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要走了。”
手指在enter鍵上方摩挲了好久,陳海一閉眼,還是按了下去。
不出他所料,微信群里立刻炸了鍋:“去哪?”“從哪走?離職么?”“什么狀況?”問題接踵而至,瞬間擠滿了屏幕,被問得最多的,就是“怎么了”。
陳海嘻嘻哈哈地一一回復:“沒啥,就是在一個地方呆久了,哈哈。”“還不知道去哪,再說吧。”
滅掉屏幕,陳海用還有些顫抖的手給自己點了一根煙。再過兩個半小時,等到十二點,如果陳海的朋友在群里@他,就會發現群里沒有這個人,微信qq無回復,手機關機,除了他的聊天記錄,他就像從來沒有在世界上存在過一樣。
2.
這不是陳海第一次消失了,他是一個熟練工。換掉微信qq和一切社交賬號,辦張新手機卡,他就可以開始自己的新生活。
“我也不想老這么玩消失,但是沒有辦法。”陳海說——他是那種停不下來的人。
談起自己第一次消失,陳海說,那還是他小學時候的事。
作為家里的獨子,家族里的獨苗,陳海自然備受關注。
他出生在一個小縣城里,在那里度過了人生的前14年。縣城里關系錯綜復雜,陳海的父母與他的老師保持著極為密切的聯系,他們關注他的每一份作業情況,每一節課的狀態,每一次考試成績。
“我不能出錯,不能走神,不能考差。”說這話的時候,陳海聳聳肩,一臉的無所謂。
“如果出錯了會怎么樣?”
“其實不會怎么樣,”沉默了一會兒,他接著說到,“但是我爸媽會非常失望。”
說完,他又陷入了沉默。
我打量著面前這個男人。他著一件深灰色大衣,大衣敞開著,露出里面灰白黑三色的格子襯衫,一條暗紅色的圍巾搭在上面。在和我見面的這幾十分鐘時間里,他一直目光爍爍,笑聲爽朗,說起話來也是條理清晰,表達觀點毫不猶豫。這樣的沉默,對我們的會面來說實在不同尋常。
3.
回過神來,陳海繼續說起他的第一次消失。
陳海的第一次消失,并不是有意為之。小學對他而言到底太過久遠,他的記憶已經不太清晰了,唯一記得的,就是在小學畢業以后,再也沒有聯系過任何小學同學。“好像還有人聯系過我,但是我沒有回復。”他說。
他覺得這樣挺好的,到了一個新的學校,一切都是新的,沒有人認識他,不會再有人看著他,他終于感到安心了。
后來就多了許多刻意的消失。
像這次一樣,陳海會給自己一個儀式,然后從某一個圈子里徹底消失。視他與圈子里的人的親疏,他會頹廢上幾天,有時候是幾個星期。但是,最后他總會振作起來,然后繼續融入到下一個圈子里,花時間跟新的朋友熟悉,等待時機再次離開。
不過社交網絡越來越發達,也給陳海的消失帶來了不少麻煩,這一次,他就沒有以前的好運——盡管他已經換掉了所有的社交賬號,一個朋友還是通過支付寶找到了他。他在支付寶上朝他喊話:陳海你找死嗎?你到底要干什么?
陳海對此不知所措,他并不想失去朋友,可是對自己消失的原因,他也無從得知。他甚至開始向我這個陌生人詢問,要怎么辦。
話一出口,他馬上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誤,我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就道歉到:“抱歉,我只是太心急了。”接著又苦笑到:“可能我就是這樣的命吧,從小到大都沒什么朋友。我最羨慕的就是那些有發小的人,因為我沒有。”
陳海上學比較小,在那個平均上學年齡7歲的年代,他5歲半就入學了。因為上學早,所以總顯得笨手笨腳,班里的男孩子都不愿意帶他玩。他又是那種學霸型的人物,就更加招同學嫉恨。
倒也不是完全沒有人愿意和他玩。陳海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班里好幾個男生女生一起,打算去爬山,然后在湖邊野炊。他們叫上了陳海。陳海很想和他們一起去,他是很少能收到這種邀請的。但陳海的母親認為他們全是小孩,很不安全,而且陳海年紀小,可能會被欺負,所以沒有答應。
陳海沒能去,后來也再沒有收到過這樣的邀請。
4.
說起自己的學生時代,陳海提得最多的兩個字,就是“孤獨”。他沒什么朋友,最大的消遣就是讀書。
說起為什么喜歡讀書,陳海說,這是因為他小時候母親怕他被拐賣,所以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不允許他一個人在外面玩,他唯一獨自出門的機會就是每周到離家五六分鐘路程的書店讀書。
“讀多了就喜歡上了。”他喜歡書里虛幻的世界,那讓他可以暫時脫離現實。
陳海的母親則認為,自己的兒子從小就愛讀書,這得益于自己的培養。她也否認了陳海關于自己學生時期很孤獨的說法:“他一直朋友挺多的,也常帶他們到家里來。”
陳海則說,他們只是些“玩伴”,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其實這樣也挺好的,如果我和他們混在一起,那現在也就和他們一樣了。”陳海感慨到,他當年的玩伴,幾乎都早早輟學,十幾歲就開始混街頭,現在則一般在當保安或者做服務員。
他談起他和自己玩伴不同的少年時光,說起自己強烈的厭學情緒。高中時,他曾因為不愿意上學,在學校放慣例的四天歸宿假時說了謊,打算出去打工,因為身上沒錢、又吃不了苦,在外面晃悠了一圈,還是回來了。對此,他評價到,這是自己“最失敗的一次消失”。
從陳海母親那里,我們卻聽到了完全不同的說法。在母親的眼中,陳海在青春期確實有些煩躁,不過這種躁動是每個青春期孩子都會有的,而他雖然有些時候會情緒激動,但是卻一直對念書“很上心”,母親給出的證明,是陳海初高中時期一直不錯的學習成績。
母親認為,陳海不可能一邊厭學一邊保持良好的學習成績。
“他很自覺的,不管是讀書還是別的都從來不用我們操心。”陳海父親告訴我們。
5.
陳海的確是個能讓人放心的人。
在確定接受采訪以后,他把采訪地點選在離住處不遠的一家咖啡廳,然后向我詳細解釋了怎么去,他甚至給我發了張路線截圖。采訪當天,他早到了十分鐘,我們在做采訪準備時,他就安靜地呆在自己的位置上,一邊喝咖啡一邊看著我們準備,不時和我們搭上兩句話。
整個采訪過程中,他十分體貼,對我們提出的問題,他都盡力回答,他也會提出一些自己感興趣的問題,但幾乎不會越界。他給人留下的感覺,是非常紳士而內斂的。
這和我們對他父母的采訪完全不同。
陳海的母親是個大嗓門的女人,下崗以后做了點小生意,整個采訪中,她幾乎都在否定陳海的話。他的父親是個沉默的男人,在郵政上班,他聽著妻子的陳述,只在少數時候插一兩句話。
陳海顯然是母親的驕傲。在母親的眼中,陳海是一個從小到大都不怎么讓她費心,還能拿出去跟親戚炫耀的孩子。她認為陳海一直非常努力,不管做什么都做得很好,他也一直很體貼父母,從來沒有讓自己為難過。
在我們提起陳海的陳述時,她會毫不猶豫地用她的大嗓門打斷我們:“怎么可能?他肯定是記錯了。”她唯一擔心的,是陳海到現在還沒有一個女朋友。
6.
在女朋友這個問題上,陳海顯得有些無奈。他談過幾次戀愛,最長的一次接近一年,最后都分手了。分手都是陳海提的,女生很好,他也沒有什么亂七八糟的事,就是覺得不能再在一起了。有時候是因為沒感覺了,有時候明明還有感覺,但是抑制不住自己離開的欲望——就像他沒有辦法控制自己,讓自己不消失一樣。
陳海的最后一次戀愛,還是在大學的時候。女友對他很好,兩個人在一起也相當愉快,畢業以后兩個人在一起租了房子,都在當地工作。女友在一家培訓機構做英語老師,他則去了一家互聯網創業公司做產品。兩個人雖然工資不高,但一個月還是能存下一小筆錢,而且過得也不算差。
照著這樣的軌跡,陳海大概很快就要和女友結婚了,陳海也是這么想的。
可是沒過幾個月,陳海所在的公司資金鏈出現問題,他被辭職了。
女友在身邊安慰著他,說沒關系機會多的是,工作沒了再找就是了。
陳海一句話也沒說,在家里躺了兩天,然后投了一堆簡歷面了好幾場,最后找到了現在這份工作。
陳海的女友很高興,陳海卻顯得悶悶不樂。不為別的,那種推動他離開的力量又開始作祟,讓他不得安寧。他被分裂成了兩個人,一個期望著能離開女友走向新的生活,另一個卻對女友和現在的生活極為不舍。每晚入睡時,他都背對女友;面對女友的撒嬌,他一邊草草應付,一邊游移不定。終于,一個月以后,他向女友提出了分手。
女友被陳海嚇了一跳,其實她早覺察到他最近不對勁,但只以為是他階段性的心情不好,沒想到最后他會跟她說分手。她是個干脆利落的人,也知道陳海說一不二的性子,卻還是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你開玩笑吧?”
陳海沒說話。沉默攔在他們中間。
“為什么?”女友冷靜地問到。
“我也是沒有辦法……”陳海艱難地說到,感覺話都被堵在了喉嚨里。
“好。”女友只說了一個字,掛了電話。
當天晚上,陳海沒有回家,他去了KTV,叫上身邊唯一的一個朋友,喝得酩酊大醉。
此后,陳海就沒有談過戀愛。
7.
他談起前女友的時候,語氣里是滿滿地欣賞。他說她的果斷,說她從不拖泥帶水,自從發現不喜歡自己的專業以后,就決定趁還有時間,努力培養技能刷簡歷;他聊她的好奇,說她從大二起就嘗試各種兼職,最后發現自己還是比較適合去教英語;他講她的善良,說她自從開始做兼職就一直在資助一個孩子讀書,希望能給她更多的可能。
他對前女友,到底還是眷戀的。
“我這輩子,可能都遇不到這么好的人了。”他說,露出一個自嘲的微笑,“可是,那又有什么辦法呢?”
陳海似乎不打算再談戀愛,更不要說結婚。
“我還是不要去禍害人了。”他笑起來。
8.
很顯然陳海的父母并不這樣認為。但這次一向聽話的陳海卻不愿意再遵從他們的意愿,談起這件事,雙方都有些激動。
“他怎么能不結婚呢?他大伯都抱外孫了,表弟也馬上結婚了,他還連個女朋友都沒有,我出去的時候,別人都問我他什么時候結婚,他知道我多尷尬嗎?”陳海母親說到。
他的父親則認為他只是還年輕:“他現在還不愿意結婚,只是因為還不知道結婚的好,等再過兩年,他自己就知道著急了。他肯定會結婚的,而且我們陳家也等著他傳宗接代,這是他的責任。”
陳海說,他們在家里的爭吵遠沒有這么平和,父母會指著他的鼻子罵他不孝,說他是個白眼狼。陳海感到很委屈,他不明白自己只是不愿意結婚而已,怎么就跟不孝扯上關系了:“我從小聽他們的,考試從來是班里前三,高中學理科是他們的意思,大學專業是他們選的,只有工作是自己找的,不過是不想結婚而已,他們為什么就不能聽我一次呢?”
9.
陳海家里,話語權最大的是他的母親。母親一手操辦了陳海從小到大一切事情,小時候她為陳海挑選興趣班和補習課。
像每個普通男孩一樣,陳海想學武術,這樣他就能打過班上的男生了。
陳海母親認為,學武術每天要花太多精力,會影響學習,所以沒有同意,為了開發陳海的空間思維,她送陳海去學了繪畫。
后來陳海上了中學,鬧騰著不肯再去畫畫,他的繪畫課才終于停掉了。
高中時,陳海瘋狂地迷戀上了歷史,但最終,他還是被說服了——文科不好找工作,學理科吧。
陳海的理科沒有他的文科好,但憑借著自己的智商和努力,他還是每每能拿到一個好成績的。
上大學時,他原本想去學歷史,但父母覺得他學了三年理科,不繼續下去實在可惜,于是要他報了機械設計。
大學上了兩年,陳海覺得自己實在和機械設計無緣,反而喜歡互聯網,于是偷偷學了不少東西,打算在畢業以后找個相關領域的工作。誰料到陳爸無論如何不同意,還在他失去第一份工作后說:看你不聽我的。
10.
陳海從小就被教導要擔負起責任。
很小的時候,家里來客人,帶來的小孩搶了他的玩具,他不能哭,還要很大度地把玩具給別的孩子玩,但他卻不能搶別的小孩的玩具;他最怕的是拿著零食碰到親戚家的孩子,因為父母會把零食塞給那小孩,只給他留一兩袋。
責任對陳海來說,是一種束縛,有了家庭就有了責任。陳海不愿意結婚,他戲稱自己是一個浪子,而浪子是不能有家的。
陳海最大的愿望,是能一個人住在一個陌生的城市里,誰也不認識誰。
他最后給自己的消失做了一個注解,他說每次消失都是一個新的開始,他把這作為迎接新生活的儀式。“我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每一天都是新的。”他說。
他是如此急切地想要把自己與過去割離,在我們結束所有采訪的第二天,他的手機號就已經被注銷,他的父母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有生以來第一次,他從他的父母身邊消失了。
我想起他采訪前的熱切、采訪中的從容、用詞的精準、語氣和沉默的恰到好處,猛然間意識到,或許在他決定接受采訪的那一刻,就已經想好了整個告別的儀式,他早已決定了,這一次要和過去徹底決裂。
(以上內容均為虛構,陳海此人亦為虛構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