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錯的時間,遇到對的人,是一種無奈。——張愛玲
1.
三月的早晨,料峭春寒卷著陣陣響雷自打開的窗口闖入。
“啪——”未關(guān)嚴的窗戶猛地撞上堅實的墻壁,發(fā)出突兀的響聲。幾乎是同時,滂沱的大雨傾灑而下,淡淡的腥氣隨著斜飛入室的雨絲飄進。
雨越下越大。
傭人們忙碌著關(guān)窗戶,又一陣狂風吹進屋來,用著勢不可擋的氣勢,把那掛在墻上的水晶相框猛地掀動一下,又掀動一下,最后竟是直接扯脫了下來,在猛然響起的破碎聲中摔落在地。
她嚇得一驚,半撐起身子轉(zhuǎn)頭望去。
相框中的男人一身戎裝,此時的他蒙上了一層細碎的裂紋,靜靜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饒是她面上再鎮(zhèn)定,這會兒的心里卻是莫名的一墜,無以名狀的涼氣霧靄一樣自周身升起,籠了一身。
“出事了!胡小姐!”
“是老板!老板出事了!”
“啪——”白瓷的杯子脫了手,砸在了米色的地毯上,泅開大團大團的赭色污漬,像是褪色的血跡,刺目得很。
那是一九四六年的三月十六日,她被“囚禁”三年有余。現(xiàn)如今,她自由了。
尚還寒涼的春風將她從回憶中喚醒,回首望向身后的華美別館,隨風而起的裙擺上,栩栩如生的印花蝴蝶時隱時現(xiàn),像是要乘風而去。
她輕輕道:“再見了。”
卻是無人回應(yīng)。
2.
其實他和她從最初的見面便是有錯的。
彼時,為躲避戰(zhàn)亂她逃到了內(nèi)地,大半財物分裝了三十個箱子托人轉(zhuǎn)運,自己和丈夫帶著孩子先行。不想,三十箱的東西被強盜洗劫而空,積蓄多年的財產(chǎn),全沒了。
在那個身處異鄉(xiāng)無措的冬天,他就那樣出現(xiàn)。
身著藏青色中山裝的男人欠身而道:“胡蝶小姐受驚了,鄙人戴笠愿為小姐效勞,有請胡蝶小姐。”
是,她是胡蝶,當時紅極一方的電影明星,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而那個分明不久前才在飛機上見過,自稱姓馬的先生卻是換了姓名,成了人們口中心狠手辣的戴笠戴老板,笑盈盈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次日便是新年夜,她全家受邀去了曾家?guī)r公館吃年夜飯。飯桌上,那人滿臉喜色談笑風生,興奮得像個大孩子。
飯后,有聲因事先行,他抱著她與潘有聲的孩子放煙花,壯實有力的男人笑得溫和,指著璀璨的夜空,臂彎中的孩子笑得眉眼彎彎,一切看起來都是那樣溫馨,那樣的適合,仿佛本該如此。
臨別時,她握了他的手,雙手相觸的瞬間,她的臉莫名飛起了片紅。望著對面眉目疏朗的人,她不由疑惑了,這人沒得三頭六臂,如何有坊間傳聞那般恐怖。
這是個愉快的年夜。
可是,自此,那人卻是以破竹之勢劈開了她平靜許久的生活,在她心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痕,哪怕同時也是一道污痕。
3.
后來的事情卻是始料未及。
像是一腳踏空了回臥室的臺階,印象中平和的一切就此打破。
潘有聲被調(diào)去昆明,她被接入公館。新建的公館富麗堂皇,像是故時的銅雀臺,庭院深深,金屋藏嬌。
他的愛令人窒息,充滿侵略性,一如他行事作風。
他不像林雪懷,帥氣迷人,柔情蜜語,海誓山盟的浪漫俘獲了情竇初開的她,十七歲便沒頭沒腦沖進了婚姻的城。
他也不像潘有聲,明明熱烈卻淡淡的表達,明明焦急卻靜靜的等待,潛移默化的愛情暖流一樣讓她再次交付了自己。
他輕浮,風流,有數(shù)不過來的情婦,彼時的她兩次婚姻,有孩子,有丈夫。
再不是當初憧憬著愛情的懵懂少女,對著這么一個外界風評聲名狼藉的男人,一如后來她對潘有聲說的那樣,她不停地對自己催眠著。
“他得不到我的心。”
盡管后來在回憶中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回應(yīng)過去,只說:“訛傳。”神色冷漠的。
結(jié)果訪歐的飛機上,幾千米的高空處,已近不惑之年平日里雍美端麗的她,嚎啕大哭,姿態(tài)全無。
之后,便是改名為潘瑞華,不知是對過去的斬斷,還是對不可說之事的否定。
“潘有聲是我先生。”她這樣堅持著。
4.
她本不叫胡蝶,父親胡少貢給予她的名字叫瑞華。
“瑞華”那人喜歡如此叫她。
他說胡蝶這個名字,美則美矣,可是蝴蝶太容易飛走了,不好不好。
瑞雪之風華。
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彼時的她已經(jīng)搬入了神仙洞公館,名字是他取的,他說因為她是他的神仙,而她住在這里,如此而已。
神仙洞是他選的地址,每一條路都是一腳一腳丈量出來的。
門口必須無坡方便車輛進出,道路經(jīng)過處的居民都被強迫遷走。名貴的花朵從各地空運著過來,室內(nèi)總是縈繞著一抹花香。地處市內(nèi),卻是聽不見鬧市的嘈雜,因為高墻一道道,崗亭一座座。
倚著窗戶,她笑出了淚,自己論姿色比不過阮玲玉,論唱曲勝不過孟小冬。如今竟然被這么個人傳家寶一樣捧著心窩窩處,高墻重重,容不得他人覬覦。
推開窗戶,那人正在斜坡站著,懷里抱著一堆石塊。
想起幾日前他在她面前眉飛色舞著手舞足蹈,“瑞華,我要在這兒,這兒,用石頭鑲成喜壽兩個字,你歡不歡喜?”
抬頭,正巧對上他仰首望來,濃黑的眉毛笑得彎出了弧,眼中的歡喜多的要溢出。
竟是心跳漏了一拍。
有人說,女人的心,不同于男人的心,只是一道門,推開便可進出。女人的心,是堵墻,要進去,必須推翻,自此之后的墻,要么固若金湯,要么不堪一擊。
他懷里的石頭大抵是偷的她的罷,不然怎會遛進了些奇怪的感覺,她掩著胸口這樣想著。
5.
外界的報紙越寫越可怕,什么“一代梟雄橫刀奪愛”,什么“兇殘霸人妻”。
秋后的雨夜,她躲在被窩里哭得快要斷氣,再出現(xiàn)時,眼神愈漸冷漠。
她不斷對自己說,她是有夫之婦,她有著萬千粉絲和支持者,她不能就此溺在這抹了蜜的溫熱陷阱中。
可還是失足摔進去了。
是什么時候呢?是在他效仿古人一騎紅塵荔枝來,捧來南國的鮮果。還是在他按著自己的失物清單利用職權(quán)從國外買來全新的,然后小心翼翼地問——“可是這些?”
還是在他遣盡情婦,一如李隆基,從此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飲。
在那么個亂世,這個叫做戴笠的男人甚至比自己的丈夫還要體貼入微,做一切事情只為博紅顏一笑。
女人的心是會變的,得知他噩耗的時候,沒有即將自由的快樂。睜開眼閉上眼,都能看見他給她捂熱雙手以及親吻她額頭的樣子。
他說:“我今生最大的心愿,是與你正式結(jié)為夫妻,你是我的惟一,其他什么事都不能改變我對你的愛。我是真心愛你的,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我現(xiàn)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與你正式結(jié)婚。”
卻在奔向她的路上,一切成空。
金陵的晚春透著些許躁意,漫天的楊柳絮轉(zhuǎn)蓬一樣游蕩。去往車站的路上,她繞路去了紫金山,郁郁蔥蔥的山腰處,靈谷寺,他的靈柩暫時放在那兒。
“胡小姐,再不走趕不上車了。”
轎車慢慢行進中,她探出頭向后望去,山路盤盤,花木扶疏,不知為何想起了別的。
“聽說你貴體欠安,我特來看望。”
那時天青日朗,身著中山裝的男人遞來鮮花,笑得一臉靦腆。
合情理與否,到底,是說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