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說說我這個80后大齡剩女的結局吧。
我生于1988年11月11日,光棍節這天出生,算是官方認證的剩女了。
研究生畢業之后北漂了兩年來了杭州。上學時有過一個男朋友,相處了6年,在我決定來杭時他決定留在北京,就此分開了。那一年我已經28歲,但是對于結婚這件事其實并有沒太多焦慮。
時間轉眼到了2020年,這一年對我個人來說很值得紀念,我的生活中發生了幾件大事。
第一,我正式迎來人生的30歲,「三十而立」意味著人生新階段的展開。第二,在父母的幫助下,我在杭州主城區買了一套市值400萬左右的三居室,有了屬于自己的小家,也背上了第一筆房貸。第三,我交了一個男朋友,對方比我小兩歲。第四,我們已經見過雙方父母,如沒有什么意外,我們在20年年底就會結婚。
然后意外就來了。
20年9月份的時候我查出體內的卵巢囊腫已經有4公分,達到了手術指征,醫生建議我盡快手術。這只是一個微創手術,當時由于我一直忙于買房的事,就把這事暫時擱置了。對于病情我一直心里有數,18年的時候就查出有1公分,那時一直在吃藥控制,醫生給到的建議是盡快懷孕,因為孕激素可以有效抑制病情,有的人懷孕之后囊腫就萎縮了。但是這個治療方案對我來說是無效的,因為我都沒有結婚,怎么懷孕?就這樣一直拖到了20年,我的計劃是買房之后在年底結婚,然后就開始備孕。
當時男朋友剛研究生畢業,在一家大廠做算法工程師,家里是農村的,沒有什么積蓄,父母都務農,沒車沒房,長得也一般,個頭甚至沒有我高。要說我看上了他哪一點?就是覺得對方踏實、上進,待人真誠善良,對我也很照顧,我一直覺得他會是潛力股,再說日子都是兩個人慢慢過起來的。我爸媽也從不干涉我的工作、感情和生活,一直都比較尊重我。由于考慮到對方家庭不算殷實,爸媽說彩禮也就免了,提親的各種繁文縟節也都一切從簡,只等我年底做完手術就開始籌辦婚禮。
對于我的病情我亦從未對男朋友有所隱瞞,覺得這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大病。他也沒有對此特別介意。由于我老家遠在云南大理,爸媽都年紀大了,沒有辦法過來照顧,所以手術全程都是男朋友在陪同。
我記得簽署麻醉手術同意書的時候必須有家屬簽字,無奈之下只能跟醫生謊稱他是我丈夫。他拿過同意書,認認真真簽下了「丈夫:xxx」,我看他寫得一筆一劃極為認真,甚至有幾分虔誠,眼睛突然一陣濕熱。
快安排到我手術的前一天,醫生突然神情嚴肅,把我們叫到辦公室談話。在術前檢查中,查出我amh值只有0.76,正常值應該在2-6.8納克每毫升。醫生懷疑是囊腫的不斷擴大對卵巢造成了侵害,導致我卵子儲備情況較差。如果做了手術,無疑是對卵巢的再一次傷害,術后這個值只會更差不會更好。因此醫生給了我兩個選擇: 第一,第二天仍然正常手術,但不能確保我術后卵巢的恢復情況,手術有可能造成amh值更低,進而導致不孕;第二,暫時放棄手術,先轉到生殖科,看是否需要先進行試管嬰兒,再做這個手術。
我屬于從小到大沒進過幾次醫院的人,輸液也只有過兩三次。聽到醫生說這些腦子都是懵的。全程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個助理醫師的鼻子上有一顆灰色的痣,我盯著那顆痣正隨著她嘴巴的開合而上下浮動。我不敢直視她的眼睛。我不想在外人面前流淚。
醫生讓我考慮好了下午之前給她一個答復。結束談話的時候,她對我說:要準好心理準備,以后的生活會有一些艱辛。
回到病房,我和男朋友相對無言。我先出去給家里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是我爸,我把醫生原話復述了一遍,突然發現我爸在電話里手足無措得像個孩子,他對我說:「你媽去打麻將了,等你媽打完麻將,你再給她打個電話商量一下。」我啞然失笑,不知道如何回應,這個在我看來火燒眉毛的決定竟然要等一場牌局的結束?掛斷電話,我帶著極為復雜的心情,做出了屬于自己的決定。
回到病房,我跟男朋友說,我決定繼續這個手術,原因有以下兩點:第一,囊腫已經越來越大,帶著囊腫懷孕,不能確定囊腫是否100%會萎縮或消失,醫生也說有個別的案例顯示在帶囊懷孕的過程囊腫發生扭轉和破裂,影響胚胎發育,我無法接受這樣的后果;第二,對于我個人來說,其實沒有特別強烈的生育欲望,現在轉到生殖科去,從準備輔助生殖到懷孕,至少又是半年時間,且不說試管并不能保證一次成功,但這個囊腫會隨著時間越來越大,影響到我個人的健康。你問我孩子和我自己誰更重要?答:沒有懷孕時,自我最重要,沒有了個人的健康,一切都是零;如果有了身孕,那么孩子最重要,但前提是我想用一個安全干凈的宮腔環境去孕育一個孩子。
男朋友默默聽著,默默掉淚。他說他充分尊重我的決定。我說:如果你真的很想要一個小孩,做完手術我會付出全力去達成這個心愿。實在懷不上,我們也可以領養一個孩子。現在事情已經到了這樣的地步,你如果拿不定主意,可以跟你家里人商量一下,結婚是兩個家庭的事情,我不想因為孩子的事鬧得以后兩家人不開心。如果你覺得后果實在承擔不了,那么咱們不結婚也可以。
他說,他家里的事他會去解決,讓我先好好手術,別的不要多想。
說來十分奇怪,我為何抱著某種篤定的心情,相信我的手術會成功,相信我的男朋友會像我相信自己那樣相信我,甚至相信在手術之后我就能懷孕呢?也許是因為那種盲目和篤定,是我在面對突如其來的困境時唯一可以抓住的東西。如果我連這點信心都丟失的話,那我整個人一定會垮掉。
接下里就是手術。手術臺真冷啊,我躺在上面抖得像個篩糠,主治醫生對我說:沒事,你可能有點缺氧,咱們先吸一口氧氣。說著遞過來一個透明的面罩。我一看就笑了,對醫生說:你騙我,這是麻醉吧,不是氧氣。主治醫生也笑了,說:你吸一口,就不會抖了,睡一覺就好。我猛吸了一大口,心想,這應該是一種最接近安樂死的方式吧。然后我就斷片了。
醒來之后我已經躺在病房里。隔壁床的姐姐偷偷問我:你男朋友跟你在一起有沒有五六年了?我很詫異,說還沒有一年。她說:你沒醒的時候,你男朋友一直盯著你,都沒有換過姿勢,眼睛里的那種神情好像跟你在一起做夫妻好多年了。等你做完手術就趕快嫁了吧,你男朋友這人真不錯!
她夸完之后,就是隔壁的隔壁夸。住院那幾天,基本周圍的病友和護士都把他夸了個遍,說我好福氣。
那段時間恰逢拼夕夕女孩猝死事件甚囂塵上,據說拼夕夕員工每個月工時可以達到300多個小時。男朋友在負責部門的一個項目推進,他跟我說有一天他打開公司系統看了一下上個月的工時,他已經超過了320個小時。就是在這樣的高壓下,他公司在濱江區,我住院在西湖區,他每天還要倒好幾班地鐵往返來照顧我。實在沒法脫身時他就連著請假,領導為此沒少給他臉色看。我做完手術一直脹氣,背也酸疼,5-10分鐘就需要按摩一下,他整晚都在幫我按摩,幾乎沒有合眼。等我能下床活動了,他就給我洗頭、吹頭發、洗衣服,中途我公司有緊急的事情需要處理,他還回家幫我拿了一趟電腦。他在做這所有的事情時,幾乎毫無怨言。
我就是在那個時候特別希望自己能生個孩子。我擔心因為卵巢做了手術,自己會衰老得很快,擔心如果沒有孩子,以后我要是走得早,都沒有人可以給他留一個念想。我從前看過很多講述衰老的電影,比如邁克·李的《又一年》,許鞍華的《桃姐》,哈內克的《愛》,鄭址宇的《恩嬌》……它們無一在說,愛情的柔光需要年輕身體的加持。愛情是對年輕的獎賞,卻是對衰老的懲罰。在年輕的身體上,愛情能夠帶來尊嚴、體面。可是在衰老的肉體上,思想只不過一場痛苦的馳騁。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在醫院里對衰老萌發出了一種恐懼之情。
出院之后,男朋友的電話突然變多了。他爸媽從河南老家趕到了杭州,開始對他圍追堵截、電話轟炸。我無意間聽到他爸爸對他「審訊」,問我一個月工資有多少?個人存款有多少?我買的房子我父母出了多少錢,我出了多少錢?然后要求我們在婚后每個月給他們多少錢養老。我隱隱感覺到事情有了些不好的征兆。
再過了幾日,他跟我說,他爸已經堵到了他公司,逼著他跟我分手,話說得很難聽,說我以后生不出兒子,清明節都沒人給他上祖墳。又說老家的房子后院前兩天突然著火了,說這是一個不好的預兆。我都聽笑了,我問他,你老家房子著火,不是意味著咱們以后的婚姻紅紅火火嗎?
又過了幾日,又跟我說,她姐姐要去縣里給我求一副中藥,據說百試百靈,十里八鄉很多人吃了都能懷孕。她建議她弟弟把工作辭了,陪著我全國各地去看病,一定能把病治好。我說,你姐姐的心意我領了,可是中醫講究望聞問切,連脈都沒把過,這中藥你真的放心我喝么?至于辭職看病這種事,這輩子你記住了,不要為了任何人去辭職,不止是我,以后就算你不和我結婚,娶了別的人,也永遠不要為了一個人去放棄你的事業和收入,這是你所有事情的根基。
又過了幾日,他跟我說,他撐不下去了,想帶我一起去見他爸媽,去把事情當面說清楚,再求求情。我拒絕了。我說這種事沒有兒媳婦去求婆家的,實在不行就不勉強了。該說的話我都跟你說過了,彩禮和結婚不需要你家出一分錢,之后輔助生殖的試管錢也不要你們出,我老家還有一套房子,以后如生活有困境還能救急,我們的生活質量不至于因為我生病而降低太多。話已至此,我也已經毫無保留了。
父母那邊,我媽甚至試探性地問我能不能接受未婚先孕。實在不行,就先跟他試試是否可以自然懷孕,如果懷上了,這所有的阻礙都不再成為阻礙。可每個人都有他的底線。對我來說,未婚先孕是我不能打破的底線。我無法再確信對方是因為愛我,還是因為我能生一個孩子而愛我。人就是這樣的奇怪,會為了一些虛無縹緲的所謂尊嚴和意義來折磨自己。可是如果失去了這些東西,人又何以稱之為人呢?
手術結束后我開始轉入生殖科咨詢,醫生幾乎沒太過問我的手術情況,就建議我直接試管,說我的amh值已經很低,自然懷孕的概率很小。術前準備需要夫妻雙方都進行檢查,還需要結婚證。我幾乎沒有猶豫,利索地交了錢,開始了全套的術前檢查。期間我開始催促男朋友一起到醫院登記檢查。他一直安慰我說,他的家人會同意的,只是需要時間。我說,既然如此,那我們先去領證吧。他又開始猶豫和閃躲。
(我就像是跟自己較勁一樣,做完了全套的術前檢查,但那時候我連結婚證都沒領)
幫我做手術的主治醫生告訴我,如果要試管,那么就不能打針吃藥。懷孕是防止復發最好的方式,能讓身體得到較為徹底的休息。如果不備孕,那么就需要打針和吃藥對手術成果進行鞏固,防止復發。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治療策略。打針和吃藥會造成骨密度流失,長期吃藥也有可能對肝功能有損傷。最好的策略當然是懷孕。
經歷過父母的催婚、親戚的催婚,沒想到有一天,還要接受醫生的催婚和催生。但事情就這樣僵在了這里。唯一的好消息,就是我的amh值術后依然維持在術前的水平,沒有持續降低。我只能繼續抱著一種盲目的篤定,往返于家和醫院。
男朋友仍然被家里持續阻擊,我開始預感這婚大概率結不了了。
(這是我刪掉他之后唯一保留下來的一頁聊天記錄)
有一天晚上,我記得特別清楚,男朋友下班回來幫我安裝一個新買的沙發。我說你上班太累了,晚點再裝吧。他說沒事,早點裝好你可以坐在陽臺看書休息。然后我看著他把那個很大的沙發一點點挪到我的臥室,說:「我一邊裝一邊陪你說話吧,怕你無聊,等裝好了我再搬到陽臺。」說完他局促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竟有一種一如既往的單純。
沙發裝到一半的時候,他突然對我說:「以后你裝家具的時候要記得,擰螺絲往順時針方向擰,就是在加固,往逆時針方向擰,就是松開。」
所有的眼淚就在那個瞬間沖到了我眼眶里。我百分之百地確信,眼前這個裝沙發的男人,在跟我告別。我太敏感了,我清楚這個人所有的語氣、動作和習慣。他在教我以后怎么裝沙發。如果他不打算離開我,按他以往的習慣,他會直接幫我裝好沙發,而不是教我如何裝。
那一天裝好沙發之后,他真的就再沒出現在我生活中。
男朋友就這樣不聲不響成為了我的前男友。
我不想去回憶自己用了多少的夜晚和眼淚去消化這件事,更多時候,因為自己那強烈的自尊心,我會命令自己在5分鐘之內哭完,因為對方不值得。比這更難的事,是我必須去接受自己要中止進行了一半的試管檢查,開始打針和吃藥。這將是完全不同的生活。我突然想起了手術前那個似乎已經洞穿一切的醫生,她告訴我要做好心理準備,以后的生活會有一些艱辛。我想她應該看過了太多的聚散離合。
在生殖科,我見過強迫癥一般把每一次尿檢試紙都裝訂得整整齊齊的女生,醫生一問她話,她就開始哭;我見過一個好事的女人總是詢問其他人的amh值,她帶著一臉祥林嫂般的神情跟我說:姑娘,你這個值懷孕的概率就像連續拋100次硬幣,每一次都是數字朝上;我也看到過一樓大廳的取精室門口人滿為患的情景,每個排隊的男人臉上都有一種困頓而麻木的神情,這與他們對繁衍后代的執著與熱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吹過無數次醫院走廊的濕冷的風,它們不會比人心更冷。
過了幾天,我爸媽突然讓我訂機票,說要來杭州看我,陪我一起過年。我追問了很久,才知道是前男友給我媽發了一條很長的微信,大意是說他對不起我,不能再繼續照顧我了,無論如何還是希望二老能夠過來陪陪我,我的身體情況比他們想象中的要復雜一些。
爸媽過來之后,我還是選擇自己去醫院復查。
為我問診的醫生顯然還記得我,她曾經在手術臺上安慰我吸一口「氧氣」就不會再發抖。
「李醫生,我今天過來的主要訴求是希望注射GnRHa,打針之后繼續吃藥鞏固。」
「怎么不繼續試管了呢?」
「男方那邊有一些顧慮,不同意試管。」
「所以你們現在是……已經離婚了嗎?」
「算是吧。」
「他家里有礦?」
「沒有。」
「是家里老頭兒老太太不同意嗎?」
「對,比較難溝通。」
「他家人今天來了嗎?在外面嗎?讓他們進來,我替你跟他們談談。」
「謝謝李醫生,他們今天都沒有來。」
「你家人來了嗎?我跟你家里人談談,別怕。」
「我今天一個人來的。」
李醫生愣了一下,我的眼淚掉了下來,我想幸虧我戴了口罩,不然一定會很丑。
「你別哭,沒事的,別哭。」她讓助手去給我找紙,他們翻遍所有的口袋,沒有一張紙巾,只好扔給我一疊手術用的刀紙。我哭得有點停不下來,心想今天真是有點丟臉啊。
「我很怕你一時沖動,造成無可挽回的局面。其實我覺得事情是可以談的。我一看你的模樣,就知道你是個挺正直的姑娘,不會做表面工作。沒事,你這次回去約你老公的父母來醫院,我來做他們的工作。」
「算了,李醫生,我不想挽回了。」
「為什么?」
「因為人和動物最大的區別就是人活著需要尊嚴。」
「我擔心的是得到了尊嚴卻失去了享受尊嚴的自由,到時候對生活造成影響。術后半年是你懷孕的最佳時期,你現在年紀已經不小了,這幾針下去你最近一年都不能備孕了,你一定要考慮慎重。」
經過持續的拉鋸和溝通,李醫生建議我暫拒試管,先進行自然試孕半年-1年,如果仍然沒有懷孕再進行輔助生殖。
從醫院出來,我感覺身體有些輕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剛剛在問診室里哭掉了好幾斤的眼淚。那天傍晚竟然出現了罕見的晚霞,紅得像一場溫柔的災難。我不想打車回家,就從醫院走回了家里,一直走了三個多小時。
回家路上路過一家婚紗店,想起了黃綺琳拍的《金都》。那部電影是在一個婚紗批發市場拍攝的。在導演訪談里,黃導說她本來想在劇情里加入一些恐怖元素,因為傳說中有很多小鬼會躲在婚紗市場,盯著來看婚紗的新娘們,挑到喜歡的媽媽就跟他們回家,來世就可以投胎做人。我第一次看到這段訪談的時候感覺毛骨悚然。可就在那一刻,我一點都不覺得恐怖。我鬼使神差地進了那家婚紗店,在里面逛了一圈。我想,會不會剛好有一個調皮搗蛋的小鬼跟著我回了家。如果我以后有了孩子,我一定會對他/她很好,非常好。那時候我突然意識到,愿不愿生和能不能生,其實是兩回事。一種是有選擇,一種是沒選擇。
回到家,爸媽熱切地迎上來,問我是不是打完針了。我說,醫生沒有給我打針,建議我先試孕半年。
莫名其妙地,氣氛就變得有點詭異。我突然就感覺到爸媽的態度不好了。我媽回到廚房,開始一聲不響地做飯。我爸也對我冷淡了。他開始跟我說一些令我有點難堪的話,比如他管不了我所有的事情,他能做的就是照顧好自己的身體,爭取不拖累自己的兒女。如果我以后嫁得好,他就跟我媽過來多看看我,嫁得不好,他們就不過來打擾我,給我再增添額外的負擔。
我媽跟我說:「不然再給他打個電話吧?我約他過來一起吃飯,一起過年,看看能不能有挽回的余地。」
我看著我媽,這個在老家飛揚跋扈了一輩子的女人,心直口快、愛憎分明,總是把生活過得滴水不漏。現在她變得特別卑微,只為了趕快把自己的女兒嫁出去。
我沉默了一會,說,你們放心,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解決吧。我也會自己照顧好自己的身體,爭取不拖累自己的父母。
事情過去很久,我仍然會在很多個晚上反復咀嚼那天的所有對話。我爸那天應該是在生我前男友的氣,卻不知道應該發泄到哪里。他曾經很努力地接受自己的女兒只能嫁給一個比她還要普通的男人,現在卻要接受自己的女兒可能連這樣的普通生活都過不上了。
我曾經談過的幾場戀愛,都是普通農村家庭出生的男生。一直以來,都是全憑直覺覓對象,自以為人人平等,人人都可以自我堅持。可是現在我懂了,當你堅持你自己,也許不但傷害了自己,也會傷害別人。當我們越來越意識到自己對于他人的意義,就會越來越發現堅持自己的困難。
那天夜里我重新審視了婚姻和生育的意義,然后我干了兩件事,第一件事是改簡歷,第二件事是發相親帖。
改簡歷是想換一個工資更高的工作,我想盡快掙更多的錢,把房貸盡快還掉,保證我以后一個人生活也沒有太多的顧慮。發相親帖是我最后的一搏,我在帖子里說清楚了我的病情和可能造成的后果,半年內如果能結婚我就盡快試孕,如果沒有結婚,我就該吃藥吃藥,該打針打針。人活著還能被尿給憋死?
一個星期內,我收到了新的offer,還收到了一百多封相親的私信。看樣子生活又有了新轉機。
2021年9月19日加更:
我來更新啦!昨天后臺收到了很多私信和評論,真的很溫暖。謝謝大家的關注和鼓勵,我會盡力每一條都回復。接著上次的說。
就這樣迎來了特別的2021年,我的2021是從相親開始的。
因為在帖子里說起自己的病情,所以收到了五花八門的私信和評論,堪稱是一個當代剩男大型獵奇現場。我會收到很多類似的私信,比如:
當然也遇到過不少「看上去很美」的相親對象。
印象比較深刻的是某大廠的p8,畢業于國外某常青藤名校,第一次開車送我回家就牽我手,還一定要堅持上我家坐坐,嚇得我魂飛魄散。或許是我不夠open,之后再約我,就一直找借口推脫了。不過,他是我見過最勤奮的工作狂,我在這哥們兒朋友圈里分別欣賞過凌晨1點到6點的杭州。最可怕的是比你優秀的人還比你更努力, 單從工作態度這一點來說,我真覺得自愧不如。
也遇到過傳說中的「殺豬盤」。一個偽裝得人模狗樣的男人每次聊天結束都會跟我說,「我先忙了,我去看看今天的走勢。」聊了兩天,我忍不住拆穿他說,「你有沒有看過陳曉楠的一檔訪談節目?叫做《和陌生人說話》,其中一期節目講了一個遭遇殺豬盤的女孩,在故事的結局她以牙還牙,設了一個套,把騙她的男人反殺了。」此君從此拉黑了我。
也遇到過一時很難看清楚的人。一個溫文爾雅的大廠男,從始至終都表現得有禮有節,還會跟我主動分享他的歌單和書單。后來我順著他的歌單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扒到了他的微博ID,赫然發現他已婚多年。沒辦法,大概在感情的世界里,每一個女人都可以成為福爾摩斯。
還遇到過一個很喜歡炫富的普信男。此人竟然還是我的老鄉。抱著老鄉見老鄉的熱情去赴約,結果全程都在聽他講述自己家族的發跡史,名下有多少房,老家拆遷了幾套房。那頓飯我沒插上幾句嘴,最后還是我結的賬,他頗有意味地對我說:「果然大氣,我頭一次遇到女生搶著結賬的!」我很想告訴廣大普信男,如果有女生第一頓飯就搶著去結賬,你真的別想多,她或許只是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如此種種,不一而足。當然大部分相親對象也都比較正常,但每次對方請我吃飯之后,出于禮貌我都要再找時間回請,也會遇到送禮物的,我還要找時間回贈同等價值的禮物。如此下來,也頗有些心力交瘁。所以相親一段時間之后,就有點倦了。
其中有沒有遇到過差點結婚的人呢?有一個。
這個男生是清華大學的法學碩士,畢業后在律師事務所工作。家境小康,有房有車。我對他最初的印象是他很有教養。我對他說不上喜歡或討厭,只能說是條件合適。對于我的病情,他自行查閱了一些資料,并跟我說,試管嬰兒在中國已經很普及了,他可以接受,并安慰我其實囊腫只是一個很尋常的小病,讓我不用因此顧慮。不過,他跟我羅列的擇偶標準也不是一般的多,尤其是對于學歷特別苛刻,一定要求對方是985院校畢業。知道我的研究生學校之后,他還要問我的本科學校和高考分數。我跟閨蜜說起這個事情,閨蜜說:「優秀的人當然會條件多啊,他的這些條件都無傷大雅,再說別人都不嫌棄你身體上的疾病,你還要啥自行車!」我想想也是,這種時候了,哪還輪得到我挑三揀四。于是,在父母的催促下,第三次會面我就安排了飯局,讓我爸媽見了他。
那天吃了飯后,他帶我爸媽在景區轉了轉,就送我們回家了。到了小區門口,他讓我爸媽先下車,再自己找位置停車。我爸右腳剛落地,還沒站穩關好車門,他一腳油門就沖了出去,我爸驚慌失措,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倒。我嚇壞了,趕緊下車去扶我爸。他表示很不好意思,卻仍然穩坐駕駛座,絲毫沒有下車看看的意思。或許是在非停車位,他不好下車,但我覺得他如此毛躁和不禮貌的行為瞬間有些敗好感。
他走之后,我家立刻開了小會。我爸媽覺得,這個男生整體素質還不錯,就是說話做事不夠穩重,有些急躁,不過人無完人,每個人都可能會犯錯,何況是見相親對象的父母,有些緊張也是無可厚非的。然后就問我的意見。很奇怪,我當時大腦一片空白,突然發現又見了一面之后,我對這個人還是沒有什么新的認識。我甚至感受不到對方是不是喜歡我。真的要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就把自己嫁給一個只見了三次面的人嗎?事到臨頭,我又開始猶豫退卻。
我想,我不能耽誤別人太久,再考慮三天吧。
在后來的兩天里,這個律師每天中午、晚上都會跟我微信聊天,打語音電話。可是一切都特別奇怪,有一種例行公事的感覺。我越來越確信,自己對他毫無愛情可言。
到了第三天,我跟他打了一通電話,直接在電話里表明了自己的意思。大意是說,非常抱歉耽誤了他這么久,也很感謝他對我父母親的款待。然后360度全方位把他夸了一遍,并表示我跟他一起實在是高攀,他應該有更值得的結婚對象。然后我微信轉賬了1000,算是回了那天請我爸媽見面吃飯的人情。
他起初有些詫異,進而開始申辯,說他只是不善言辭,但他真的很愛我。聽到他如此輕易地談到「愛」這個字眼,我感覺很怪異。我一直在給他道歉。見事情沒有轉機,最后他近乎帶著幾分怒意秒收了我的轉賬。
以為事情到這就結束了。結果接下來好幾天,我都會在半夜收到他的微信語音,有時候聽起來像喝醉了,有時候又像一種指責,有的語音長達60秒,真的令我毛骨悚然。難以想象,起初我對他的印象竟然是一個「很有教養的人」?開始我還會給他簡單回復,仍然以道歉為主。如此反復幾次,我不勝其煩,直接把他刪除了。
知道律師跟我的事就這樣黃了,我爸媽是真不想理我了。他們不明白我想要什么。我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可我又好像很明白,自己不想要什么。
經歷這件事之后,發現自己無法如想象中那樣去接受相親的節奏,我就把相親帖撤了下來。那段時間,我晚上經常做噩夢,夢里上演各種犯罪大片,醒來就會睜眼到天亮。有一天凌晨睡不著,我發了一條朋友圈。然后很快有人過來點了一個贊,還發了一條評論。暫且稱此君為T。
T是我在20年初認識的一個朋友,一起吃過幾次飯,很有一些共同話題,但那個時候我和前男友剛在一起不久。T在對我示好之后,我就婉拒了他,并告知我已有一個男朋友剛相處了一個多月。他得知對方比我小,剛畢業,沒有什么經濟基礎,提醒我可能不太靠譜,讓我再慎重考慮下。我那時只覺得他有些小看人,就不想再理他了。之后約過幾次吃飯我都婉拒了,彼此便漸漸成了活在朋友圈里的人。
看到T這么晚也沒睡,我就跟他閑扯了幾句。他問我身體康復得如何(我出院時曾經發了一條朋友圈),我跟他說起自己的近況,也說起突然就結束的感情,一時有點傷感。他立刻打了語音電話過來,但他實在太過直男,說出的安慰也很蒼白,聊了兩三句,兩邊就都陷入了沉默。然后他說:「你睡吧,睡著了我再掛。」我突然覺得有點安心,就把電話扣在枕頭旁,迷迷糊糊就睡著了。
就這樣,連續有好幾個晚上,我就會給T打語音電話。有時候他才剛下班,會問我今天又做了什么,吃了什么,聊完這些,就是習以為常的沉默。我們都不說話,只是開著語音做各自的事情,我有時候在這邊看書、打掃房間、聽音樂,能聽到他那邊過馬路的聲音,聽見他跟同事打招呼、去買西瓜、取快遞、上樓、開門、燒水,有時候聽見他打開電腦開始寫碼,洗漱的時候他會告訴我一聲。再然后,我也就睡著了。
也會有無法控制情緒的時候,我會對他說起打針吃藥的恐懼,服用激素藥物會讓人發胖,這是比衰老更令我恐懼的事情。說到不爽的時候,我就會在電話里罵幾句,他無言地聽著,以沉默的方式給我安慰,然后等我睡著。
我不知道把T當作了一個怎樣的存在?過渡?依賴?還是和那些可有可無的相親對象一樣?我對他而言又意味著什么呢?有時候想想,我才剛經歷了一段失敗的感情,就開始發相親帖,急著要把自己嫁了,還在睡不著的晚上跟一個剛熟悉起來的男生聊自己的恐懼,借助對方來消化情緒。我想他在內心應該挺看不起我這樣的人吧。生病這件事,從某種能程度上讓我看清了自己也不過是一個有著道德瑕疵的普通人。
T不止一次跟我強調,這個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的婚姻都需要一個孩子。失去健康的生活會很難,可會好過勉強的婚姻。他說的道理都如此客觀并且正確,可是30歲這一年對我來說真是過得好難啊,我不過想要一點好光景。
一天晚上,我跟T說我發相親帖的事,還說了要換工作,他有點生氣,說我對自己很不負責。他問我,「這么短的時間,你確定自己從上一段感情里走出來了嗎?你還沒休息好,就要去接受更大強度的工作?誰說女人到了三十就必須要嫁人呢?自己不能活得開心嗎?你有房子,有好的工作,你著急個什么勁?」
我也很上頭,沖他喊回去:「那是因為生病的人不是你,換你試試,換你吃個五年的藥試試。吃到最后,骨質疏松,肝功能受損,沒有人愛,沒有家庭,沒有子女,以后死在杭州也沒人發現。」電話那頭一愣,然后就沒有了聲音,只有黑洞一樣的沉默。
我繼續跟他逞強,「你看不起我也沒關系,我又不是嫁不出去,跟我相親的人可多了。」
他一下被氣笑了,說,「都什么人啊?」
我說,「有一個律師,我覺得還挺靠譜。」我那時候其實早已把律師給拒絕了。之所以這么說,我只是不想輸。
他說,「我覺得不靠譜。才見過幾面,就覺得他靠譜。」
我明顯感覺到他在跟我抬杠,我更生氣了,說,「就你靠譜,就你優秀,但你又不結婚,有啥用?」
他有點無奈,「不是不結婚,是現在時機不對呀,你現在做的決定都太沖動了,你起碼要冷靜半年吧。」
然后話題又回到了吃藥打針,「半年過去我就要吃藥打針了,我會變老、變丑、變胖,還會失去懷孕的最佳時機。」
我知道爭執又回到了起點,這是一個永遠無法被開解的矛盾。甚至因為那一點卑微的自尊作祟,我感覺到自己在逼他做一個決定,但我又知道這個決定是何其可笑。我又一次因為直覺選擇了明知會毫無結果的感情。我知道他聽懂了我的意思,我也知道他用理智拒絕了我。
我都干了些什么?!一瞬間我只感到顏面盡失,然后我迅速掛掉了電話。好像這樣就可以撰改我剛剛的一系列的蠢操作。
他沒有再打過來。第二天也沒有。第三天也沒有。
到了第四天晚上,2021年2月7號,接近12點的時候,我睡得迷迷糊糊,然后我手機震了一下。
我拿起來一看,T發了一條微信過來,他說「我們在一起吧。」
我一下從床上坐起來。我聽見自己的心跳,在這個很安靜的黑夜顯得格外有力。
我馬上回,「我需要盡快領證結婚,你能做到嗎?」
他問我,「多快?」
我答,「越快越好。」
我感覺自己的心跳有點振奮人心。
不就是個賭注嗎?我已經30歲了,我就最后任性一次,我愿賭服輸。
大概過了一個多小時,我電話響了,他說,「你出來吧,我在你家樓下。」
我問他,「你想好了,真的要跟我結婚啦?」
他說,「對。我怕那個律師對你不好。對你不夠好。」
我到樓下,看到黑漆漆的風里,他的眼睛在閃閃發亮。他看起來好像比去年見面時要瘦一點,頭發也短了一點。他一看見我就笑了。我跑過去,問他,「你笑什么?」
他說,「不知道,看到你就想笑。」
我也笑了,我感覺那天的風一點都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