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筆記:《小徑分岔的花園》

博爾赫斯喜歡鏡子。

他從不掩蓋他對于這個意象的鐘愛,這也許是我喜歡他的書的重要原因(笑)。是的,我可以老老實實地承認他寫的東西我沒法完全看懂——或者更誠實些,大部分都看不懂——但是我必須要說,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書時并不知道他是一個怎樣的作家,但還是無由地喜歡,我堅決不承認這是跟風!

《小徑分岔的花園》是我在大學圖書館第一次讀到博爾赫斯短篇小說集時印象最深的作品,若真的要說其中緣由,我大概會說因為這一篇的主角是中國人,因為殺人送情報的方法相當有創意,因為文中提到的平行世界理論我(至少在當時)覺得有趣……

但當我買來以其為題的這本短篇小說集,重新翻開這篇文章時,一句熟悉的話再次回蕩在自己的耳邊:

“當時的我是傻逼嗎?”

這大概是我重讀任何一本自己曾讀過的書時都會產生的想法,那種純粹以消遣為目的,從不深入思考的讀書狀態,現在看起來實在是愚蠢。

當然,現在這種我自以為“思考過”的狀態,同樣也會為若干年后的自己所批判,這是很容易預料的——如果說我看了一遍東野圭吾的書,就自以為明白了他在其中所想講的全部的話,那么卡爾維諾,博爾赫斯和無數與他們一樣的作者們的作品,則永遠透露出一種讓我深深敬畏的,“你永遠也沒法兒完全讀懂”的氣質。

這種天然的敬畏在讀書的時候未必是一件好事——當然,有自知之明是好事,但因為“這本書我現在讀不懂的”就放棄思考,就太懦弱了。

故,我還是自不量力地寫了這篇書評,權當是博若干年后的自己一笑吧。


以前我曾經試圖用橙光做一個文字冒險游戲,來來回回擺弄了三天之后,做出來的東西三分鐘就可以通關……那時候我覺得我大概不適合搞這種東西,光是考慮各種互相偏離得越來越遠的分支,就好像要抽干我的腦髓了——所以看到那些做得極好的作品,比如《潛伏的赤途》時,我都不得不佩服作者。

我說上面這段話的意思是,博爾赫斯可能不會想到,在他去世之后若干年的今天,建造“小徑分岔的花園”已經成為了一個行業——當我將這兩件事聯系起來的時候,有一種玷辱了偉大文學家的罪惡感:制作游戲和文學家的絕世創想,怎么能被相提并論呢?

然后我又安慰自己,第一個把女人比作花的是天才,以下略。

博爾赫斯當然是天才。他的花園并不僅僅是一個文字冒險游戲而已——冒險游戲的選擇,全部是由游戲者做出的,而在花園里游覽的我們,則會因為種種原因,碰上無數不依自己的意志發生的轉變,就像小說的主人公余準非常恰好地趕上了最近的一班火車,就像他再次非常恰好地在正確的站臺得到了孩子的指引,就像他又一次非常恰好地發現自己要尋找的人是一個研究自己曾祖的漢學家(文中的這些巧合我其實并沒有察覺,是剛剛在網上搜書評的時候才忽然意識到的,自己還是太缺乏思考了)。

試想,你玩文字冒險游戲的時候不僅僅由自己的選擇來控制劇情的走向,而是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像走到大富翁里標著問號的格子里一樣,隨機抽出一張卡片來決定接下來的事情,又是一個怎樣的情景?

這游戲制作者大概會被罵得狗血淋頭,尤其是被那些立志收集全結局卻總是在同一個節點被“隨機”向同樣方向的倒霉孩子……

我們看到的余準是一個幸運的人,他在一次次的巧合之中找到了艾伯特,完成了自己的任務,然而他也是不幸的,因為對方是一個能夠理解自己那個不被人理解的曾祖的人,殺死他,只會給自己留下“無限悔恨和厭倦”。

結局之前我一度想,如果余準遵從自己的內心放棄了傳遞消息的使命,他會不會死得更開心一些?大概在花園的另一條小徑上,他正是這么做的,博爾赫斯卻沒有讓我們看到。

扯一句題外話,《巴黎圣母院》里的女主最后的逃亡也頗有“無巧不成書”的感覺:將她推向死亡的,正是一個接一個的巧合。誠然,在任何一個節點上有人做出了不同的決定,她都將免于一死,而那卻不是作者想要給我們呈現的結局——有些作者就是有這樣的特異功能,他們用全知全能的眼睛漠然地俯視著砂礫般浩瀚的無數結局,然后把其中最悲劇的那個拉出來給你看。

然而這是宇宙的原理,或者說這是作者們所認定的,宇宙的原理:一個人是無法在自己的人生中“收集全結局”的。——我又想起之前聽說過的一個文字冒險游戲,不能存檔不能重開,你買下來就只能玩一次玩出一種結局——想收集全結局?視頻通關去吧!

好的,如果哪位有志者要建造一座小徑分岔的花園,別忘了加上這個設定。

另外,這位有志者請先別著急,這座花園還有一些東西要設計:別忘了,《小徑分岔的花園》不僅僅是這篇小說的名字,也是這本短篇集的名字。

同一本短篇集里的《赫伯特·奎因作品分析》提到一部名為《四月三月》的虛構小說,用作者自己的話叫“逆行枝蔓”——故事從若干個不同的“前夕”開始發展,最后卻匯合到同樣的交點。這是“小徑分岔的花園”的另一種構成模式,即并非簡單地像計算機的二叉樹一樣擴散分支,而是還會將不同的分支匯合。

當然,匯合并不代表從這一點之后就會同行,還可能(我在這里原本寫的是“更大的可能”,但最后決定改掉)是迅速分道揚鑣,像兩條一度相交卻又迅速漸行漸遠的線。這也向我們說明了博爾赫斯的理論和所謂的“平行世界”是有區別的,因為所有的時間線并不平行,他們甚至都不是直線!

博爾赫斯描述《四月三月》時說,這本書的所有枝蔓都是用不同體裁的小說寫出來的,這一點很容易讓人聯想起卡爾維諾,或者說,博爾赫斯和卡爾維諾原本就是容易被拿來相提并論的作者(百度卡爾維諾,右邊的推薦第一個就是博爾赫斯,反之亦然)。

兩者的共同點,以個人來看,是都孜孜不倦地追求著同樣的東西。卡爾維諾留給我們一個戛然而止的“時間零”,在那之后會發生什么呢?他沒有明說,然而比他年長的博爾赫斯早已告訴我們,“無限的可能性”。

無限是無法窮極的,兩個人都清楚這一點,所以寫東西的時候都有這么點“偷懶”的意味:相比于寫出一本完整的著作,他們熱衷于描繪虛構的小說,然后在對這本小說的評頭論足中展現出自己的思想。

與卡爾維諾不同的則是,博爾赫斯不遺余力地在自己的作品中不斷渲染著“無限”和“虛幻”的概念。光是我手中的這一本厚度不超過鍵盤的小冊子,里面就有《小徑分岔的花園》和《通天塔圖書館》兩篇幾乎已經成為他熱愛的“無限”代名詞的文章——也許一個無限的圖書館對他來說還是太大了,后來博爾赫斯將“書的無限”又凝縮成了“無限的書”:你知道我在說《沙之書》。

“虛幻”的概念,在這本短篇集里也有《赫伯特·奎因作品分析》這個描述虛構作品的,《環形廢墟》這個描述虛構的人的以及《特隆、烏克巴爾、奧比斯·特蒂烏斯》這個根本在描述虛構的世界的。

《環形廢墟》是整本書里唯一一篇我可以“以為”自己看懂了的作品。環形廢墟,為什么是環形的?從主人公和他制造出的孩子的經歷來看我們就可以知道,這象征著一個循環,而循環,又是無限的。另外,夢(chuang)見(zao)一個人是一件多么困難的工作呢?文中從心臟開始緩緩形成,直至最后誕生了一個有血有肉的孩子的過程,倒讓我想起九州系列中原獸的制造方法,不知遙控在撰寫《密羅探幽》的時候,是否有一瞬間想起了博爾赫斯的妙筆。

魔法師也是一個虛幻的人,那么他是誰創造的呢?顯然,是博爾赫斯。這是一個小說家對人物描寫的重視態度的體現。很多作家,就我狹窄的閱讀面里包括劉慈欣,南派三叔等通俗小說作家,也都提到過類似的說法——“創造出來的人物已經不由自己控制了”“把他放到一個場景里,他會自己行動起來”“創作一個人物,要想象他的整個生命”。于小說家而言,這樣的人物,才是成功的人物。

《特隆、烏克巴爾、奧比斯·特蒂烏斯》的內容,在我看到前幾頁時還能聯想起九州,但越往后看就越是懾服,這種與現實截然不同的精密設定,九州第一設定控遙控也沒法實現,這種改天換地的氣概,九州最以氣勢聞名的今何在恐怕都寫不出來,更不要說讓這個虛幻的世界反過來侵蝕現實了。當然,想象總是很美好的,但博爾赫斯本人恐怕也沒辦法聚齊一幫夢想家和他一起創造這個世界。

這篇文章里還藏著的東西,是博爾赫斯對唯物與唯心主義的哲思,以及文學描寫手法的探尋:

特隆的人認為空間不存在,是因為空間的感覺并非以直接的感官為接收對象,而當有學派已經開始否認時間時,他借用了羅素的設想,這個設想也許不那么有名,但若提到“缸中大腦”,大概很多人都有所耳聞——你能證明你不是生活在一個虛幻的世界里嗎?不能。

特隆的語言中不包含名詞,取而代之的是堆砌起來的形容詞和動詞,這樣的形式粗看起來有些奇怪,但當“圓暗之上的空明”,“上后長流月”這樣放在一篇散文中堪稱精彩的描述性詞匯出現時,不難看出,它并不是什么新的語言,而是作者對我們現有語言中描寫手法的創新。

至于《赫伯特·奎因作品分析》,和《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一樣,是作者對小說創作可能性的探究。文中提到的三篇虛擬小說,使用了三種堪稱奇特的技巧:《連體孿生兄弟的奧秘》鼓勵讀者得出與小說家不同的答案,《四月三月》的獨特在前文已述,《秘密的鏡子》則用類似于平行時空般的設置來描寫兩個看起來似乎有關的故事——由于它是一個劇本,我們不妨用電影版的《云圖》來舉例子,也就是說,兩個故事中名字與身份都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卻是同一個演員飾演的。最后提到的《陳述》并沒有明確的情節,但恰恰說明了作者創作這一整篇小說的目的:給那些“有欠缺”的創作者們汲取靈感——我想從中獲益的人不在少數,但作者的本意,相信是鼓勵那些拾人牙慧的寫手們,能更進一步發掘出寫作的其他可能性。

透過這三篇小說,我看到的是作者作為一個前輩作家,對小說創作的責任感:他寫的小說并不僅僅是給讀者看的,更是給后輩的作者看的。用我喜歡的游戲里一個NPC的話說:“你們現在踏出的這一步,將為后來的人開辟出道路。”

現在我們還可以回過頭來看看鏡子——博爾赫斯在七篇小說里的三篇提到了這個詞。只需要兩面相對而立的鏡子,我們就可以制造一個看起來無窮無盡的空間,而鏡中映出的倒影,又毫無疑問是虛幻的:我們現在已經無法判斷哪一個時間比較早,是博爾赫斯先關注鏡子的特征才開始熱愛無限和虛幻,還是先試圖刻畫這兩個詞才找到了這樣一個滿意的意象。

為了給這本書里的所有作品做一個更加妥善的總結,我尋找《<吉訶德>的作者皮埃爾梅納爾》與其他文章的共同點,然后又找到了一個詞,恰巧也與鏡子有著顯而易見的關系——復制。

當然,這一篇的中心含義對我來說還是有些難以言說,粗看之下我覺得這是一篇諷刺之作,但又覺得不得要領,網上找到的書評看得更加一頭霧水,在這里只好再次用上消極的辦法,等待時間,或者說等待更多的閱讀和思考能在若干年后給我更好的答案了。

哦,你問我《巴比倫彩票》寫的是什么?請允許我用《通天塔圖書館》里的一句話來形容自己的感受:把幾枚小圓片放在嚴禁的簽筒里搖晃,沒精打采地模仿神的紊亂。

除了這個小小的片段,在《通天塔圖書館》中,博爾赫斯還發出了他的吶喊,讓我們再次感受到繼塑造特隆世界之后再次滿溢而出的,一個以冷靜縝密為名的作家胸中最雄壯激切的夢想:


我祈求遭到忽視的神讓一個人——即使幾千年中只有一個人——查看到那本書。假如我無緣得到那份榮譽、智慧和幸福,那么讓別人得到吧。即使我要下地獄,但愿天國存在。即使我遭到凌辱和消滅,但愿您的龐大的圖書館在一個人的身上得到證實,哪怕只有一瞬間。


他的夢想是“窮極無限的可能”。

我在前面好像說了“無限是無法窮極的”……

允許我自打臉一下吧……

其實我們早該發現,無論是《小徑分岔的花園》的彭?,還是《特隆、烏克巴爾、奧比斯·特蒂烏斯》的埃茲拉·巴克利,或者是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本人,他們的夢想都是相同的:在卡爾維諾將自己的故事中止在最精彩的瞬間時,他們則想著如何將無論是精彩還是無聊的可能性一并找到——孰優孰劣?豈是我們可以評斷的。

在講述特隆世界的故事時,博爾赫斯將埃茲拉·巴克利塑造成一個相信人的力量可以與神并駕齊驅的富商,而在圖書館中,他又許愿讓人獲得神賜的無限知識。這個結果是否會達成,誰也不知道,只是,有人相信著,并追逐著,便足矣。

很多人提到博爾赫斯時都會提到他那句著名的詩,既然我在結尾說到通天塔圖書館,說到他的祈愿,說到那句“即使我要下地獄,但愿天國存在”,那么我也跟風用一用這句話吧:

如果世上有天堂,它該是圖書館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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