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 · 屠刀 · 佛

我見過寶相跌落蓮臺的殘肢斷骸:也見過佛堂覆滿塵埃的紅塵落魄;甚至見過比丘損毀如來圣象的末法淪落;而今日,我在香火鼎盛的寺院看見世尊的無見頂嵌入一柄屠刀。

刀鋒盡沒肉髻,遠遠看去就像是麗人盤起的簪發。

我隱隱失笑,退出大雄寶殿,踱步向寺門。我想知道如此大逆不道的寺院又會是叫什么名字。

屠刀寺。

望著在陽光下冉冉生輝的三個鎏金大字,我玩味的笑著。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還真是表里如一呢,我想。

1:

我的家鄉在溫婉秀麗的江南,從出生起我就沒有離開過,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

我站在寺門外算了算日程,不知不覺已經趕了一旬的路了,真是夠遠的了。

我又抬頭看了一眼寺名,腦海浮現出那尊形似嬌娘的佛像。

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我想起了圣賢的教誨,不禁笑說:“和尚有一畏:畏屠刀不斬世尊之頭。”

我拍手笑之,妙哉。

在寺內逛了半日,愈發覺得有趣,于是我決定要叨擾一段時間。

正巧寺院也有空余寮房,簡單的掛單之后。年輕的沙彌便領我來到堂房。

房間清爽干凈,推開窗便看見蔥郁春色里矗立的佛塔。我不覺心情舒暢,便分出些許盤纏交給沙彌,當做結緣的香火錢。

年輕的沙彌收下后,便“阿彌陀佛”合掌朝我行了一禮,我亦回了一禮。然后他退出房間,告訴我有什么需要可以找他。我再次表示謝意。

沙彌走后沒多久,寺院便響起鐘聲。我看著窗外的夕陽,緩緩涂繪出璀璨的容姿。在家鄉的時候也曾看過落日,當時覺得像是閨閣的姑娘在對鏡妝化著胭脂。如今在寺院重新看著落日,只覺漫天的霞光像是佛教密宗的沙畫,從無到有,從荒蕪到繁華,到最后夜色來臨,一切又歸于虛無。

黃昏正值壯年,天際的夕霞鮮艷的熱烈。我關上了窗,仿佛將時間停駐。

著眼處,如泡沫幻影。

2:

江南有徐徐閑愁,楊柳依依;更有風流詩書和窈窕美人。

可江南沒有豪氣。

沒有百川作酒的海,沒有千山醉倒的岳。

曾聽夫子說: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讀書就是走天下。

九月初三,中秋后的夜晚,我在庭院里望著月亮。花叢中的露水沾濕我的衣衫,一輪彎月橫亙在我頭頂。我看到姑娘描著峨眉,打開的妝盒里有珍珠的吊墜。

江南太溫婉。

春天的蘭花是花,夏天的荷花是花,秋天的菊花是花,深冬飄雪里的梅花也是花。

男兒飲盡酒樽,就醉成了溫柔鄉里的英雄。

我開始想離開江南,雖然遠方沒有方向。

3:

這一夜在寺院睡得安穩,早晨鐘聲響起的時候,我便跟著起了床。

太陽剛剛升起,室外還有些涼意。我沿著寺院游走了一圈,聽到一間禪室里有誦經的聲音。

莫名覺得木魚聲有些許清凈,便坐在屋外的臺階上看著日頭慢慢升高。

早課結束,沙彌們陸續走出禪室。我感覺肩頭被拍了一下,便回過頭看去,是昨天那個年輕沙彌。

他朝我合掌示禮,我站起身回了一禮。

他說:“天氣尚寒,施主起得倒早。”

我笑了笑:“反正醒了睡不著,不如出來走走。”

他也笑了一下,說:“施主若不嫌棄,不如隨我們一起早飯吧。”

我合掌示禮,便隨著沙彌走了。

粥菜倒是清淡,餐室人數雖多,卻也沒有什么雜聲。我本想與他閑聊幾句,但又怕冒犯了此間類如“食不言”的規矩,便斷了念頭,只埋頭吃飯。

吃完飯后,他提出帶我參觀一下寺院。我不好拒絕,便謝著應允。

不知不覺來到了大雄寶殿,我又看到了頭頂屠刀的世尊,于是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他跪在佛前拜了拜,說道:“這柄屠刀是方丈砍下的。”

我不禁被引起了好奇心,問道:“就是剛剛禪室里領著你們念經的方丈?”

“對的。”

“他為何要對佛祖砍下一刀。”

“事情發生在五十年前,那時候小僧還沒有出生,聽師兄說方丈當時還是江湖上的一位有名的刀客……”

沙彌娓娓道來,講的詳細,也許他已對無數人講過。

我暗暗感到驚奇,卻也明白了寺院香火鼎盛的原因。

世上真的有佛嗎。

圣人說:“子不語怪力亂神”。佛是另一種意義的圣人嗎,我想不明白。

傍晚的時候下起了雨,我站在窗前看著落雨。天地間雨絲蒙蒙,漸漸氳起了霧氣。不遠處的佛塔內,有人一級一級的拾步而上,我定睛看去,發現是老方丈,那個一刀砍向佛祖頭顱的人。

他柱著禪杖,一步一念珠,口中仿佛還念念有聲。

我不禁想起早晨在大雄寶殿里,沙彌對我說的故事。

五十年前,老方丈還是江湖上享譽惡名的刀客。有一次他聚集一伙同道追殺仇人,而仇人恰好躲進這座寺院里,為了活命,便在大雄寶殿剃度出家做了和尚。

當時的寺院香火寥寥,住寺和尚也只有七位而已。

老方丈追來的時候,一眾和尚正在佛前敲著木魚,仇人亦在其中。

老方丈怒不可遏,舉刀便要砍了仇人。可是當時領經的主持挺身而出,說仇人已經斷了紅塵,皈依佛門。老方丈不依,一心要砍了仇人,并放言誰敢阻攔便先殺之。

寺院主持合掌道:“若是我佛阻攔又當如何”?

老方丈橫目一瞥佛像,哼道:“遇佛殺佛。”

說罷騰身而起,一刀劈向佛像。

當時老方丈江湖刀名甚是響亮,一刀的威力足以削平一座六七丈粗細的石柱。可當時老方丈一刀砍下的時候,刀鋒沒盡便再也砍不下去了,老方丈回手拔刀亦是拔不出分毫。

驀然間,惟見佛像雙眼流下兩行血淚。

一眾和尚跪地誦經,熱淚盈眶。

老方丈呆立良久,直到黃昏將近,他遣散了同道,獨自在寺院剃度出家。

自此,此間事一傳十,十傳百,寺院香客絡繹不絕,寺院亦改名為屠刀寺。

4:

在江南最后的一場雪里,我遇到了一個江湖人,他挎著一柄刀。

當時我正和朋友在聚仙樓喝酒,我們五個風流子弟要了一壇紹興酒,微醺里也逞出些溫婉豪意。

他坐在鄰桌,一個人要了一盤炸花生另加兩壇紹興酒,撇開酒樽,用一只喝粥的碗倒酒。

喝著喝著,他忽然重重擲下瓷碗,說道:“江南的酒就跟那個葬花的婆娘一樣,病殃殃的。”

我不禁笑出聲,因為覺得有趣。

他倒也不惱,反而朝我招招手,示意我過去。

我對朋友打了個招呼,他們都喝的許些醉意,已經喪失了好奇心。

我來到他的桌子坐下,笑著看他。

他問:“會喝酒嗎?”

我笑說:“不會喝那我怎么醉的。”

他哈哈一笑,給我倒滿一碗,又給自己倒了一碗。舉起來便一飲而盡,我也學他一飲而盡。酒意沖頭,可我只覺得痛快。

我擲下碗,說道:“再來。”

他大笑:“爽快。”

那一晚我和他不知道喝了多少,只記得伙計一直上酒。最后我鄰桌的朋友們都喊我回家,我不回,他們便相扶著出了酒樓。

他又要了一壇,問我:“想不想換個的地方喝?”

我說:“盡隨君意。”

我沒想到竟然是樓頂。

酒樓的屋頂雖然不高但也絕對不低,我隨他出了店門,他便一手提酒壇,一臂挾著我,只一蹦就坐上了酒樓的黑瓦檐。

我睜開眼,一輪半圓的月就懸在我的頭頂,仿佛伸伸手就能抓下來。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我莫名的吟誦起這句詩,想著李太白在幾百年之前是不是也如我這般在屋頂喝著酒,然后恍恍悠悠的站起身伸出手抓向天空說出這一句,說不定還摔下了屋檐。

一瞬間我感到豪氣躥滿全身,好像打通了我全身的血脈,興奮的喊道:“酒呢?酒呢?快快快……”

他也笑得爽朗,說道:“我在江南武林和幾十個練刀的打了架,到頭來還不如和你這個讀書娃喝酒來得爽氣。”

他揮手一拍,酒壇的封泥就飛下了屋檐。

后來我忘了和他喝到了什么時候,只是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我在酒店客房的床上,而他已經離開了江南。

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醒來時我看到床頭的桌子上壓著一張紙,紙上寫著:

皓月酒中珠,一飲蛟龍物。

紙張的最后他畫了了一個大拇指,寫了兩個字:豪氣。

讀慣了花間詩詞的溫婉靡靡,沒想到我竟然也能寫的出如此壯麗的豪言。

笑過之后只覺得頭痛的要命,于是一覺睡到了傍晚。

第二天,我只身離開了江南。

5:

經過幾日的觀察,我發現方丈總在晚課前獨自繞一圈佛塔。

于是這天黃昏的時候,我隨著方丈繞了一圈佛塔。

我跟在他的身后,腳步踩著他踏過的木階。我甚至有些懷疑那個故事的真實性,我感到我身前的他就是一尊活著的佛。

空空如也,好似是半句佛經。

如是我聞。

在佛塔的最頂層,從鏤空的窗口看出去,黃昏像是沙畫毀滅前的一瞬。

方丈回過頭,看著我說道:“施主好像有心事。”

我合掌示禮,說道:“我想求證一個故事的真實。”

他說:“求證以后呢。”

我說:“并無目的,只是想了卻好奇心。”

他合掌:“阿彌陀佛。”然后說道:“施主是有心人,或許亦是有緣人。”

我不解。

他又說:“那一刀的確是貧僧所砍,也的確如傳聞所說無人能拔的出來。”

我合掌道:“謝大師解惑”。

他卻笑說:“施主果真解惑?”

我也笑道:“一知半解。”

“但說無妨。”

“入寺皆是緣者?”

“眾生皆是緣者。”

我躊躇著,終于還是問道:“緣是佛?還是……刀?”

他恍了恍神,極短,但是這一刻,他的半句佛經潰散了。

他說:“施主學刀?”

我說:“未曾學過,只是曾與一柄刀飲過一場宿醉。”

他默然。

我知道他明白,就像佛法一樣。許多事情盡管似是而非,但是真實的存在。

他終于說道:“那施主……想學刀。”

我沒有回答。因為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不清楚我的內心所想。

他看著我說:“貧僧已經五十年沒有拿刀了。”

我不再看他,望向窗外。暮色漸漸深了,那盤沙畫已經開始式微。

我回過頭,忽然問他:“大師可曾去過江南?”

“年輕的時候曾經游玩過那里。”他似是陷入了回憶里,目光渙散道:“雨倒是下得勤。”

我不禁一笑,江南的梅雨季可是連我都受不了。

我還想問些什么,可是晚鐘已經敲響。

老方丈走下佛塔,忽然回頭道:“施主若有興趣,不妨聽一堂晚課。”

6:

有些相逢是奇妙的,你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過去。你們只是恰逢一個荒唐的時間,一起做了一件荒唐的事情罷了。

可能這就是江湖吧。我想。

我不知道他從哪里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只不過是在離開的時候,看到那輪落日漸漸染紅天邊的地平線。我覺得下一瞬它會很美,就像我即將趕赴的未來一樣。

我策馬一鞭,便朝著落日追去。

7:

禪堂靜謐,老方丈坐定在佛像下的蒲團上,揚手敲響木魚,于是整個禪堂便響起誦經聲。

我坐在僧眾的最后,望著那尊佛像,腦袋上的刀依舊如姑娘的發簪一般。

恍恍惚惚,我仿佛看到一個閨房梳妝的姑娘。

一屋子的和尚還在念著經,我聽不明白。我只是覺得春色很美,式微的沙畫很美,這夜色也很美……

恍恍惚惚,江南的委婉很美,塞外的風沙很美,一路上的見聞也很美……

圣人說的很美,耳邊的佛經很美,就連我無所從來的疑惑也很美……

我看著那尊佛像,他的腦袋上頂著一把刀。

我記起怡春樓的姑娘,她在鏡子前補著妝容,盤起的發鬢上插著一只發簪。

我聽到和尚念起的經文。

“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我緩緩的走過一排排盤坐的和尚,來到佛像下。佛像比我高出許多,我順著衣角攀登上去,只跨了幾步,我便抓住了那柄刀。

我看不清禪室的和尚們在做什么,只聽到一句又一句的“阿彌陀佛。”

我握住了那柄刀,慢慢的抽出了它。一點一點,直到完全脫離了佛頭。

然后我腳下的佛像開始碎裂,我跌坐在佛像的碎片中,舉起了一柄刀。

整個禪室是跪下的和尚,誦念懺文。

8:

夢境一般,每一天的落日都比記憶中要美,每一天的路程又仿佛愈加的遠了一些。我回頭望著江南,竟然又是一個落日。

9:

我離開了屠刀寺,馬背上挎著那柄刀。老方丈又登上那座佛塔,許久都沒有下來。我策馬一鞭,黃昏仿佛凝滯了。

我沒有回頭,只是身后的佛塔耀滿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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