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個人”
那天我們去吃飯的地方叫“等一個人”，乍聽起來這個名字不像學生餐廳，倒像艷遇頻發的麗江哪個客棧的名字。
我們學校公寓區有一片不是很大的荷塘，“等一個人”就在荷塘的旁邊，門臉兒不大，拾掇的還算干凈，里面七八張桌子，粘和板的桌面墨綠色，人工合成的木紋貼面，桌面上蓋了張塑料薄膜的一次性桌布，軟塌塌的耷拉下來，鋼管焊成的椅子，人造革皮面上起皮泛舊了，有的地方有小洞，露出里面的海綿，估計是哪個吃飯的手欠摳的。里面有一個包間，有一桌人在喝酒，能隱約的聽見里面在猜拳行令。
門口的桌子旁坐著兩個人，一個寸頭，黑T恤，大短褲，趿拉著拖鞋，長得很像陳小春，三十左右歲的樣子，看見我們笑著說：“哥幾個里面坐吧！”，應該是老板；另一個正中扎著一個半翹的馬尾辮，頭皮兩側剃得精短，幽幽的泛著青光，二十幾歲的模樣，臉上棱角分明，低著頭抽煙，面色陰郁。兩人面前擺著四碟菜，沒怎么動，一瓶喝得快見底的紅星二鍋頭。
一個服務員走了過來，鄉土氣息很濃的小伙子。他說你們幾位？華子說你自己不會數??？
坐在門口的馬尾辮抬頭瞟了華子一眼，目露寒光。我跟服務員說就我們幾個，還有包間嗎？
服務員說沒了，就一個，讓人占上了。我說那就坐里面吧。我們選了一張靠里面的桌子坐下了，服務員拿來菜單，華子接了過去。
馬蕓把菜單從華子手里搶了過去，說今天哥兒幾個挺給力哈，我請客，犒勞犒勞大伙。華子把菜單又從馬蕓手里搶回來說：“罵人呢？怎么能讓美女請客？放著，我來！”
廣進說：“華子，你這是典型的無事獻殷勤哈！”華子說無事獻殷勤怎么了？憐香惜玉是我中華民族一貫的傳統美德，對不對美女？
馬蕓笑著說：“行，你請就你請，你舍得死我肯定舍得埋，服務員，先照著菜譜炒一本，不夠我們再加?！?/p>
魏大人說：“炒一本那敢情好啊，正好我餓了！”
華子說：“魏大人你別跟著起哄，分不清里外拐呢！”
馬蕓說：“你看你看，一動真章就慫了，沒勁哈！”
華子說我是怕鋪張浪費，“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阋詾楸旧贍斒切奶勰莾蓚€錢兒？膚淺！馬蕓說我看出來了，你就是屬鴨子的，肉爛嘴不爛。
廣進說你倆別貧了，快點菜吧，我快餓死了！
我們點了七八個菜，要了一瓶二鍋頭，華子挨個給大伙斟酒。
馬蕓看著我說：“車慶陽，舞跳的不錯哦！”
我說你怎么知道我叫車慶陽？馬蕓說我們宿舍有個女生跟你一個地方的，她沒事老提你，我就留意了一下誰叫車慶陽。據她說你們那往北京開的火車從始發站開出來四個小時之內所到之處就沒有沒聽說過你的。真的假的？
我說我就是被開除的比較頻繁，上過的學校比較多，不是啥露臉的事兒。馬蕓說為啥老被開除?。磕愕降锥几闪耸裁吹渿昝竦墓串斄耍?/p>
我說其實也沒什么，就是經常打個架斗個毆什么的……
馬蕓說：“哇塞，你這經歷也太豐富了點吧？”我說不要搞盲目的個人崇拜哈，都過去的事兒了，灑家早就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了。
廣進說別聽慶陽的，他剛來時還告訴我們他是鄂倫春族，比大熊貓都稀有，然后國家逼著他們每人娶三個老婆呢，我們都信了，幸虧我聰明機智又勇敢的問他爸爸娶了幾個老婆，他編不下去了，才坦白是騙我們的，慶陽就是個大騙子。
馬蕓說那怪你們太傻，一點常識都沒有，沒文化被騙也活該。
華子說：“哎，哎，我聽這話茬兒不對哈，這就護上慶陽了哈？”
我說：“什么叫護上了，我們這是‘惺惺惜惺惺，好漢識好漢’?！?/p>
馬蕓說：“誰跟你好漢識好漢呀？我是女神不是女漢子好伐？”
我說正好菜也上了三個了，內蒙規矩，三個菜兒開喝！第一杯咱們就共同舉杯敬敬女神吧！也為了我們在大學的相遇！
大家都舉起酒杯，我干了一杯放下了，發現大伙都目光異樣的看著我。我說怎么了，這是？
華子說你干了？我說是呀，不是說好了干一杯的嗎？華子說這可是白酒啊，二鍋頭啊！我說然后呢？華子說沒然后了，給跪了！收下小弟膝蓋！
我看看大伙的杯子，他們都是只抿了一口。魏大人說：“在你們內蒙是不是都這么喝呀？”
我說也不都是，一般的都是先連干三杯，這叫“草原三杯”，然后是“草原雄鷹雙雙飛，一個翅膀掛三杯”，這是十二杯，最后一個環節叫“高山流水遇知音”，就是把三杯酒并排舉起，高低排列，高的流到低的里，一口喝光，幾輪結束才可以吃飯聊天……
廣進說：“大騙子，又來，又來！”
我說這個沒騙你，真的，不過那個都是拿啤酒喝。魏大人說：“我的老天啊，你們這一頓能喝我兩年的酒啊！”
華子說：“不是說你們山東人也都挺能喝的嗎？武松啊，魯智深啊什么的不都是你們山東的嗎？不是說‘武松不喝酒，怎么敢在景陽岡上走；魯智深不喝酒，怎么能倒拔垂楊柳’嗎？”
魏大人說：“華子你們天津人可真能說，一開口就一套一套的，跟說相聲的似的。俺們山東人的酒量吧，總體來說那是很可以的，但是也良莠不齊啊，我就屬于那種一杯就倒的?！?/p>
華子說：“魏大人你這么謙虛你還能進步！來來，慶陽都打個樣了，咱也追一追，來，來一大口！”
魏大人說華子我真不行，真不行，不騙你，小時候俺爺爺給俺灌了一口酒，俺出去放羊到山上就睡著了，醒了發現羊丟了，回家差點沒被俺爸踹死，后來過了好幾天羊自己回家了，都餓瘦了……
大家正笑著呢，從包房里走出來三個人，沖我們走了過來，為首的是一個小個子，大背頭，三角眼，帶笑不笑的，嘴里斜叼著一根煙，后面跟著兩個人，人高馬大。
小個子走到華子旁邊，拍了拍華子肩膀，華子回過頭看見了他們，小個子沖華子一努嘴：“滾蛋！”華子看了看他們三個，怯怯的站了起來。小個子拉過華子的椅子坐在上面翹起了二郎腿。
我盯著小個子，小個子目光在我們每個人臉上掃視了一周，最后把目光落在了馬蕓的臉上：“姑娘，剛剛你一進來，我老大在屋里就看見你了，他想請你喝杯酒，怎么樣，賞個臉吧？”
馬蕓說：“我不認識你老大，也不想認識，你進去告訴你老大，要真想請本姑娘喝酒就自己過來，別弄三個連點禮貌都不懂的傻貨過來丟人現眼。”
小個子帶過來的兩個人躍躍欲試，我順手從桌子底下抄起了酒瓶子。
小個子沖后面擺了擺手，攔住了帶過來的兩個人，他斜眼看馬蕓笑笑說：“小姑娘話茬子挺硬?。?！你知不知道有個詞兒叫不識抬舉？”
馬蕓說：“那這么說我還得感謝你們老大抬愛了唄？”
小個子說：“知道就好，我們老大可不是輕易請什么人都喝酒的。”
我沖小個子說：“哥們兒，既然你老大那么樂意喝，我陪他喝吧，剛好這幾天我胃虧酒?！?/p>
小個子斜眼沖我瞄了過來：“你他媽的算哪根蔥？”
我說我哪根蔥也不算，但是這個姑娘是我們朋友，請我們朋友喝酒也不征求一下我們意見，你是不是覺得我們這桌子上爺們兒都死絕了？
小個子站了起來，回手拎起了椅子，我攥緊了酒瓶子，小個子的椅子還沒掄起來就被人撂倒在了地上，出手的正是門口喝酒的那個馬尾辮，我雖然就在對面，卻沒看清他的動作，從他離開那個桌子到我們這個桌子，到撂倒小個子，動作一氣呵成，迅雷不及掩耳。
小個子一聲哀嚎，滿地打滾，帶來的兩個人嚇傻了，根本沒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
聽到外面的響動包房里的幾個人也都沖了出來。馬尾辮從桌子上抄起一個酒瓶子，一揮手在桌子上掄碎了，用瓶碴子指著幾個人說：“都他媽給我聽好了，今天敢在這鬧事兒的，誰他媽也別想活著出去！”
從包房里出來的為首的一個人個子很高，一身白色休閑裝，長發，面目俊朗，一臉桀驁。他雙手插兜，嘴角掛著一絲冷笑。他看了看馬尾辮，沖地上的小個子說：“小五，起來吧，今天不玩了?！彼洲D向馬蕓笑笑說：“我就是想請你喝杯酒，沒別的意思?！庇洲D過頭看我，我們倆對視了幾秒，他一揮手，帶著他的人往外面走。
馬尾辮斜了高個子一眼，面無表情的走回門口的桌子，接著跟平頭倒酒喝酒。
叫“小五”的小個子從地上爬了起來，跟在高個子后面一瘸一拐的往外面走，走到我身邊時惡狠狠的說：“小子，路還長，別太狂！你不會永遠這么幸運的！”我沖他笑笑，說好，隨時恭候。
幾個人結賬走了之后門口喝酒的平頭沖我們桌子喊：“哥幾個吃你們喝你們的，不夠再加，要啥隨時招呼?！比A子驚魂未定的說：“得嘞，您！”
廣進一臉焦慮的說：“不會校園里有什么傳說中的古惑仔吧？這很夸張誒！”
魏大人說：“慶陽啊，你看剛剛那個小個子還讓你等著，是不是你以后就被黑惡勢力所盯上了呀？”
我說走一步看一步唄，咱不欺負人也不能讓人騎脖子上拉屎啊。
馬蕓笑著說：“可以啊，車少，威武不屈呀！”我說我差太遠了，哪有馬大小姐不卑不亢，處亂不驚啊！
華子說：“算了，算了，你倆可別互相吹捧了，喝酒喝酒，快壓壓驚，這都什么情況啊，都他媽嚇死我了，你說我就喝個酒，沒招誰沒惹誰的，喝酒喝酒，今天這頓算我的……”
那天那頓酒我喝的有些心不在焉，因為我想起了我答應我媽的要順順利利的過完四年大學生活，拿到畢業證，我不想讓我的大學變成我的第二個高中，我在琢磨剛才那伙人的來龍去脈。
臨走時平頭和馬尾辮還在喝，他們已經換啤酒了，結完賬走的時候我跟他們道謝，馬尾辮面無表情的說謝什么謝，我是看他不爽，又不是為了幫你。平頭拍拍我笑了，說覺得好吃以后常來。
當時很郁悶，覺得上當了，卻又找不出誰在騙我。我覺得這種生活和學的那些東西不是我想要的，可是我又不確定自己要什么，彷徨困惑的像只趴在窗戶上的蒼蠅，看著窗外大好的春色用頭死命撞著玻璃，卻絲毫沒有發現能找到出路的跡象，只好每天蹲在窗戶框子上思索。
后來突然想起：“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边@句名言，為了不讓上帝他老人家笑話，我索性就不去想了，決定跟廣進相依相伴在宿舍沉睡百年了。
每天到了中午放學時，華子和魏大人回到宿舍把我們兩個叫醒，我們起床洗漱，開始一天的生活。我們的生物鐘基本上跟北京時間是有那么小半天的時差的。
其實每天中午睡醒后，我們都有簡短的懺悔，出現頻率最高的是：“明天一定早點起來上課去?！币话忝恐軓闹芤徽f到周五。有一天廣進突發奇想，要起來上課去，于是就把我也弄醒了。他說咱們去上課吧。我狐疑的看看他，沒說話。他就從床底下摸出一把硬幣，說拋出去如果全是正面朝上就去上課。后來躊躇了半天，說還是別冒這險了。倒頭又接著睡了。
就在我們準備找件事情來做，督促自己改變生活狀態時，機會就出現了。這又讓我想起了上帝那些事兒——上帝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我曾經偏執的以為我跟上帝有某種神秘的聯系，雖然這事他沒跟我對質過。
一天中午我跟廣進像往常一樣的醒來，到大食堂吃過我們的早飯(大伙的午飯)后準備徜徉回宿舍時，看見食堂門口有好幾群人，面前都擺著張桌子,前面還戳著個牌子,牌子上面標明XX社團之類的——學校的社團在納新。我倆混跡其中，多情的雙眼左顧右盼。.
結果只要招聘人員中有個把稍有姿色的社團廣進都沒放過,而且還全部要來了她們的聯系方式：寢室電話、手機、QQ、email一個都不能少。 借口是有時間討教一些專業方面的知識.。
我都被廣進的敬業精神感動了，當時就問廣進這么多經營得過來嗎?廣進說普遍撒網,重點培養?，F在是海選階段,數量很重要。而且這個階段的女孩子變數很大且可塑性很強,說不好哪片云彩能下雨,萬一哪天隊伍里出落出個子怡、柳巖啥的,咱們不就近水樓臺了嗎?據說到了大二以后連最丑的女孩都有機會懷孕了,那陣下手就晚了。這就叫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叫未雨綢繆也行,反正就是要先下手。就算有一些實在沒有培養價值的,也可以發給兄弟們,搞搞福利。
我被廣進的這套理論折服得五體投地，說你研究得真透,以前玩弄過不少良家婦女吧?廣進說別瞎說,什么玩弄,多難聽?你看我像那種人嗎?我說象!
廣進正要勃起還擊的時候突然一個聲音在我身后響起：同學,你是玩搖滾的吧?我回過頭卻沒看見人,正納悶呢,此人又說話：你肯定是玩搖滾的,要不就是朋克,你瞞不了我,哈哈哈…… 笑得很淫蕩。
我低下頭(不是夸張的修辭手法,因為我們海拔相差真的很懸殊,我一米八二,他一米五七)看見一個酷似圣誕老人的小家伙,矮矮胖胖,戴著一副黑框眼鏡,淫笑起來時,本來就不大的眼睛就剩兩條縫。
我問他：你有事兒嗎，小朋友？圣誕老人很驚詫：小朋友?你叫我小朋友?我還是你學哥呢!表情頗有幾分得意。我說有事說事,我還很忙,學哥,再說我們又不是很熟。他說：“是這個樣子的,我叫蔡盼，是咱們學校第一大社團 ‘音樂太陽鏡’的社長,從你的穿著打扮和品位來看,感覺你應該是玩搖滾的。”
聽完這話我當時懷疑他是算命的。我說何以見得?他說是你的T恤出賣了你！又是一陣標志性的淫笑。我那時穿的是一件上面印著毛澤東頭像的T恤,下面還有一行字：大海航行靠舵手。
我說這和搖滾有什么關系嗎?他說只有玩搖滾的才有這種品味。我說你是想拉我入伙?圣誕老人又淫笑起來,說你真哏兒,我們又不是土匪,怎么能叫入伙?只不過發現了你的才華。我說我沒有才華。他就說那至少是潛質，第一眼看見你時我就被你的潛質深深打動了。廣進已經捂著嘴竊笑了。
我說：學哥,你對我的賞識學弟很感激,可是我對搖滾真的沒有興趣。其實我想說我對你真的沒有興趣。可是圣誕老人并不氣餒,說我們社團除了搖滾還有民族、美聲、通俗,你都可以試一下。我說我不會唱歌。他就說那聽你總會了吧?我說這個還勉強可以。他就說這就足夠了。
我終于明白了,只要不是背著人命案的通緝犯他們都吸納。為了脫身，我說好,我決定加入。圣誕老人在留下了我的電話后，表現得興奮異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和我擁抱了一下,而且是雙臂抱的脖子,廣進說看起來象一個胖猩猩掛在樹上。在留下我電話號碼后那廝興奮的絕塵而去。
后來才知道,我已經不是第一個被“賞識”的了,連五音缺了四音半的大鵬都被他夸很有潛質。不過過了兩天他打電話給我說要交20塊錢會費,我才明白這廝博愛的真實目的。我當然就提上褲子不認帳了。問他什么太陽鏡?你是推銷太陽鏡的?以至于我們很熟了以后他還對這事耿耿于懷,想起來就追著我要那20塊錢.。
擺脫了圣誕老人，我和廣進眼前一亮，因為看見了一個叫 “花樣年華” 的話劇社,光聽這名字就能讓人聯想起王家衛演繹的那些朦朧的曖昧。
我們過去時桌子前面已經簇擁了一批比較養眼的俊男靚女。我說咱試試這個吧，說不定能有激情戲。廣進說不知道有沒有床戲哈？
我們就擠到前面去報名。給我們登記的是一個不好估計出實際年齡的學姐——說她二十多歲有可能，三十多歲也說不定，說四十多歲也有人信。長得確實分辨率比較低。雖然她面帶微笑，不過我們倆還是感覺到一絲寒意。她自我介紹說是話劇社的社長、導演兼編劇。我倆顫顫巍巍的填過表格，留下電話號碼就義無反顧的往回逃。
回宿舍的路上廣進說：“那個社長乍一看不大好看哈?”
我說：“嗯，細看還不如乍一看?！?/p>
廣進說：“據說現在拍戲據說都有潛規則的，好像要弄個好角色要陪導演睡覺啥的。”
我說：“嗯，你任重道遠了，咱倆能不能輪到床戲就看你表現了。”
光進說：“咋表現呀？”
我說：“舍身取義唄，據說讓男人珍惜的最好方法就是讓他永遠得不到，讓女人珍惜的最好方法就是不斷滿足她 ?！?/p>
廣進說滿足她？那我認可自宮了。廣進堅毅的表情讓我想起了劉胡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