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良〗 無中生有

他落座于冰涼石凳之上,雙手交疊,手指不安的絞著。

半晌,恨咬一口下唇,松開雙手,放置于雙膝上,卻是力道緊緊抓著。

“賢者大人……”

他看向眼前一直撫摸著鯤的淡綠發(fā)色男子,后者聞聲扭頭與他對視,雙目兩汪柔水,待他繼續(xù)說下去。

“賢者大人,我夢不到那個人了。”

緊緊抿著唇,他蹙緊了眉,像個失去了最珍重玩具的孩童,眼中往日的傲然自負全無,徒剩下了委屈與沉痛。

“從前些日子起,我便再也夢不到那個人。”

環(huán)起雙臂,緊緊抱住自己,恐懼轉(zhuǎn)化為一股寒意自腳底緩緩蔓延而上,他感到自己幾乎要被吞噬,如同被一面恢恢天網(wǎng)束縛著,難以掙脫。

忽的,溫熱觸感自額頂傳來,賢者以食指尖抵著他的額頭,輕聲——別想太多,繼續(xù),告訴我你的夢,怎么了,我才能幫你。

“自他跌入巖漿死去,我便時常能夢見他。”

他依言緩緩而答。

“韓信,韓重言,那個男人,自那時起便常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

“他的眸,他的眉,他的唇,他的那一頭惹眼跋扈的紅發(fā)。”

“他的槍,他的盔甲,他的護額盔,他的長靴,他染著鮮血的衣。”

“他的舉止,他的笑容,他的哭號,他的悲嘆。“

”甚至是他手指觸碰我臉頰的灼熱溫度,手掌撫摸我赤裸肌膚時的撩動。”

他緊緊扣著膝蓋,但未曾覺察到痛感。

“這些我在他剛剛離去時的夢境中都能看到的,感覺到。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感覺越來越淡,越來越弱。”

“賢者大人,我害怕。”

他抬起頭,顫著聲,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已然紅了眼眶。

“重言,他從我的夢境中消失了。”

“我已經(jīng)在現(xiàn)實之中失去了他,可我不想在夢境中再失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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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

那一夜是張子房此生最為難忘的夜晚,地獄一般。

他親眼看著他愛著的男人被一個破罐子破摔的魔種推下了熔巖坑中。自己當時站在遠方,就那樣眼睜睜看著。

大意了,誰都沒有想到魔種不止是身軀天生比人堅韌,信念也是。那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以自己性命的代價把韓信一起拉下巖漿之中同歸于盡。

那一刻,他看著男人的朱發(fā)在空中劃出一抹鮮紅弧度,在巖漿火燒燎繞的襯托下如此灼眼。

他有試著伸出手,但經(jīng)過飛快計算的大腦告訴他,那一刻使出言靈鎖鏈也救不了韓信。

于是他只能看著那個教會了他何為愛,如何去愛的男人,就這樣在他眼前被火焰活生生吞噬而亡。

似乎有那么一瞬,他有看見男人逆著火光,對他露出平日對他吐露情話時才有的微笑,啟唇說了句什么。

……到底說了什么,相隔過遠,自是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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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繼那一夜而起,他便時時夢見韓信。仿佛那個總是放蕩不羈的男人其實依然在自己身邊,與自己相伴,讓他體會何為世間的「愛」。

雖然,夢醒時枕邊仍是一片冰冷。他還是孤身一人。

日日如此,循環(huán)往復。

直至近日他發(fā)現(xiàn),夢境開始模糊,男人的模樣不再清晰,聲色不再清明,觸感愈加的不真實。

神明啊,現(xiàn)實已經(jīng)帶走了他的愛人,難道在夢境里也依然不愿放過。

失去珍重之物的感受,他真的不想再體會第二次。

“所以,賢者大人……”

他深呼吸,涼氣入腹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雙手合十,請求一般問道。

“我不想在夢境之中失去他,”

“所以,請您告訴我,我該怎么去做。”

他緊閉著眼,祈求一般,渴望著賢者能給予他方法。

——夢境中人既然決定離開了你,那便不可尋回。

他聽見賢者以似水般溫柔的語調(diào)說著,卻宛如利刃刀割于心。

——軍師,汝等凡人無可控制夢境,那你便只能順從。

——抱歉,這種事,子休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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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的珍愛之物不可重獲,哪怕在夢境之中也不能。

他終究還是又把那個男人丟了一次。

他那時僵坐了許久許久,待調(diào)理好心理回過神,賢者正靜靜的看著他。

臨走之前,賢者在指尖捻了一只淡藍的蝴蝶,似是不經(jīng)意的說道:

“夢中人之所以不愿在夢中相見,也有可能是因為他不滿足于這樣虛幻的重逢。”

……呵,不滿足。

已故之人只能在夢里重逢。

然而,夢不成。

世間最絕望的思念,不是你我隔著萬水千山大海荒川,而是隔著一層泥土。

可是那男人墜入火海,連尸首都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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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來到男人葬身的地方,那個熔巖口。

那一夜兵荒馬亂的痕跡仍在,縱使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許久許久。

他找到一塊石,靜靜伏于其上。

他知道,就算來到男人臨死前的地方也不會讓他再次出現(xiàn)在夢中。

但他就是想留在這里,讓漫步止境的思念自由流淌。

他想到初次見面時兩人對對方都是不屑,每日的爭吵都已成了家常便飯。

他想到在之后,他們在戰(zhàn)場上并肩作戰(zhàn)無數(shù)次,他鎮(zhèn)靜慎密的指揮,男人永遠站在他的身前,鮮血浴甲披荊斬棘為他遮擋槍林彈雨。

他想到每次的慶功宴,男人總是喝的爛醉如泥,趴在他身上摟著他胡亂嚷嚷。

他想到在某一個清風明月夜,男人邀了他賞月。平日威風凜凜的大將軍,那一夜卻紅了耳畔,低聲的與他告白。

在那之后他便與韓信成了一對戀人,自小就極其不諳世事的他,在男人身邊笨拙的感受被世人稱為「愛」的東西。

男人在他耳邊細語,他會淡笑傾聽。男人拉他的手,他會輕輕回握。男人將他擁入懷中,他會環(huán)住男人脖頸。

芙蓉帳暖,男人吻著他的眸子,卻換來他低低嗚咽。男人舔舐他眼角的淚,再忍忍,很快就不疼了。隨后又開始了挺動,他更難耐起來,止不住呻吟,由痛呼逐漸轉(zhuǎn)為聲聲放浪的媚叫。

男人的懷抱一直是溫暖,他在男人身下承歡數(shù)個夜晚,帶著魚水合歡的余熱在懷抱中睡去,醒時依然是熟悉令人心安的面龐。

……然而現(xiàn)在沒有了。

他終究是失去了他,無論現(xiàn)實亦或是夢境。

下雨了,細雨,在他面龐上滴滴答答,逐漸濕了他的衣與發(fā)。

他沒有動,他累極了。

蒙蒙雨幕之中,他閉上眼,任由意識逐漸遠去,沉沉陷入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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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房……”

“子房……”

意識迷糊之中,他聽見了熟悉的呼喚。

微略驚喜,他似乎還能夢見男人。

“子房,別睡了,快起來。”

“下了雨,你這樣會著涼。”

迷糊之中,他感到有些粗糙的手掌敷上了額頭,觸感是難以遺忘的熟悉。

猛的睜眼,映入眼簾的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面龐。

“重……重言?”

他震驚,忙自個狠掐一把,疼痛感真實,向他證明了這不是夢。

男人伸手為他撫去面上的雨水,為他撩起黏著在額間的鬢發(fā),拭去衣領間的污泥,動作是與外表不符的輕柔。

他睜大著眼看著,男人面龐依舊俊朗,只是…那一頭朱發(fā)化成了如云般的白,脖頸上印著龍形的印記。

“怎了,看呆了?”

覺察到他的目光,男人調(diào)笑。

“我跌入巖漿之后重獲新生,雖不是浴火成鳳,但承轉(zhuǎn)化為了白龍。”

大抵是被他呆呆的神情逗笑了,韓信笑意吟吟的捏了捏他的雙頰。

“怎樣,子房。許久不見,可有好好想我。”

————何止是想那么簡單。

他感到心中某根弦頃刻崩斷,撲了過去緊緊摟住男人的肩膀。

————我連在夢境之中都吝于其他,我只想再多看你一眼。

————重言,你又知,我對你是如何思念。

他默無聲,任了淚流下。男人展臂環(huán)住他消瘦的腰肢,輕聲。我知道,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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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了。

天邊一彎美麗的虹。

熔漿依然滾滾,邊上依然荒涼,戰(zhàn)亂痕跡依然在。

這兒仿佛何事都未發(fā)生。

只有偶然經(jīng)過的麋鹿有聽到,天邊隱約的龍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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