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碑

“我坐在格子間,透過一個頭盔與世界相連,周圍盡是得意的狂笑與失落的痛苦。空氣中有那么一絲不一樣,我說不出是什么。但是,我可以感覺到。”坐在一條長椅上的男子趴在桌子上,臉幾乎與桌面相近,粗重的鼻息時常會將那頁薄紙吹起,又被撥回原處,留下幾個濕漉漉的指紋,還有筆劃過紙的聲音,重重的,在每一句結尾處以筆尖敲擊結束。桌面上還有一個厚重的頭盔,上面的導線與一本書一樣的東西相連接,逼仄的格子間里貼著一張巨大,耀眼的海報,上面寫有:人類最偉大成果。一位俏麗女子頭戴比桌上精致得多的頭盔,半遮的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

“如果一個人的一生能變成一本書,那么這本書上有用的內容將會為人類提供無限的經驗,推動歷史進程就在今天,就在此刻,是你,是我,也是他,是每一個人!”他回想起培訓時屏幕那段鼓舞人心的話語,從桌子上抽出一張紙巾,將頭盔里的汗水擦掉。技術制造出一本又一本外表類似的書,然而多么高明的AI技術都無法讀取書中任何內容,每天以千萬計數的書本擁有著長短不一的頁數,只能依靠人力,用一個尚有溫度的生命去感知另一個已經冰涼的生命。不久前,他瘋狂的駕駛一輛汽車沖向人群,最后獰笑著跌入河里,溺死在車中。

他提起筆,按照剛才的記憶翻到特定頁碼,寫下:由此起,向后五頁,所有事件可能導致承受力為2級人群的極富社會報復性。短短34頁,平庸和痛苦交織的人生就在五頁癲狂中結束,這本書只有一段教訓值得提取。工牌上的那個人對著他笑,名字是李大江,人們知道二小,不知道二小就是李大江。他隨手把那本書插進格子里,推開門,穿過因為要盡可能多安排格子間而狹長。壓抑的哭泣,放縱的狂笑,痛苦的呻吟,穿透隔音并不好的隔板鉆進耳朵里。“我穿行于眾生的歡樂與痛苦中,此地亦是天堂亦是地獄。但丁若是在此定會看到第十三層。”他快步通過,繞開電梯,轉走安全樓梯,推開門,面前是一個堆放一些清潔工雜物的小平臺,兩張長椅拼湊在一起,坐在上面便可看到難得的天空。

椅子上已經坐下一人,雙手自然擺在膝頭,并肩寬,微弓背,小學生一般的坐姿,頭隨一片云彩慢慢擺動。二小坐在他邊上,那個人開口說:“來了?”

“嗯,來了。”

“第幾個?”

“第三個。”

“這才中午呢。”

“是。我累了,還害怕。”二小把工牌規整到胸前,捅進口袋最深處。

“來一根。”說著遞過來一包煙,伴隨一陣煙氣。

二小從里邊抽出一根,點著,沒抽,握在手上看著那點紅光緩緩燃燒,變成一縷白氣飄去。他不抽煙,有人給他發就收下,點著握在手里看。他聽到一旁“啪”,點上第二支,才開口說:“老陳,你是怎么能做那么久?”

年過五十的男人謝了頂,不多的頭發被汗水吸附在頭頂上。他摁滅了煙,說:“除了這個,我不知道還能做什么。從原型技術測試我就在做,快二十年,我還會做什么?”

“再做幾個月我感覺自己會死。”二小重新把話題拉回來。

“嗤”老陳發出一聲嘲諷式的笑聲。“你到了我這個年紀會發現人沒有那么容易死。是個人都想活著,盡管還不如死掉,但是他們依舊努力活著。”

“你有沒有遇到只看一眼就覺得他幾乎要融入你的生活,甚至認為他才是你。”二小才拿起煙,小心翼翼的抽一小口。

“你有嗎?”老陳沒有回答,而是反問到。

“我…”二小脖子一梗,幾乎脫口而出的下半句在嗓子眼轉了兩圈又咽回去。他從未見過老陳那雙掛著巨大眼袋的眼睛里有如此嚴肅冰冷的目光,直視他心底。“我聽別人說,總是會遇到這樣的事。”

“這就對了,那是別人說的,你沒有遇上就是沒有。”他把手重新放回膝蓋上,繼續抬頭看著天。“我們是篩子,篩過這么多東西,總有一些卡網眼里,日子久了,篩子都會變個顏色,也會堵。”

二小還想說點什么,天臺的門被推開。他看著那個人走過來坐在他旁邊,也掏出一支煙,凌亂的黃色長發一縷一縷耷拉著,極度興奮的潮紅還沒有從臉上消退。

“原來單一麥芽的威士忌是這種味道。你們肯定不知道和那種身材高挑的洋妞做是個什么滋味,哎呀,那個感覺就像是,算了,跟你們也說不清楚。”他還比劃出一個曼妙的女性身材。

“瘦猴,你又看了什么?”

“富二代,飆車喝酒,能干的全干了,最后吸毒過量死一派對上。不過他這一生算是值了。沒受什么苦,竟享福來著。二小,你下次去我那兒,我也給你爽一把。”瘦猴拍了拍二小的肩膀。

“你又帶回去一本?”老陳問他,語氣中難免帶著一些不開心。

“老陳,我告訴你!不是誰都能像你這么忠心耿耿的干這工作幾十年。老子每天翻翻撿撿比他媽的下水道老鼠還要慘,人間疾苦全嘗盡,如果不是因為還能找到這么些樂子,誰他媽愿意干這個活?!”瘦猴對老陳這種忠心員工的做派一直很不滿意,認為這就是假模假式的一種表現,大家都做同一份工作,就不存在誰會比誰高尚到哪里去。

“你看就得了,為什么還要把書帶回去,這違反歸檔,況且....”老陳還想說點什么。

“你別以為老子不知道你也把書帶回去過!”瘦猴像屁股觸電一般從長椅上跳起來,走出幾步又轉回頭繼續說。“你,二小,那層樓的每一個人!有誰沒偷偷把書帶回去,大家都一樣,你別給老子裝他媽圣人。咱們都一樣,你就是看不慣老子能賺外快掙錢!”說完就要把煙扔在地上,卻緊著又嘬兩口,才狠狠的把煙屁股甩下,摔上門離開。

“他這樣遲早會出事的。”老陳說。

“是啊。遲早。“二小附和他。

”走吧,太久會被發現。“老陳把煙掐滅,起身離開。

二小把那半支還燃著的煙彈出去,跟在老陳身后。

半支香煙順著大廈高層的風飄揚而下,不偏不倚正好插在大虎領子里。

”我入你娘!“香煙被掏出來,給脖子上那條青紋龍燙出一只大紅眼。他泄憤的把手里的箱子撇在地上,巡視著香煙的來處。找不到人的大虎坐在箱子上,擰開一瓶水灌下去,嘴里喘著粗氣。

”惱什么?最多再有一周就能來活。幾年都忍過去了,還在乎這一時。“他身旁的一個高瘦男子走出來跟他說。

“你說我們在這盯這么久了,到底是盯個啥?那港歸的老家伙早把自己全部財產捐出去了,就算搶了他做成的書,那種加密的玩意兒誰能看得懂。”

“誰告訴你我們搶書了?道上有消息,老家伙在國外銀行里還有一個不記名的保險箱,誰知道密碼都能開,但是這密碼他到死了也沒告訴誰。別人不知道,那個讀了他那本書的人會知道。到時候直接把人綁了就行。”

“誒,還是你小子腦子好使,我要有你這么好使的腦子,在號子里最多蹲兩年就出來了,何必多吃三年牢飯。”大虎說。

“你要像我這么聰明,當年就不會把哥幾個全坑進去,要你望風,望的什么風!”

“六子,這話可不能這么說,如果不是我一個人把罪抗了,你們三能那么快出來嗎?你這話說的太不道義。”大虎說著把袖子撩起來。

“有精力吵架,不如想想到時候怎么做!”一個左眼耷拉的小個男人在貨車車廂里說話。

三個人湊在一塊,談天論地,話題從豪宅里的巨富到巷子里的洗頭小妹飛快跳躍。

二小站在人群里,抬頭望一眼紅燈。他看到滿頭大汗依舊西裝革履的男子打電話,臉上微微花了妝的白領麗人矜持的用紙巾拭去額頭的汗跡。他感覺到自己的腋下和后背有大片粘糊的不適,才發覺今天確實好熱。自己還穿著襯衫,為什么穿著襯衫?明明干著流水線的工作也要與周圍人打扮一致,意義何在?

對面街角那三個搬運工聊天聊的火熱。“也許我更適合那樣的工作。”二小看著他們,眼里有一絲羨慕。綠燈,他被人群簇擁著走過馬路,推向最近的地鐵站。

“干!就他了!盯這小子一周,他絕對是里面的人。”破舊的面包車發動緩緩跟在二小后面。

?二小的腦袋被狠狠敲打的那一下,有什么東西被打破,終于被打破,“嘩啦”流出,他肯定不是鮮血,是別的什么東西。

二小被反綁在椅子上,頭上罩著布,經典綁架場景。

鐵銹味,煙塵味,還有腳步聲的回響,應該是個廠房。

“我沒錢,和老婆離婚凈身出戶,她是不會給我付贖金,我就是個社畜,每月付完房租就是個月光族。你們多半是綁錯人。”還好沒有被打,二小說話還算鎮靜。

“就你那倆臭錢還不夠我們油費。小子,綁你來是要你做別的事,我們知道你在那個地方上班,哥幾個手頭里有本兒書,你只要老老實實把我們想要的內容告訴我們,就能放你走,配合的話興許還會分你一些。”

工地機器的聲音,還有工人說話的聲音。

“我想做也做不了。”?

“什么?!”對方突然暴躁起來,鐵鏈子和鋼管在地上摩擦聲愈發靠近。

“需要機器,不光要有匹配的人,還需要有機器,知道嗎?你們怎么會覺得有人能拿著一本晶片體就可以干活的?”二小說。

“啪!”狠狠一耳光甩在二小臉上。

劣質煙草,左撇子。

二小被拉上了車,在車子破舊部件發出的呻吟聲中向前行駛。

十五、十六、十七,右轉;一百二十三,左轉...

車子停了下來,當他被拉開頭罩,面前是瘦猴驚恐的臉。

“二小,真不是我做的,我這做著生意呢。他們沖進來,還還...”他凸出的眼珠子緩緩轉動,從差不多裂開的眼角瞄向一個倒在地上的胖子。胖子被人粗暴的從連接中扯出來,明顯的危險操作,人倒在地上,臉上帶著飄飄欲仙的笑容,但是嘴角噴出的白沫預示著生命即將走到終點。二小知道瘦猴的小生意,從公司帶出“書”,從廢舊市場撿回來的機器讓他重新在家里組裝起來,偷偷讓一些人體驗他們這輩子根本不可能體驗到的快樂。檢驗員是經過適配后才能上崗,不是每一個人都能直接閱讀“書”,這樣危險的直連遲早會出現問題,只不過瘦猴沒想到是以現在這種方式。

六種味道,五個人。

二小提了提褲子,“我要上廁所,這么久你們也不讓上廁所,直連要好久,憋著可讀不出什么東西來。”

大虎張開嘴正要說什么,二小搶在他前面說:“你們也看了,這就是間民房,你們看著門我哪兒也去不了。”

大虎還在門口點煙,他不知道瘦猴的廁所根本就是個擺設,精明又膽小怕事的他早把廁所的馬桶下面改成一條可以連通外界的通道,二小順著口子已經爬了出去,走出巷子好遠。

雨夜,瓢潑的大雨并不能阻止一間在工地上的廢舊倉庫熊熊燃燒的烈火。倉庫附近的馬路邊,一支燃了一半的香煙躺在雨水洼子里。

兩小時后,在城市的另一端,一扇陳舊的房門上的門鎖被試探性的捅著,發出“咔啦咔啦”的細響。

“老陳,別捅了,進來吧。”

老陳推門而入,窗子被雨水拍打作響,屋內的一臺老式電視正播放一則新聞:我市一建筑倉庫發生火災,現已撲滅,但發現火災喪生的六名人員疑似與一起未接到報警的綁架案有關,目前我市警方正在偵辦中。

“瘦猴呢?”

“沒了。”

“好奇我為什么知道門外是你。”

“你覺得我應該好奇嗎?”

“用問題回答問題真不是一個好習慣啊!”二小掏出一支煙,遞給老陳。“來一只?那天你扇我那一下,應該剛抽完煙吧?”

老陳接煙的手往回一縮,還是伸過來把煙接著。“你都知道,還墨跡什么。瘦猴把密碼告訴我們,火肯定是你放的,另五個人沒了,錢正好少分五個人的。今晚過來就是想問問你,要不要和我分那筆錢。”

“整個公司只有你和我知道瘦猴那兒有自己裝的機器,你為什么不告訴你的兄弟,瘦猴的廁所有詐。”

“人老咯!難免忘記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你放心,我真不是想放你一馬。”老陳很舒展的靠在沙發上,口袋里的槍被他放在手邊。“別磨磨唧唧的,給句痛快話。”

“煙好抽嗎?應該比平時香一些。你跟我說,我們就是篩子,會變色,會被堵住。但是,我覺得你錯了,我們更像是石膏,不對不對,更像是一塊木頭,你知道嗎?那些書可鋒利了,木頭會被雕刻的,還會染上一些味道。”二小手上拿著一塊木頭在刻。“有一天,我發現,其實活人可以被轉制成“書”,不過總是不清晰,我還發現,其實活人也是可以直連的。哎,你坐好。”二小把躺在沙發上的老陳扶正。“我們副總,就是在海報上那個,開晨會的時候說過,你記得,你肯定記得,她說如果一個人閱讀過足夠的“書”,也許就和神差不多,全知,就差全能。來來來,我帶你看看。”

他推開房門,里面一位女性癱坐在地上,雙手緊緊拽住毯子,還在微微顫抖。

“誰能想到呢?她主動找上我,希望進行她宏偉的計劃,誰知道進行到一半她竟然想停止,這怎么可能?!如果真的有神,比起成神,造神更刺激!她從讀書到讀人,還不到50個,一列已經開動的火車怎么會這么容易停下來。如果讓閱讀員與她直連,會不會有一人更比百人強?來來來,老陳,你又坐歪了,我扶你上去,待會我們就試一試。”

老陳感覺自己被架到一張床上,鐵制圓環套在頭上的感覺很熟悉,又這么陌生。他逐漸模糊的視野里,女性哭泣著被二小拉上另一張床。黑暗,一片黑暗,二小切割木頭的聲音逐漸遠去。最后,他只看到眼前一片耀眼白光。

客廳,茶幾,整整齊齊擺放著49個高矮不一的木質書碑。末尾一個,最大,最高,潦草刻有一個字: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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