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2-26

外婆家是再遠都要回去的地方,是過年的意義,外婆就像一個聯結點,將所有人聚集在一起。

在外婆家,外婆是主角,外公則是配角。


印象中,外婆家的第一棟房子是這樣的,兩層,上下靠一架竹梯子連起,踩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二樓有個小木門,推出去便是天臺,小時的夏日屋里太熱,孩子們便在天臺鋪個涼席睡覺,伴著幾聲犬吠,蟲鳴還有閃爍的繁星入眠。待到天亮,吸到的第一口空氣是夾雜著柴火味兒的,那是隔壁的人家在做飯,90年代的農村已經不燒柴火了,偶爾幾家還使用著灶臺和煙囪,清晨的巷子里總是回蕩著貨郎擔的鈴鐺聲,那是賣炸棗的小販,趴在欄桿上往下看,外婆已經提著一袋炸棗,招呼著我們下去吃飯了,孩子們便爭先恐后的踩著咯吱咯吱的竹梯子下樓了。那種炸棗外酥里糯,中間夾著豆沙,那時候覺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有時候外婆并不買炸棗,外公會帶著我們去早餐鋪吃豆漿油條。我長大后一次在街上看到賣炸棗的,興奮的買了一個,已不是兒時的味道。

外公是沈姓人家的養子,其生父母原是新加坡的高級知識分子,在1942年日本憲兵制造的“新加坡大屠殺中”被劃分為反日華人,某日突然被抓走用尖刀刺死,那時外公2歲,被家中保姆抱著逃回福建,這人便成了他的養母。外公讀書畢業后成了一位鄉村小學老師,娶了外婆。關于外公外婆的故事都是媽媽轉述的,她只和我講過一次。

從我有記憶起,外婆一家人便擠在這棟房子里,我和弟弟并不常去,每次去外婆總是把我們這兩位“城關”來的外孫當成貴賓款待,只要是我想要的玩具,外婆必讓表兄弟姐妹讓給我,他們都“怕“外婆,不敢惹這位老太太,我和弟弟儼然成了“英法聯軍“,每次去總能搜刮到一堆玩意兒。小時候喜歡去外婆家,因為除了受到至高無上的禮遇之外,還能和表哥們去田里烤地瓜,偷花生,外婆家是美好童年的縮影。

1997年,外婆家搬進了一棟大一點的二層小樓,四周都是房間和客廳,中間留了一個天井,可以曬到太陽,外公經常坐在天井里看書,他最喜歡的那本是周國平的“守望的距離“,后來送給了我。外公在這第二棟房子里度過了他的晚年,2004年,外公離世,享年67歲,并不長壽。在不久后的一個冬日,外婆被查出患糖尿病,淚點低的小姨哭成了淚人,這棟房子給我的記憶并不美好,回憶里天都是灰色的。

兒孫繞膝,外婆對孫輩、重孫,個個上心,2009年,外婆家再次搬遷,這次搬進了一棟“別野“(鄉村別墅),由前院后院和中間的主體建筑構成,那是三舅的家,他原打算把前院鋪成草地,后院設為車庫,外婆只是說了句若是種點蔬菜和水果,瓜果熟了可以分給孩子們,于是小舅便將前院變成了菜地和果園,看起來與整片落地窗的房子主體并不協調,但是外婆的想法才是第一位的,隔年我便吃上了外婆種的”黑珍珠“蓮霧,那是外婆讓爸爸帶來給我的,整整一箱。后來我們說黑珍珠吃膩了,外婆改種了百香果,如今百香果還未成熟,種的人已不在。


在這棟房子里,外婆度過了她最快樂的7年,因患糖尿病,她的腿腳已不大方便,長期服藥心臟也日漸衰竭,家人都明白外婆時日不多,常年在北京的二舅給6位兄弟姐妹買了機票,一家子人帶著外婆去北京玩了半個月,外婆登上了八達嶺長城,天壇,故宮,她說:此生已知足。她總是教導我們要“量大福大”,這四個字漸漸成了家風,外婆家是村里的模范家庭。


漸漸地,孫輩們也都長大并成家,每到大年初一,便拖家帶口從四面八方匯集到外婆家,那是外婆的豐收季,進門最先找的便是奶奶,外婆,然后塞上一個紅包,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外婆總是笑得跟朵花兒一樣,那是外婆一年中最幸福的時刻,二舅也回來,團圓飯坐了兩桌,長輩們一桌,孫輩們一桌,外婆總要過來問問飲料夠不夠,哪個菜再加點,她就像一個快樂的陀螺,在桌子間轉來轉去。幽默的小舅和小姨總是把大家逗得笑聲連連,二舅總是炫耀他帶來的酒如何珍貴,大舅是掌勺的伙夫,偶爾過來喝幾杯,席間外婆總會感嘆孫輩們大都結婚了,明年要再加一張桌子了,再過幾年還得給重孫們再加一張。

每次回老家,我總是先去看看外婆,她從來不讓我空手走,總要給我塞上幾包西北的大棗和枸杞,那是別人送給她的特產。

外婆是個愛美的老太太,總要把頭發梳得光亮,戴上假牙,再配上幾樣金飾,2011年我送她的一串珍珠項鏈,她總是戴著,線已經斷了好幾次,也重新串了好幾次,

表弟結婚那天,外婆穿著一件紅色大衣,我調侃到:今日外婆才是最閃亮的人呢!她一激靈,嘴巴一撅,回到:嗯吶,客人一進來還以為我是新娘子呢!人總是傾向于記憶快樂的片段,記憶中畫面好像永遠定格在了那一瞬間。


我和外婆的最后一張合影,攝于今年國慶,在我的提議下,她欣然同意,那個陽光燦爛的夏末上午,一切美好得不像永別。

人老了就像老的機器,說卡殼就卡了。在今年入冬的一次降溫后,外婆心力衰竭倒下了。孫輩們再次從各地趕來,我連夜開了200公里的車飛奔回去,夜晚的高速幾乎一輛車都沒有,黑漆漆一片,腦袋里兒時的回憶就像電影一樣一幀幀在腦海里重復播放。

晚上十點多到了外婆家的路口,冬日清冷,繁星閃爍,我發覺自己已經很久沒有留意過這里的星空。

我進屋看到她躺在床上,沒有裝假牙,喘得厲害,嘴唇裹在嘴里,媽媽說從醫院回來外婆一直要戴她的假牙,嘴巴太干,戴上了又掉下來,只好作罷。

我強忍住眼淚:“外婆,我回來了!”她只是看著我,說不出話,發出咿呀呀的聲音,我緊握著她的手。

二舅帶著一家從北京趕來,同來的還有一月前剛剛和外婆見過面的表弟女朋友,那是個很潮的姑娘,一進門倆年輕人便跪在床尾給外婆誦經,外婆的三兒三女抱著“媽”哭,我只是一遍遍想著“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

2017年12月25日凌晨,外婆走了,從此以后我便再無“外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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