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重慶飛到美國,其實也就是十六、七個小時的距離。
剛到美國,揣著一股新鮮勁,馬不停蹄地找房安頓、置辦家具、辦電話辦網絡、采購柴米油鹽,等到生活基本安定時已經過了快一個月。這時才忽然意識到,自己第一次離家讀書,竟然就飛越了萬里。說不上內心忐忑,但當天色漸黑時,一個人趴在書桌前,窗外電線上忽然跑過一只棕毛松鼠,忽然又消失在樹縫間。真的是萬籟俱靜,四下安靜得只能聽見蛐蛐的叫聲。一陣異鄉感便猛然襲來。
最初幾乎不會做飯。運氣很好的是,我就住在學校附近的主干道旁,路邊上有好幾家餐館,可以讓我湊合著對付過去一開始的這段時間。其中有家做外賣美式中餐的,名字叫做Chopsticks,中國學生就干脆叫它筷子樓。就是一方小小的店鋪,朝內是廚房,外面是等候取餐的區域,中間以柜臺隔開。生意莫名的好,只要是在這片念過書的中國學生,基本上都去買過幾次外賣。第一次走進去的時候,老板非常肯定地說我們必定是新來的學生,因為他從前沒見過我們。
所謂的菜單,是一張花花綠綠的大紙,印滿了各種不知所謂的菜名。夾雜在左宗棠雞,酸辣湯等之中,我居然發現了Chung King Beef幾個大字。Chung King是重慶舊時的英文稱謂,Chung King Beef就是“重慶牛”咯。就好像在他鄉偶然遇到了舊知,這些日子我心中的異鄉感忽然一掃而空。忍俊不禁之余,果斷地點了一份。
老板嫻熟地打好包遞給我們。菜用打包盒裝好,飯盛在紙盒里,就像是以前在《生活大爆炸》里常看見的那種白色折疊紙盒,上面印了一個有點卡通的紅色竹樓。我興致勃勃地走回家,感覺像是過上了美劇里的生活。但是打開一看,這所謂的重慶牛頓時讓我毫無胃口。不過就是芥蘭炒牛肉,烹上一些醬油,再加一點胡蘿卜片和毫無辣意的辣椒——后來我發現他家竟然還有一道菜就叫做芥蘭牛,吃起來和重慶牛幾乎毫無差別(事實上還有湖南牛四川牛等,味道基本一致)。我大失所望,完全失去了那種仿佛來自遠方家鄉的慰藉感;同時又大惑不解,想不明白這牛肉到底和重慶有什么關系,更搞不懂為什么這福建人非要給自家的菜品起這樣一個名字。
后來我才知道,其實也不僅是筷子樓里才有重慶牛這種東西。很多美式中餐店都會在自己的菜單里放進這一類的餐名,排在左宗雞陳皮雞這些耳熟能詳的美式中餐之后。多半就是各種蔬菜和肉類的組合,比如芥蘭牛,蔬菜雞。這種命名方式沿襲了歐美人的菜單命名傳統,淺顯直白地指出了菜品的特色。有些說不出什么特色,或者純粹是出于標新立異的目的的菜式,就采用了地名加上肉類的組合方式,就比如重慶牛,湖南牛。
說到底,大概就是想糊弄一下美國人而已。一些正經些的中餐館,會把菜單分成兩個部分;放在前面的是美國人耳熟能詳的那些陳皮雞酸辣湯,往后翻就會有正兒八經的中國菜。筷子樓這樣的小店,也會每天推出當日的special,只用中文把餐名寫在小板子上,比如蘿卜燒牛腩,說不上美味,但終歸也比重慶牛什么的強多了。
第一年的圣誕節假期,我去了芝加哥。風城的華人很多,Chinatown也不小,可以吃到相對正宗的中餐。對于偏居中西部大農村的我來說,就像是從小縣城走入了大城市。從我的落腳處,到中國城的主干道,搭地鐵也要將近半小時,然后還要餓著肚子在寒風中步行至少一刻鐘。還沒到時,天色就已經暗了下來,風越來越大。這時候一抬頭,突然看見一個黃色的燈箱招牌,上書“重慶樓”三個大字,頓時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雖然最后并沒在這里吃飯,但從此發現川菜在美國居然是非常流行的。從小城市如克利夫蘭,到世界一流大都市紐約,都能找到不少正經可口的川菜館子,而且多半生意興隆。克利夫蘭Chinatown里的川味軒,每到飯點必然座無虛席,去晚了還得拼桌。
這些川菜館的命名,基本上就是往三個地方靠:要么跟四川沾邊,比如川味軒;要么就是成都,取名叫巴適成都之類;還有就是重慶,基本都叫做重慶樓了。紐約法拉盛新世界mall負一層美食廣場里倒是有個小鋪子直接取名叫重慶沸騰魚。時代廣場上還有個取重慶地名叫做沙坪灞的餐館,一直都有耳聞,但是在那一帶往返多次也從未遇見過。重慶人向來都敢于闖碼頭;我猜,這些店的老板有可能是遠渡重洋的重慶人,又或許多多少少和重慶有點牽連吧。有時候走到某個城市,一進當地中國城,就看見一家重慶樓。芝加哥,費城,華盛頓特區等地都是如此,總是會突然給我這個明明是過客的人一種不期而遇的親切感。
川菜的流行,顯然是新移民推動的。但是重慶的名字,倒是很早之前就在美國為人所知了。說來有趣,你若是問一個美國人是否知道Chongqing這個地方,他多半會搖頭。但是如果你改問他知不知道Chungking,那可能有一部分人就會點點頭了。1940年代,有個叫做Jeno Paulucci的人創辦了一條罐裝中式食物的生產線。也許是因為當時重慶作為國民政府的陪都而為美國人所知,也許純粹是因為這個名字叫起來順口能展現異國情調,反正不知出于何種動機,他拿走了一個g,然后把將其命名為Chun King。這個品牌生命力非常旺盛,居然一直存活到八十年代,產品線中最著名的一款食品就被叫做重慶炒面“Chun King Chow Mein”,其廣告中的產品主題曲不斷地重復唱著“Try Chun King for the beautiful body, try Chun King for the beautiful taste(吃重慶身體棒,吃重慶胃口好)”,因為旋律過于洗腦而至今留存在一部分美國人的心中。
也有人可能是從電影里間接地看到了這個名字。眾所周知,王家衛的《重慶森林》,講的故事以香港重慶大廈為背景,英文名字就叫做《Chungking Express》。這部電影在歐美反響很不錯,連昆丁也曾表示喜歡。《LONELY PLANET》中曾多次提及這棟重慶大廈,許多歐美游客干脆把這里作為了香港必去的景點之一。這棟樓現在魚龍混雜,被稱為“香港少數族裔的九龍城寨”,據說也是由早年間一幫來到香港的重慶人所建,但我也無從考證。重慶的名字,就這樣莫名其妙的被印在了電影史上。
這樣說來,早期的北美華人移民中,大概也有一些重慶人的身影。洛杉磯中國城的西北角有一條街就叫做重慶路 Chung King Road。在臺北,上海,長春或者一些其他城市也有重慶路,這樣的命名估計是為了彰顯全國人民的大團結。但洛杉磯這條重慶路,也不知道最初是什么人抱著什么心態命名的,總之后來就成了洛杉磯中國城的地標,就像紐約法拉盛的緬街一樣。它建于三十年代到四十年代之間,所以我猜有可能是當地華人為了響應國民政府陪都抗戰而這樣叫它。也不排除是當年某個華人社團的大佬鄉愁爆發,一拍大腿,干脆就用了故鄉的名字。
誰知道呢?重慶路一開始專營中國特色工藝品,經歷六七十年的改變,如今成了洛杉磯各式畫廊影棚聚集的現代藝術中心,而且是LA Downtown夜生活的好去處。有一個來自圣地亞哥,叫Deadbolt的樂隊曾經寫了一首歌來歌頌洛杉磯的這條重慶路。這首歌就叫“Chung King Road”,居然還是曲硬派老搖滾,大意就是唱了些“你可以在重慶路上找到古老中國的秘密”之類的逗比內容。歌的最后,主唱那粗野的男聲竟非常深情地唱了一句:“Kiss me tonight on Chung King Road(今夜請在重慶路上吻我).”每次我聽了都要捧腹大笑。
還有一個洛杉磯的音樂人叫做Alanna Lin,應該是個ABC。她唱過一首“Chung King Summer”,是一首小清新民謠,完全是陳綺貞的味道。不知道這首歌唱的正兒八經是重慶,還是洛杉磯的重慶路。考慮到她好像是個臺灣人,唱的是臺北那條長長的重慶路也說不定。
有些偶然的發現,偶爾會給我帶來一些難以預料的小小驚喜。某一天,我用Pandora聽歌,電臺自動播放了一首叫voodoo的歌曲,是首有些復古意味的舞曲風格indie pop。歌中女聲飄渺性感,撩人無比。點開手機屏幕一看,頓時一愣——樂隊名稱竟然就叫Chungking。他們來自英國南部的布萊頓,2003年時發行了第一張專輯。至于名稱的來源,涉及到一個充滿巧合的故事。一開始樂隊還沒有正式的名稱,他們只是自己寫歌錄制小樣。但這些小樣,不知怎么地居然流傳到了日本。一名東京的DJ截取了小樣中的部分,收錄到了另外一張唱片中。這張唱片又不知怎地傳到了Tommy Touch廠牌老板Tim “Love” Lee 的手中,他聽后便想盡辦法聯系上了樂隊成員們,幫助他們完成了專輯的制作。而Lee手中這張唱片上貼了一張日文標簽,上面的內容用英文翻譯出來,不知何故據說就是“beautiful Chungking music”的意思,而樂隊最終也以Chungking作為了他們的正式名字。
他們在英國小有名氣,但十年間只出過三張專輯,發行于2007年的“Stay Up Forever”,是一張另類的英式indie pop。歌曲有十二首,風格似乎有點過于多樣化,糅雜了電子,舞曲,朋克,另類,放克和流行等元素。但是在英國之外,Chungking幾乎不為人所知,網上很難找到他們的資料,只有一小段樂隊的小傳。所以,即使我很疑惑這幫人是否知道Chungking和重慶的聯系,卻也完全無法考證。他們的風格和我喜歡的另一個樂隊Swan Lee有些接近,歌曲的質量都屬上乘,卻不知道為什么紅不起來,讓人感到惋惜。
講到了這里,終于該說說我之所以把這篇去年的老文章拿來修改一下重新發布的原因了。Chungking時隔8年又發了一張新專輯,就在今年的五月底。水準依然一流,不輸之前的作品;風格更加成熟、溫柔,越發耐聽。后知后覺的我,直到5個多月后的今天才發現了這件事,實在是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在網易云音樂中,這張專輯幾乎無人播放,更是一條留言都沒有。但是我依然誠意推薦給大家,你們聽過以后,必定不會后悔。
點擊這里打開網易云音樂試聽吧:Chungking - Defender
還有別的呢。在紐約曼哈頓西37街,有一個名貫美國音樂界的傳奇錄音棚,可以說與美國朋克搖滾和說唱樂發展史并存,而它居然就叫“重慶錄音室”(Chung King Studios)。
1979年,John King成立了它的前身“秘密會社唱片”(Secret Society Records),把工作室建立在唐人街的一家叫做重慶樓的老中餐館里。在其成立的早期,John King就開始和Rick Rubin以及由其創建的現今說唱和朋克界第一大廠牌Def Jam Records合作。當時的Def Jam尚且只專注于搖滾樂,Rick Rubin把此處稱為“重慶重金屬之家”(Chung King House of Metal)。在1986年時,John King干脆就把公司名字改成了Chung King Studios。
80年代時,說唱音樂剛剛走出紐約最危險的、同時也是它發源地的Bronx布朗克斯區。而這時,Chung King Studios已經協助日后的第一批說唱音樂界的超級大腕Run-D.M.C.、Beastie Boys、 Nas、 Notorious BIG以及LL Cool J 等進行了音樂的錄制。Chung King Studios在當時成為了這個新生小眾音樂流派的陣地。也因為這樣,它被稱為是說唱音樂界的Abbey Road(倫敦一家著名錄音室,錄制過不少Pink Floyd和披頭士的專輯)。
如今Chung King Studios搬到了曼哈頓中城,坐擁價值千萬的頂尖設備,成為了目前音樂界最成功的錄音棚之一;前來錄音的都是諸如Kanye West,Jay-z和Beyonce這樣的一線大牌或者Kendrick Lamar這樣的超級新人。創始人John King在音樂界中炙手可熱,屢次獲得美國唱片工業協會的殊榮。由Chung King Studios所錄制的唱片在全球范圍內至少已經銷售了三億份拷貝,取得45億美元的銷量。
沒想到我的家鄉,和說唱音樂歷史竟然有著這樣微妙的淵源。作為一個曾經的說唱樂迷,我曾試圖前往中城尋找Chung King Studios朝圣。從時代廣場的42街走到37街只要十幾分鐘,我失望地發現37街只不過是一條窄窄的背街,而Chung King Studios非常低調的坐落在某棟寫字樓里,到最后我也沒能見到它的真面目。
話說回來,這些和重慶的淵源,畢竟也都可大可小、可有可無。只能說,重慶這個地方,或者說來自這里的人,曾經在歷史某處留下的一點點痕跡,最后竟然在機緣巧合中被遺留在了海外。就像當年蒙古帝國的蒙哥汗死在重慶合川釣魚城圍城中,的確阻礙了蒙古人入侵歐洲的腳步,但你并不能說是重慶人解放了歐洲。只是對于出國的人來說,畢竟在幾萬公里之外,突然在他鄉見到熟悉的名字,即使是這一點點也能讓人開心很一陣。
也虧得如今網絡發達,交通方便,中國人也能國內國外飛來飛去,每日和遠方家人通信,所以不至于太苦悶于漂泊海外。早期的移民在這片新大陸上尋覓不得曾經在故鄉用得習慣的食材和調料,為了慰藉鄉愁,便用此地常用的原材料,按照家鄉的烹飪方式,創造出了如今的美式中餐。我猜想,會不會有個重慶人,也曾經無奈地把所能找到的肉和菜扔進鍋里亂炒一番,再烹上一點隨身攜帶的珍貴辣椒。別人問他,這道菜叫什么啊?他看著那一鍋莫名其妙的東西,沉默半晌,自言自語地說到:“反正也叫不上名字來,不如就叫它重慶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