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海燕
昨日是一年中最后一個節氣“寒氣之逆極”的“大寒”,但氣溫不過零下七八度,且飄著細細密密的雪花。見路燈下的雪洋洋灑灑,仿佛千萬只流螢在飛舞,拍下一段視頻的同時,我用詩句“雪里已知春信至”為它作了注解。
北方的冬天總不免令人聯想到“雪”與“冷”。在漠北長大的孩子,自小便對“哈氣成霜”“滴水成冰”“冰天雪地”“寒風浸骨”“雪虐風饕”以及“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雪飛云起,夜窗如晝”有著最直觀、最真切的感受。轉眼,我在被譽為“塞外明珠”的小城已生活了近50年,在這個大寒日的清晨,那些冬日里或溫暖、或寒涼、或歡愉、或憂傷的記憶,在腦海中莫名地越來越清晰、鮮活起來。
聽奶奶和父母說,他們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六七十年代剛開發建設下野地時,氣溫達零下三、四十度,穿著笨重的毛氈筒(一種用羊毛制作的鞋子)都能把人凍透,有的人手腳被凍傷、耳朵被凍掉,“尿一泡尿還沒流到地上就已經結成冰了!”他們笑著說道。自小,我們也都是穿著奶奶或媽媽親手縫制的棉衣棉褲長大的,薄棉衣棉褲剛入冬及開春時穿,數九寒天非厚棉衣棉褲、棉帽棉手套方可過冬。這些年,雖然每年零下四十幾度的天數已然極少,但農諺有云“大寒不寒,人馬不安”“大寒不寒,春分不暖”“大寒不翻風,冷到五月中”,那冷到骨髓的“倒春寒”依著實讓人有些心驚肉跳。
爺爺去世前一年我還小,不過五六歲的樣子。那時沒有交通工具,無論去哪兒基本都得靠兩條腿。那年冬天爺爺在團衛生隊住院,奶奶帶著我去看爺爺,厚厚的棉衣棉褲把我裹得像個圓滾滾的皮球。衛生隊距我們連近十公里的樣子,奶奶牽著我的手,走在一望無際的雪原上,白茫茫的雪原里看不到一個人影,腳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聲響,使曠野顯得愈加遼闊與蒼涼。漸漸的,我累了,小小的心里似乎也有一點害怕,奶奶更加緊地牽牢了我的手,讓我自己走一段或是背我走一段, 一直用“乖孫女,就快到了”來鼓勵我。
上了連隊小學,值日生早上要和老師一起去班里生火。天色未明,我們便早早起來,從家里帶一點干柴,按照頭日與其他值日生約好的時間來到學校。那時是用土塊或紅磚壘的土爐子,我們把爐灰掏干凈,用廢紙或茅草把柴點著,柴徹底燃起來后再把煤塊疊放在上面,直到慢慢把火墻燒熱,待同學們都來上課時班里便是暖暖和和的。剛開始不會生火,家長有時就來幫忙,稍大些不需要家長了,我們一時弄不好煙囪倒煙,教室里便狼煙洞地的,嗆得我們“咳、咳、咳”的好一陣咳。
我的整個小學、初中、高中時代教室都需要生火(不像現在都是暖氣),而且基本都是學生們自己來生。那是已開始使用生鐵鑄造的鐵爐子、鐵皮火墻,火燒得過旺時,爐蓋、爐身被燒的通紅,如離得太近,一不小心褲子、鞋子就可能被烤焦。有的同學家遠,中午便帶上饅頭、咸菜作午餐。為了能吃上熱乎乎的饅頭,有同學用鐵絲做了個圓架子,下課后便放在爐蓋上,回不了家的同學圍坐在火爐旁,把饅頭放在鐵絲架上慢慢地烤。一會兒,滿教室都彌漫著香噴噴的饅頭味,吃在嘴里“嘎嘣”“嘎嘣”地脆響。后來讀《紅樓夢》“琉璃世界白雪紅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一節,看到李紈帶著寶玉、黛玉等眾姊妹吃燒烤的情節,不禁莞爾。那時我們沒有帶水喝的概念,實在渴極了,門外抓一把干凈的雪,含著嘴里“咔吃”“咔吃”嚼化了便咽了下去,不知當年為何沒有學妙玉用往年收集的梅花上的雪水泡茶那般,把雪盛在瓷缸等之類的器物里,在火爐上燒開了再喝。
上初中時,有一年在營部上學,營部與我們連之間橫亙著寬達五六公里的一條沙漠帶,我們要抄近路往返就得翻越一條條沙丘,有同伴還好,沒有同伴時就只能一個人走(如今想來,很難想像今日的父母會讓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獨自面對茫茫荒野)。高中時期去了團部中學,離家更遠了,父母給我買了一輛自行車,回家的路似乎近了許多,但仍然要走很長的一段荒野路。那時,雖然沒有通訊工具,但似乎也沒有人販子,沒有人擔心孩子是否會走丟,也似乎沒有人擔心是否會在沙漠、荒野中受到動物的侵害。
冬夜漫漫里,喜靜的我喜歡陪著奶奶煨在火爐邊,靜靜地看書或是與奶奶閑聊。奶奶手頭似乎總不閑著,一邊做自己的事,不時給爐里添一塊兩塊煤。臨近午夜時分,去鄰居或同事、朋友家串門的爸爸或媽媽快回來了,奶奶便把饅頭切成幾片放在爐子上烤著,等他們回來當宵夜。奶奶烤出來的饅頭兩面金黃、外脆里嫩,再就著奶奶親手腌制的川味泡菜,那酸中帶辣、辣中帶酸的滋味別提有多爽了。
在外讀書、工作那幾年,每年冬天都似乎格外開心,因為有元旦、春節、元宵節,有對聯、新衣服和壓歲錢,還能滑雪、堆雪人、打雪仗。坐在光滑的厚塑料布或是橡皮輪胎上,獨自或是幾人、十幾人連在一起,從沙包、山頂上大呼小叫著飛馳而下,那種在蒼茫的大地上縱橫馳騁的刺激,那種在遼闊的天地間自由飛翔的快樂,至今依深深地銘刻在我的腦海。節日里,我們會相約去買幾張精美的明信片,把思念和祝福送給遠方的父母、親人和朋友;也會和同在異地他鄉的同學們一起,掛彩燈,包餃子,一杯熱水、幾碟小菜、幾個水果,就能讓我們開懷暢“飲”整個晚上……
這些年的冬夜,除了聽聽音樂、看看心儀的電影電視,我最愛的還是看書,心中欣羨和向往的是翁森《四時讀書樂》中那種欣欣然、樂陶陶地沉浸其中、樂在其中的悅讀。我曾寫過一篇《數點梅花天地心》來解讀《四時讀書樂》里冬日讀書的場景:“寒冬臘月,飛雪飄飄,玉樹瓊花,明月如霜。踏雪尋梅歸來,圍坐在一爐爐火邊,爐上,有熱茶,香氣四溢。展卷延讀,溫潤如玉,口齒噙香。此時,梅花是書,山水是書,酒棋是書,明月是書,天地是書,人心亦是書,無之不是書,一如淡彩花衣的女子,相對再久也依覺豐盈潤澤、賞心悅目?!?/p>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似乎漸漸不那么怕冷了,上大學后好像再沒有穿過棉褲,最冷時外褲里不過一條秋褲一條毛褲罷了。這些年由于“暖冬”由于“霧霾”由于“全球大氣變暖”,往往一條含毛的打底褲就過了冬。然,氣候也有極反常的時候,前幾年近一周時間氣溫達零下四十度,小半個月達三十六七度以上,大家每日見面的第一句話常常就是“快凍死了”。彼時正在熱播電視連續劇《甄嬛傳》,劇中言極其父被流放苦寒之地寧古塔,想起順治年間因科場案、浙東通海案以及文字獄數千被流放寧古塔的人們,想起從政40年、33年一直在被貶謫、流放之路上的蘇東坡,想來那種“苦寒”即當如是吧?
本以為“苦寒”不過是惡劣的氣候、苦逼的“環境”,后來我才明白,最令人唇寒齒冷的,往往都與“人”息息相關——那些所謂的“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那些僅僅是為了活著,便要拼盡全身力氣的黎民,那些與人相鄰而居或是忠貞不渝地愛著人類,卻慘造人類獵殺、戕害的生靈;那些因為自私、貪婪、暴虐,為了榮華富貴、金銀錢財或是一己之私,不惜反目成仇、殺人越貨甚至生靈涂碳的人渣;那些燭照千秋卻被當作“賤民”“罪人”遭到污陷、流放、迫害,枉死、慘死、死無葬身之地的國之脊梁……
近幾年,我似乎又漸漸開始怕冷了,許是年歲增長抵抗力下降,又或許是境遇、心境使然——幾位至親至愛的親人都在冬日永遠離我而去,那些刻在心間、融化在血液里的深切思念,看到伊的名字便會灼傷雙眸痛徹心扉的難言苦楚,讓冬日顯得愈發寒冷、寂寥與漫長。
好在,有家人的彼此關愛與不離不棄,有摯愛好友一路結伴同行、相互取暖;每年春節前,也總會接到溫姐姐去她家與眾文學、書畫愛好者相聚、暢談的邀請。今年的小聚溫姐姐一周前便定下了,敲開門的那一刻,溫姐姐探出燦若春花的一張臉,笑意盈盈地迎我進門……
???????????????????? ??????????????????2019年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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