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在衣食住行這幾種最基本的生活形態(tài)中,多年前楊村農(nóng)民的“行”是最接近原始狀態(tài)的。前些年曾流行過一條手機短信,描述某地落后的生活狀況,其中有一句“交通基本靠走”,就是那時候楊村農(nóng)民“行”的真實寫照。
? ? ?在打算寫這段文字之前,我的腦海中有幾幅畫面一直在縈繞,一是很久之前看過的俄羅斯油畫:高大的白樺樹,破敗的鄉(xiāng)村,彎彎曲曲的鄉(xiāng)間小道,遠處影影綽綽的農(nóng)人;二是契訶夫小說《草原》中描寫的景象:一望無際的草原,各種昆蟲的鳴叫,飛鳥走獸的追逐,緩慢的節(jié)奏,還有主人公葉果魯希卡乘坐著舅舅的馬車緩緩地行進在鄉(xiāng)間的小道上;三是只要我閉上眼睛就能看見的幾十年前楊村的景象:清晨,初升的太陽,莊稼和野草上掛著的晶瑩露珠,遠處是人趕著牛在耕地的剪影,人的吆喝悠揚,牛的喘息粗重……
? ? ? 或許是因為出身農(nóng)家,成年之后,中國社會對農(nóng)民的評價一直是我比較關注甚至比較敏感的話題,一些人對農(nóng)民的評價很令我反感,比如說農(nóng)民自私、狹隘、封閉、落后,比如說農(nóng)民只滿足于“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娃娃熱炕頭”等等。我以為,如果中國農(nóng)民出門開小車,遠行坐飛機或乘高鐵,他們的交際范圍肯定可以延伸到日南交趾國,也肯定不會迷戀老婆娃娃的熱炕頭,同時也肯定就不會再封閉落后了。要知道,中國農(nóng)民的貧困并不僅僅是農(nóng)民自己造成的。
? ? ? 就說“行”吧,沒文化的人都知道行需要交通工具,可交通工具需要錢,沒錢就只能就地取材,長著腳就靠雙腳;耕田種地,農(nóng)民一般養(yǎng)有牛馬,所以農(nóng)村就多牛車、馬車。幾十年前的楊村,生產(chǎn)隊的牛車很多還是木頭輪的,輪子很大,輪邊包著一層鐵圈。前兩年,我曾經(jīng)在一家經(jīng)營“農(nóng)家樂”的飯店中看到過這種車輪。再后來,楊村有了膠輪大車。到了七十年代中期,楊村在“行”方面,有了一次‘’革命性‘’的突破,村里買回了手扶拖拉機。手扶拖拉機開回來的那天,村里的大人全都擠到保管室的大院里,連平日不大拋頭露面的婦女,也都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悄悄地擠在人群中看著這個長相奇怪的鐵家伙。至于孩子們,更是喜不自禁,在小心地征得生產(chǎn)隊長的兒子、手扶拖拉機駕駛員的恩準之后,“嗷”的一聲爬上了車廂。此后,王樂鎮(zhèn)逢集的日子,你就會看到那輛手扶拖拉機小小的車廂里,竟然擠進二十多個“嘻嘻哈哈”的男女老少。
? ? ? 但是,無論是牛拉的木輪大車、馬拉的膠輪大車,還是燒柴油的手扶拖拉機,全都是集體的財產(chǎn)。集體財產(chǎn),不可能天天伺候著你,所以,你的“行”還得你自己解決;解決不了,那就只能靠你自己的雙腳:走。
? ? ? 所以,在那時的楊村,無論是遠足還是近行,走是一種常態(tài)。爺爺曾經(jīng)告訴我,年輕的時候,他曾有過一天走兩百里路的經(jīng)歷。爺爺是個很高大的人,有著一雙過人的長腿,加上那次他要辦的又是生死攸關的大事,所以,我完全能夠想象爺爺當時健步如飛的樣子。到今年,爺爺已去世三十多年了。前些年,我常帶著年幼的女兒坐長途車回家看望我的爸爸她的爺爺。經(jīng)常是,我和女兒前腳剛進家門,爸爸后腳就問我晚上走不走。女兒悄悄地問我,是不是爺爺不喜歡她,剛進家門就問走不走。我留意到,只要我說晚上要趕回去不在家住,往往是一到三、四點鐘,太陽還老高老高,爸爸就坐臥不寧地催促我和孩子趕緊走,怕晚了趕不上回家的車。后來,一次閑聊,爸爸說起當年兵荒馬亂的時候,他推著獨輪車給隊伍上送糧,從楊村沿著官道(即西蘭公路)到古城咸陽需要走兩天,晚上要在店張驛住一宿。所以,在父親的觀念中,從楊村到咸陽的距離需要走兩天。這就難怪他老催促我和女兒回去了。爺爺當年如此,爸爸當年如此,輪到我也是如此。小學到初中,學校就在村口,自然走著去上學;到了高中,學校在七、八里地之外的陽洪店,一周兩次,走著去,走著回,很難計算從楊村到陽洪店我總共走過了多少個來回。記得上小學高年級的時候,有一次母親讓我獨自一個人到十多里外的外婆家,一路上我忐忑不安,差點迷了路,最后從田野中悲壯地走回了家。多年以后,我一直把這次獨自出行看成是我的成人儀式。
? ? ? 再后來,條件好了一些,楊村人開始購買自行車作為代步的工具。那時候一輛“飛鴿”180多塊錢,這對于楊村農(nóng)民來說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買不起,就買舊的。舊到什么程度?舊到你無法看出車子原來的顏色是什么的程度。楊村農(nóng)民祖輩種菜、賣菜,于是,一早一晚,你在村口就能聽到那些除了鈴鐺不響到處都在亂響的自行車“哐哐哐”地進進出出。那時候,如果誰家買了一輛嶄新的自行車,尤其是“永久”牌或者“飛鴿”牌的,絕對會成為轟動的新聞。不過,新車有新車的麻煩,遇到雨天雪天,路面泥濘不堪,自行車沒法推,更沒法騎,當然,新嶄嶄的車子也不忍心騎,于是,就只好忍受著別人的譏諷嘲笑扛在肩上。
? ? ? 買一輛自行車都如此艱難,更不用提摩托車、汽車了。楊村農(nóng)民做夢都不會想到私人還可以擁有摩托車、汽車。因為那時候看見一輛摩托車、汽車都覺得稀奇。很小的時候,有一年的春天,一位堂兄借口挖草,領著我來到西蘭公路旁,我終于看到了一輛正在行進間的公共汽車,感覺如夢幻里一般。偶爾,村里來一輛汽車,孩子們就一邊歡呼一邊追前攆后地看汽車。等到汽車開走了,還要津津有味地講述觀察到的每個關于汽車的細節(jié)。如果誰竟然有幸坐一次汽車,那他在很長一段時間都會成為大家艷羨的對象。汽車坐不上,那就坐牛車,趕車的不讓坐就不管臟凈自己偷偷爬上去。2008年5月14日,汶川地震發(fā)生后的第三天,聽一位城里生城里長的故人說起往事,竟然也有過在街頭爬牛車的經(jīng)歷,聽得我感慨良久!稍微長大一些,男孩子就不屑于爬牛車了,開始扒拖拉機。扒拖拉機是很危險的事情,但危險就意味著刺激,同時又可以博得一片叫好聲,所以,有一度我曾樂此不疲。而與我年齡相仿的一位伙伴,竟然有過扒汽車的壯舉,這更是讓我羨慕得眼熱。直到今天,那位患腦中風癱瘓在床的伙伴仍是我心中的英雄!
? ? ? 2008年5月初,楊村一位進縣城做生意的農(nóng)民、我同族的一位堂兄嫁女兒。婚禮的前幾天,堂兄把他將近九十歲的老母接去參觀孫女的新房和陪嫁,陪嫁中赫然停放著一輛小汽車。開始,我那位大媽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等到弄清楚是孫女的陪嫁后,立刻勃然大怒,讓兒子立馬送她回楊村。一進村她就破口大罵:敗家賊,錢多了燒的,好容易置下的家當總有一天要糟踐光!嫁一個臭女子出門,竟然陪一輛五萬元的小汽車,吃飽了撐的!孫女出嫁后不幾天,就發(fā)生了地震,大媽說:“看!看!嫁個臭女子就陪五萬,你以為老天爺沒長眼?”
? ? ? 聽大媽那口氣,似乎震驚中外的“汶川大地震”是因為那輛五萬元小汽車引起的。其實,大媽有所不知,那輛“本田雅閣”遠非兒子說的五萬元,而是將近二十萬元。
? ? ? ?大楊村,這個關中平原上極為普通的村落,這個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三十年前,為了離開這個貧窮落后的村莊,擺脫祖祖輩輩土里刨食的命運,我曾經(jīng)“三更燈火五更雞”地寒窗苦讀。終于,1980年9月,那個秋雨綿綿的季節(jié),我打好行李,坐上了開往省城西安的班車。我清楚地記得,當時,我并沒有回頭看一眼雨霧中的楊村。可是,幾十年后,每次當我再回到楊村,看到一天天改變了卻似乎并未改變的村落,看到那一張張熟悉和陌生的面孔,看著父老鄉(xiāng)親們依舊為了衣食住行在奔波、勞作,我的心靈是安寧的、熨貼的,有一種找到根的感覺。
? ? ? ?是的,楊村就是我的根!我的兄弟們依舊在那里生活著,而我的父親母親,就埋在楊村村東的墳地里……
? ? ? ? 一想到這些,我不禁潸然淚下,為那些依舊為了衣食住行而奔波勞作的楊村農(nóng)民們,為我的父親,為我的母親,也為了全天下所有的像楊村農(nóng)民一樣的父老鄉(xiāng)親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