需要了,不是嗎?......lily,你在聽?”
我從恍惚中醒來,眼前的電腦屏上魚兒們優哉游哉,舉著電話的手不覺酸痛起來,果然是一個挺長的故事。
“lily,你知道嗎......他還是那么溫柔,我.....”
我悄悄放下手機,歇歇我的手,呼出一口氣,一個好簡單的純潔的故事,先是他的故事,現在變成她的故事,人世的鬧劇總是被這般演繹。而我,暫且做個聽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