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連續第三年來到這座城市,在同一個時間,住在同一家客棧的同一個房間。春天,房間前的櫻花開出一片粉色的煙,房間破舊的像個蜂巢,不蔓不枝的香氣飄進來,彌漫了整個房間,若閉上眼睛深吸一口,便好像擁有了整座城市的芬芳。
我承認這座城市不是原創,它來自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我把那些擁有美麗名字的城市編織起來,組成一座只有我知道的城。我不想讓她只存在于虛構里,于是,便找了張地圖,在馬里亞納附近標了一個點,權當它曾是亞特蘭蒂斯沉沒后遺留的島嶼。
這座城市安靜而美好。我想讓故事發生在這座城里。
客棧位于城郊的山上,走上陽臺,整個城市便在腳下慵懶的延伸。城里每個人的一舉一動,都盡收眼底。左手邊是一片花園,淡紫色的野菊花在綠海中點綴出春意,無規則鋪設的甬道鑲嵌其間,像為花園披上的絲帶,一位穿長裙的少女在絲帶上走過,身后跟著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人,年輕人假裝賞花,眼角余光卻盯著前面少女被微風拂起的裙角出神;右手邊有一個裝飾華美的街區,承擔著城市中金融、商貿、教育等浮于社會表層的一切。一個留著大胡子的人伸手打了輛淺藍色的出租車,把手提包放在胸前,兩眼空空的看著窗外;公交車站的候亭中擠滿了下班的野心家,他們像一排統一又造型怪異的行為雕塑:伸長了脖子,拉直了身子,瞪大了眼睛,挖空了心思,而又面帶微笑,若此時有人問他在笑什么,“晚餐,”他一定會這么回答,“我在想回家后美味的晚餐。”
視野中間是一條大路,從客棧的山腳一直延伸到遠處的海邊。大路筆直而荒涼,把城市分成了左右兩部分,大路上擠滿了人,他們全是為逃避曾經熟悉的環境,而來到這里尋找一個陌生的世界。他們從海岸登陸,帶著僅存的一點行囊,風塵仆仆。
我在擁擠的人群里看到了自己,他沒有什么特點,半黑框的眼鏡上蒙了一層白灰,該是長途奔波的痕跡,深藍色的短袖上衣印著一些平常的圖案,寫著“ridiculously afraid of heights”之類的偽雞湯,一米八幾的身高讓他能夠看到更遠的世界,他的眼里流露出一種好奇與厭倦共存的神情,嘴角似笑非笑的樣子像是空無一物,又像是若有所思。
暮色即將降臨,我站在高處看著自己,他拐進了旁邊一條小路,離開了那些風塵仆仆的行人。我聞到了從城市里飄來的飯香,聽到了從華美街區里傳來的笑聲和吵架聲,想必他感受的比我更真切。
那個提著公文包的大胡子在花園門口下了出租車,走進花園,向著穿長裙的少女做了一個擁抱的手勢,少女快樂的沖到大胡子身邊,挽著他的胳膊走到花園門口,伸手叫了一輛玫瑰色的出租車,向著華麗的街區駛去,與在路邊慢慢走著的我自己擦肩而過。
當我到達花園的時候,便被這淡紫色點綴的春意深深吸引,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人從我身后經過,眼神里充滿著懊悔和無奈。擦身而過之際,我與他對視一眼,他陌生的面孔上面帶微笑。
“你在笑什么?”我好奇的問。
“晚餐,”他繼續微笑著,“我在想回家后美味的晚餐。”
我不再說什么話,這種千篇一律的回答,正是我最盼望的,一句本身就是多余的寒暄,對于陌生人來說已經足夠。
站在陽臺上的我看著花園里的我,他在尋找一個安靜的,完全陌生的世界,我不想去打擾他。
夜色深了,街區里的燈一盞接一盞的熄滅,偶爾一個代表著臥室的窗口閃過兩個凹凸互補的身影,拉上窗簾,定格成一件藝術品。
我找不到自己在哪里,他也許正靠著一個街角進入了夢鄉。在夢了,他站在陽臺上,看到了整個世界。
我從墻上摘下了這幅素描畫。下樓找客棧老板那里借來了橡皮,回到了這間半地下室、沒有窗戶、卻四面透風的房間里,小心翼翼的擦掉了城中那條大路,順手擦掉了大路上的自己。現在,是一個完整的城市了。
客棧外面的櫻花依然爛漫,不蔓不枝的香氣飄進來,彌漫了整個房間,我閉上眼睛深吸一口,在芬芳里,我覺得自己擁有了整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