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大了。
一片,一片,白茫茫一片,它們像一團團棉絮,穿過我的頭發,穿過我的手掌,沒有觸覺,沒有溫度,沒有想象之中的冷。
雪,越來越大了。
飄散在空中,像春分那時,被風吹起的蒲公英,一瓣一瓣,如絲,如爪,風中輕舞,浪漫紛飛。
它們有的落在了地上,漸漸堆成積雪,有的落在他們的頭上、身上,形成一層薄冰,冒著熱騰的熱氣。
而更多的,它們落在了被水攪拌的水泥中。隨著時間慢慢地流逝,水泥在空氣中硬化,和砂子,和石頭,和我,牢牢地膠結在一起,凝固成堅硬的地面。
最后,他們停了下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白色的熱氣向上升騰,與落下的雪花相融,雪花瞬間化成了水,慢慢變成了冰,和其他的六角冰晶輕輕地落在了牢固的地面上,漸漸積起了白雪,為我鋪蓋上白色溫暖的床被。
我和我的她
厚重陰郁的云層,黑壓壓的。
我越飛越高,飄在空中,看著視線所及的鋼鐵森林,冰冷又灰暗,許久之后,城市之中漸漸地亮起了一束束燈火,腳下是平房,屋頂高聳的煙囪飄散出摻雜著灰色的熱氣,炊煙裊裊。
茫然四顧,我記不得我的家在哪兒,它可能存在于一處高樓小區中,也可能是腳下的某間平房土屋。
那我又是誰,我叫什么呢?
一陣風將我吹起,我感受不到身體的存在,晃晃蕩蕩,在空中隨風劃過不規則的軌跡。
我來到一座小公園的上空,風兒消失了,一旁干枯的樹枝也停下了搖擺。
我看到一個小女孩,她孤零零地坐在秋千上,五六歲的樣子,扎著一根低馬尾,額頭上的劉海被雪花打濕了,濕漉漉的發絲上滴下了水珠,她低著頭,水珠一顆顆落在了紅色的皮鞋旁。
又是一陣風襲來,我早已做好了準備,緊緊地靠在一株枯枝上。兇猛的風夾雜著雪,從我的鼻尖上劃過,搖晃著的樹枝上下跳動,女孩突然抬起了頭,看向了我。但我知道,她并不能看見我,她只能看到孤零零的樹枝在風中顫抖。
空無一人的小公園,沙子堆上已經積滿了雪,一旁的滑梯也早已看不見原本的顏色。
寂靜之中,突然響起一聲吱扭,她輕輕地蕩起了秋千。生銹了的金屬聲蕩漾在整個公園內,秋千越來越高,聲音越來越大,刺耳的聲音中我聽到了她輕聲的嘆息。
是什么使得小小年紀的她輕聲哀嘆呢?
我從樹枝上跳了下來。
還沒等到我落地,高跟鞋的聲音停在了公園門口。
一位身著套裝的美麗女性站在那里,她朝著女孩輕輕地擺了擺手,她叫著她的名字。
女孩笑了起來,秋千停住了。
她奔跑著,紅色的小皮鞋踩在積雪中,濺起了潔白的花瓣,隨風飄蕩在半空。
她依偎在媽媽的懷中。
她牽著她,輕聲細語說著話,兩個人漸漸離開了這里。
終于,我的腳落在了地上,那一瞬間,我又飛了起來。
我看著她們漸行漸遠的身影,五味乏陳,那一大一小的背影在我眼中顯得這么的溫暖熟悉。
我想,我應該也有個女兒吧。
我有個女兒。
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渾身上下還充滿了皺褶,兩只眼睛有些浮腫,靜靜地躺在我身旁的襁褓中,不哭也不鬧。
那時的我很疲憊,虛弱的自己用盡所有的力氣睜開雙眼,只為了能看她一眼。
她躺在潔白的小床上,頭頂是潔白的天花板,潔白的墻壁,就連空氣凈化器都噴出了潔白的氣霧。
那時是在冬天,水霧模糊了窗戶,但是還能看清窗外那片蒼茫的白色,我的女兒,她在冬天的一個雪夜里出生。
她會漸漸地長大,不再浮腫,皮膚也變成了其他嬰兒一樣的滑潤透亮。她會一天一個樣子,有時候一夜之間,第二天再看到她的時候,她仿佛換了一個模樣。
那時的她,很小,還不會與我說話,哭和鬧是她唯一能與我交流的方式。
我會在半夜時分,靠在床頭上,一邊打著瞌睡,一邊為她吃奶。
雪會在窗外靜悄悄地落下,昏黃的臺燈會散發著溫暖的光芒。
同樣的窗外,春意盎然,同樣的燈光下,她坐了起來,學會了爬,緩緩地站立,直到她蹣跚學步,歪歪斜斜的走路,畫著曲線。
直到有一天,我在為她扎了一根低馬尾辮,額頭上的劉海會分在兩側。待她轉過身來,她那雙淚汪汪的大眼睛一直盯著我,她悄悄地笑了起來,露出兩顆大門牙,像只可愛的兔子,這時,她叫了我第一聲,“媽媽”。
聽到那童稚未泯的聲音,有些口齒不清。
我愣住了,然后我輕輕地笑了起來,雙手撫摸在她稚嫩的臉蛋上,朝她點了點頭,輕聲回應。
突然之間,她就長大了,聲音越來越響亮,發音越來越清晰。
她跑起來比我還要快,往往都是她一邊拎著我奔跑在前面,一邊大聲地叫著,媽媽,媽媽,你快點。
我微笑著跟隨她,緊緊地握住她的手,那雙小手在我手掌之中漸漸長大。
他和他的她
雪,小了。
風,卻依舊。
我坐在秋千上,搖晃著身體,努力想讓秋千動起來,但是它卻靜靜地垂在空中,紋絲不動。
我有些懊惱,低下了頭,視線穿過透明的身體,兩只腳猶如清澈透明的水,緩緩波動,倒映著地上的泥和雪。
突然,秋千向前蕩了一下,我抬起頭,一陣風雪飛過,我望著它們,看到公園門口站立著一位中年男性。
他一直盯著前后搖擺的秋千,但是我知道他看不到我,他朝著四周望去,像是在尋找什么,最后他放棄了,呼了一口氣,從口袋里拿出手機。
一團團熱氣從他的嘴里冒出,我聽不到他在說什么,只能看到他的表情,從著急慢慢地平穩,最后他笑了起來,聳了聳肩,拍了拍身上的積雪,轉身離去。
他是剛才女孩的爸爸,女人的丈夫吧。
我從秋千上站了起來,被微風吹起,我看著他的背影,有些熟悉,我想,或許我也有一個他。
我有一個他,女兒的爸爸。
我仔細地想了想,他應該是一位作家,平時賦閑在家。每天早上他會和我一同起來,他會叫醒我們的女兒,輕聲呼喚她的名字,mika。
當我在洗刷的時候,他已經開始為我們做起了早餐。
我會和mika一起梳妝打扮,按照那天的心情扎個不同的辮子。當他把早飯端上餐桌的時候,我和mika留著同樣的馬尾出現在他的面前,他會笑著稱贊我們的美貌。
我應該是個正常的上班族,從事日語翻譯。我會匆忙地結束早飯,拎著包,換上高跟鞋,對著我的她,和他,招手說拜拜。
他會不慌不忙地收拾好碗筷,看下時間,一只手拎著mika的書包,一只手牽著她,迎著清晨八點的陽光,走向小區附近的幼兒園。
我的他,是一位作家。白天閑暇的時候,他獨自一人坐在書房,先是看會書,然后打開電腦敲下腦海中每一個涌出的靈感。
待夕陽的余暉換上了皎潔的月光后,我滿身的疲憊地回到家,打開大門,就聽到他在廚房炒菜的聲音,還有mika坐在書房大聲地背誦詩詞。
他是個作家,或許不是很有名氣,或許他的書經常滯銷,但是他卻早早為自己的女兒準備好了,隨著年齡增長而需要看的書。
他會讓她背誦古詩古詞,我會教她日語,讀一讀雋永的俳句。
那時的我們,坐在書房的地毯上,他背一句他的,我念一句我的。
而我們的女兒,mika會笑著坐在中間,重復著我們的每一句。
“髣髴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
“古池や、蛙飛びこむ、水の音。”
但是這些對于mika來說太詰屈聱牙,她只會鸚鵡學舌,發音并不標準,哼哼唧唧,惹得我和他一陣大笑。
四季輪轉,時光飛逝。
歲月的痕跡慢慢地出現在我的臉上,暴露在那引以為傲的長發上。
每天早上的自己,對著鏡子都能看到一縷縷白發,梳子劃過自己的頭發會帶走越來越多的發絲。
歲月也同樣出現在mika的身上,但她越來越漂亮了,個頭越來越高,她上小學了。
而我的他,除了和我一樣越來越蒼老,依舊還是那個作家。不同的是,每天的早上,他再也不和我一同起來。
我會含著牙刷叫醒mika,我依舊會為她精心梳妝打扮,最后我們一個拎著包,一個背著包,輕輕地關上大門。
時間是情感之中最大的隔閡吧,所有的激情都會被其所磨滅。
從前的無話不說,幾年之后的如今的一言不發,每個人都在做每個人各自的事情,互相的交流靠的只是對彼此的習慣和眼神。
每天下班的時間越來越晚,回到小區大門的時候,都已經10點多了,圓圓的月亮高高地掛在夜空上,突然我聽到一聲熟悉的“媽媽”,他和mika站在不遠處對著我招手。
我快步走向前去,問她為什么還沒睡,mika笑著回應說她還不困。
他同樣笑著看向我,我對他微微一笑。
mika走在中間,牽著我和他的手,我們慢步穿過小區里植被包圍的小道。mika突然看向我,指著月亮,告訴我,“今夜の月は綺麗ですね~”
そうね、きれいですよね。
我
風雪,又漸漸大了起來。
遮住了我的雙眼,我看不清眼前。
我知道了我是誰,但是我為什么會在這里?
鵝毛大的雪花穿過我透明的身體,我被風再次吹起,飄揚在漫天風雪中。
而我又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子?
我看不清自己將會飛到何處,風依舊在刮,我閉上了雙眼,我的她,mika怎么樣了,我的他又在哪里?
我突然感到一陣寒冷,仿佛自己恢復了觸覺。我睜開了雙眼,冰冷瞬間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看見一只黑尾鷗在碼頭上悲鳴。
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記憶仿佛猶如這場風雪,卷起了海水,隨波逐流就此消逝,那只黑尾鷗銜著我的過去,欲要展翅飛走。
我想起了那篇辭賦,他淚流滿面地站著,默默地背誦著,
“感前哀之未闋,復新殃之重來。方朝華而晚敷,比晨露而先晞。”
我們之間的爭吵是必然的結果,導致的原因有很多,他的腦海早已沒有了靈感,他的作品一部部被退了回來,越來越忙碌的我,漸漸支撐不住這個溫暖的家庭。
我的她,mika,也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十二三歲的她,落落大方,漂亮的大眼睛,可愛的兩顆門牙,但是那張可人的臉蛋上再也看不見笑容。
在這片風雪中,我看到她躲在自己的房間里,戴著耳機,門外是我和他在大聲地吼叫,他指著我,我指著他,互相指責,相互咒罵。
我們的聲音越來越大,她把音量也越調越高。
直到音樂調到了最大,她依舊還能聽到門外源源不斷的爭吵,她雙手抱著頭,深深埋在桌子上,眼淚一滴滴落在作業本上,落在書上,最后打濕了一張寫著她名字的獎狀。
最終,我和他分開了,我忍受不了一個人承擔屬于男人那份的擔子,我搬了出去,去閨蜜家,去父母那里,他總是一次又一次找到我,向我道歉,然后我們又開始新一輪的一次又一次的爭吵。
賭氣的我,傷心的我,不小心把她忘了。
我在風雪中看見了她,她一個人上學,一個人放學,沒有父母參加的家長會,沒有父母陪伴她領取全市的作文獎,她獨自一人坐在領獎臺下,周圍都是別人的父母在笑著夸贊自己的孩子。
不知道什么時候起,她身上出現了青紫色的傷痕,在校園里,有人對著她指指點點,體育課上,幾個可惡的女生拿著排球一個一個砸向她。
她一個人上學,一個人放學。
戴著耳機,聽著歌,低著頭跟著曲調輕聲歌唱,我聽不到聲音,但是通過她的嘴型,我的腦海中也跟著響起了同樣的旋律。
“我也曾想過一死了之 .. ”
她走過這片碼頭,黑尾鷗站在木樁上,海水隨波逐流而流逝,仿佛像是將她的過去也一起銜起飛走。
“我也曾想過一死了之 ..”
她走過陽光斑駁的樹下,走過充滿薄荷味糖果的小商店,走過漁港的燈塔,生銹的拱橋,丟棄的單車,直到她佇立在木質車站的暖爐前。
“我也曾想過一死了之 ..”
今天仿佛和昨日一樣,而明天又會有什么不同呢?只因為心中已經空虛無物,若空虛無法被填滿,便只能獨自淚如雨下。
我想哭,卻眼淚永遠不會出來。
我記得今天,記起來了,今天是她的生日。
同樣一場風雪的晚上,她降生在我的身旁。
而今天的她,卻獨自一人走在風雪交加的夜晚中。
直到她被幾個小混混攔住。
他們拉扯著她的書包,拉扯著她的衣服,打亂了她的馬尾辮,扯斷了她的耳機。
她沒有反抗,被不同的力量互相推搡,最后跌倒在地上,他們一擁而上,撕碎了她的衣裳。
她抬著頭看著天上的我,一個同樣孤獨無助的人,風雪停了下來,我被風吹回來了,重新回到這塊剛剛凝固的水泥地上。
她的后腦勺涌出了一大灘的血,他們卻沒有停下來,依舊做著那骯臟齷齪的事情。
她死了。
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們慌張地提上了褲子,互相對視。
他們從附近找來了鏟子,挖了一個大坑,把她放進去,加上水攪拌水泥,最后一層一層蓋在她的身上。
雪,下大了。
卻沒有風。
一片,一片,白茫茫一片,它們像一團團棉絮,穿過我的頭發,穿過我的手掌,沒有觸覺,沒有溫度,沒有想象之中的冷。
它們有的落在了地上,漸漸堆成積雪,有的落在他們的頭上、身上,形成一層薄冰,冒著熱騰的熱氣。
而更多的,它們落在了被水攪拌的水泥中。隨著時間慢慢地流逝,水泥在空氣中硬化,和砂子,和石頭,和她,牢牢地膠結在一起,凝固成堅硬的地面。
最后,他們停了下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白色的熱氣向上升騰,與落下的雪花相融,雪花瞬間化成了水,慢慢變成了冰,和其他的六角冰晶輕輕地落在了牢固的地面上,漸漸積起了白雪,為她鋪蓋上白色溫暖的床被。
他們走了,消失在沒有燈光照耀的黑暗中。
我孤獨地飄在水泥的上方,我想去叫人,我想去報警,但是我無法移動。
終于有一天,她被發現了。
警車,消防車一輛輛停在四處,水泥被挖了出來,從中破開露出了白皙的手臂。
而這時,我看到了她和他。
她,長長的頭發之中夾雜著一縷縷白發,歲月在她的臉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她雖然站著,但是整個人癱在了他的懷中,抽泣之中叫著一個熟悉的名字,我的名字,mika。
他,緊緊地抱著她,雙眼溢滿了淚水,輕聲地背誦著那篇我無比熟悉的辭賦,
“感逝者之不追,情忽忽而失度。天蓋高而無階,懷此恨其誰訴!”
我終于流下了淚水,兩瓣雪花落在我的眼角上,融化成水珠,劃過臉頰。
我有些后悔了,雖然我也曾想過一死了之,只因為那時早已忘了還與你們相遇過。
因為有像你們這樣美好的人在世上,我才稍微有一點兒喜歡這個世界,我才稍微對這個世界有了一點期待。
我在慢慢地消逝,像這紛飛的雪一樣,從天而降,漸漸地消失在半空、地上,化作無形。
“再見了,我的媽媽,爸爸,謝謝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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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艾麗斯·西伯德致敬,此文我想獻給大后壽壽花和西爾莎·羅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