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過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響。
影子在半夜醒了,發現四周漆黑一片,除了窗外的風聲,一切安靜得有點可怕,像是誰把夜偷偷放進了器皿里。影子憑空抓了抓眼前的虛無,真是好笑,影子竟也有點怕黑。
沿著光源走了幾步后,影子看到了一尊佛像,原來這是一間被遺棄的舊廟,屋頂破了一個大窟窿,月光透過罅隙漏進來,正好照在佛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上。
也正是這時影子意識到自己怕的不是黑,而是發生了更糟的事情。
影子的主人不見了。
主人不見了,在影子生平還是頭一回遇見這樣的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像脫鞋一樣地,脫離了主體,影子一下子六神無主了——如果說他有“神”的話。
坐立不安,他怎么也回想不起來自己是什么時候跟丟了主人,為什么來到這里,他甚至連主人的樣子都不記得了。
影子在黑暗中嘆了一口氣,趁著天黑走出了破廟,他要去尋找他的主人。
唰唰,一只爪子穿過影子的軀體落到了對面,剛走到巷口,影子就遭到了不明的攻擊。
咦…是一個影子?巷子深處傳來一聲意味不明的叫聲,或許不該稱為叫聲,只是喉嚨深處某處難以察覺的低吼。
是的,你好,請問…你是我的主人嗎?
一個矯健的身影在巷子墻壁上一閃而過,一只留著胡須的黑貓從更黑的地方把臉露出來:我不是你的主人,我出沒在黑夜里,已經擁有了足夠多的影子。
那你知道我的主人是誰嗎?
黑貓饒有興致地瞥了影子一眼,順勢將一只腳趴了下來,它的尾巴在地上蜷成一圈:知道你的主人是誰很重要嗎?你看起來很自由,你是我見過唯一不那么跟屁蟲的影子。
影子思忖了片刻:可是,自由并不讓我快樂,相反,我覺得無處不在枷鎖之中。
黑貓笑了:為什么?
以前主人在的時候,他總是替我決定去哪里,做什么事情,說起來,我曾經對此深惡痛絕,這不就是一個影子的命運么。
黑貓:確實如此。
今晚我獨自醒來,發現我自由了,但我卻并不開心,我沒有了目的地——或者說,好像有無數個我,他們哪里都想去,又哪里都不想去,他們在我體內爭執,我都快潰不成形了。
黑貓捋了捋胡子,打了個大大的呵欠:你說的玄學我不感興趣,我倒是聽說有一個人,跑得非常快,快得連他的影子都追不上了,興許——你是他的影子?
真的?他在哪,叫什么名字?
在遙遠的楚國,相傳有一名叫夸父的男子,他身高八尺,健步如飛,是為世上最快的男子。
影子還沒反應過來,黑貓已經再次消失暗巷深處,余音如一枚石子投入黑湖,漸漸歸于平靜。
天漸漸亮了,影子能穿行而過的路越來越少。
雖然他可以任意調整自己的身形大小、形狀,但是成片的日光像一堵堵墻,堵住了道路,隔開了房子與房子,逼得他一下飛檐走壁,一下緊跟街市上的馬車,一下又鉆進少女的裙底,最后,一條波光粼粼的河流攔住了他的去路。
影子在樹蔭下喘著粗氣,無計可施之時,忽然看到碼頭處停了一艘小船,船上有一個戴草帽的老頭。
你好呀,擺渡人。影子靠著樹干站了起來,在樹蔭下向老頭不停揮手。
噢喲…是個影子?擺渡人聞聲,慢慢踱步到了樹蔭下,用手壓了壓自己的草帽,好像這樣可以看得更清楚些。
你好,擺渡人,可以幫我一個忙,帶我到這條河的對面去嗎?
擺渡人?不不,我不是擺渡人。老頭忙揮手說,又問:你是要到哪去啊?
到遙遠的楚國去。
聽到楚國二字,老頭的雙眼瞇成一條縫,臉上皺成了一碗面:噢喲…,楚國啊,那可好遠了,聽說到那里去要過十八道河,翻二十四座山,迂回幾千公里路…
我不怕,我是一個影子,影子總是要回到主人身邊的,拜托您了,老人家。影子露出誠懇的表情,突然意識到對方可能根本看不到。
也罷也罷,老頭擺擺手,影子便識相地躲進了他的身影里,跟著他朝小船踱步而去。
我年輕的時候,倒是想到楚國去,沒想到光是走出小鎮,就花了我大半輩子喲,老頭打趣說。
這是為什么?小鎮…那么大嗎?
哈哈,你這影子真是有趣,不是小鎮太大,而是人世之間的束縛太深,把我給留住了。
影子想起自己和主人在一起時,束縛之緊密,別說寸步,就是毫厘都不能離身,本以為人看起來那么自由,沒想到人和人、人和世界之間還有束縛,看來與自己也沒什么差別。
對了老人家,您剛剛說自己不是擺渡人,這是怎么回事?影子已經欠身躲進了船塢里。
噢,是這樣,我其實是鎮上的裁縫,我給鎮上的人裁了一輩子的衣服。
裁縫?出現在這里?
裁縫一邊搖擼,一邊咧著嘴笑,說:我年紀大了,拿不好剪子,家里的裁縫店已經讓大兒子繼承了。
又說:不拿剪子幾天,我心里正煩悶,今早我散步路過河邊,看這兒剛好泊了一艘棄船,挺好,就擅自擺起船來了,你是我今天擺的第三趟乘客了。
影子還是覺得很困惑:您不是擺渡的,怎么能做擺渡人的活?
裁縫停下了手頭的動作,說:裁縫啊擺渡人啊,不過是個說法,找個安身的角落罷了,有了安身的角落,這個地方——裁縫指了指自己的心,才能安靜下來。
影子似懂非懂,世界這么大,為什么安身的角落只有那么小小一葉扁舟,他看著裁縫的動作,也摸了摸自己的心——那地方烏黑一片,影子什么都沒感受到。
裁縫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說:等你有了心,你就能透過它看清這個世界了。
說著哼起船歌,又搖起擼來。
影子聽著船歌,不知不覺睡著了。等他醒來,太陽已經快從西山落下了,老頭輕輕地用自己的影子拍醒了他,影子終于上了岸,他像第一次那樣朝老人揮手,目送他消失在河流對面的暮色中。
黑暗是影子的自由領域,他趁著天黑上山,一路上經歷了被豺狼追趕、被月光堵截、被躲在后山偷情的男女驚嚇后,終于在黎明到來前翻過了一座大山。
曙光即將到來,影子又累又困,他的眼前是一重又一重的山,更令人喪氣的,是天亮之后那萬里無云的好天氣,影子癱坐在一棵樹底下,等待著白天趕緊過去。
這時,一個滿身酒氣的莊稼漢從遠處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他戴著頭巾,上衣打了好幾個補丁,臉上是莊稼人一貫的黝黑淳樸。
他走到樹下,不小心一個趔趄栽倒在了影子身上,影子忙把身子挪開,莊稼漢這才發現了他。
…見鬼,這兒居然有個影子!
影子把自己如何在半夜醒來,如何聽說楚國的夸父,如何趁著天黑翻過一座大山來到了這里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莊稼漢。
哈哈哈…呃…影子,你這趟怕是有去無回了,莊稼漢打著飽嗝說。
為什么?
你聽我說,傳說夸父一生最不喜的就是黑暗,說不準你就是被他拋棄的,又有說他已經追上了太陽,化作了光明,你想想看,你就算追上…正說著,莊稼漢黝黑的臉上突然閃過一絲狡黠。
…這樣吧,跟你說你也不會信,我剛好要往楚國的方向去,可以捎帶你一程,到了楚國你就知道為什么了。
那真是太好了!影子高興得連連謝過,剛要鉆到莊稼漢影子里,莊稼漢又說:你鉆到這里來吧,我兜著你,你也省得勞累,晚上還要趕路呢。
說完他取下別在腰間的酒葫蘆,嗒地一聲打開蓋,放到了地上。影子朝葫蘆里望了望,空空如也,里面的液體此時應該已經都在莊稼漢的肚子里了。
等到了晚上我會叫你出來的,放心好了,他醉醺醺地說。
那就謝謝你啦,影子一個側身,一只腳踩進了葫蘆里,又一個貓腰,縮到葫蘆里去了。
葫蘆里的世界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影子只覺得晃得厲害,外面的聲音時隱時現,一句也聽不清楚,又不知過了多久,葫蘆不晃了,聲音也不見了。
有——人——嗎——?影子大聲喊道,半晌無人回答。
喂——有——人——嗎?影子喊得累了,又不知過了多久,他渾渾噩噩地睡著了。
影子不知他在葫蘆里被關了多久,他呼喊,沒有回應,他想從縫隙里逃出去,卻發現蓋子被壓得死死的,葫蘆里有限的黑暗,成了他無限的孤獨疆域。
這天影子對著葫蘆壁,又想起了莊稼人那張憨厚黝黑的臉,原來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實的,他想。
突然,一束光從他的面前刺了進來。
影子還沒反應過來,葫蘆壁已經被刺破了一條縫,他看到一把亮劍穿過葫蘆,一瞬間抽離出去,葫蘆被拋上了天空,又重重地摔回了地面,影子趁著這一個間隙,從縫口鉆了出去。
你這個王八蛋,壞我好事!把我的影子給放跑了,今天你別想活著離開!
影子已經躲到了角落里,他看到一個受傷的劍士正被五個大漢包圍著,其中就包括那個把他騙到葫蘆里的男子。
聽他們對話才知道,原來這五人是一伙強盜,平時扮成農民接近趕路的路人,抓住時機出手暗算,謀財害命。剛剛正是那劍士出劍自衛,刺破了葫蘆,才把他救了出來。
劍士的腹部淌著獻血,嘴角卻有一絲不屑的笑意,見那五人步步逼近,影子撲了上去,抓住了其中一人的影子,他一下子動彈不得,劍士趁機出劍,眾人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應聲倒地。
其他幾人見勢不妙,拉起地上的人就跑,劍士向前追了幾步,跪在了地上。
你還好嗎?影子感激地說,謝謝你救我出來。
今天算他們走運了,劍士咬牙憤然,說著從身上撕下一塊布,一邊包扎自己的傷口。劍士有一雙有力的手臂和修長的手指,像剛從名匠的火爐中淬煉取出。
說說你怎么被抓到葫蘆里的吧,影子,劍士說。
影子又把自己的經歷從頭到尾復述了一遍,山林間的風吹拂著樹葉,天上又飛過幾只大雁,一旁的溪流叮咚作響,影子講得忘乎所以,幾乎要喊出聲來。
劍士聽完,并沒有作答,只是默默地起身,到小溪邊清洗傷口造成的血跡,末了,他嘆了口氣。
影子,我恐怕就算你找到了夸父,也不是他的影子。
為什么?影子再一次發出了疑問。
劍士抽出了自己的劍,說:我的劍不是天下最快的劍,但是你看——說著將劍舉平,憑空揮舞起來——只要揮劍夠快,肉眼根本看不到影子——
但是肉眼看不見的,卻不一定是不存在的。
說著,劍士把劍慢慢放下來,抵在地上,劍影在劍尖聚成一個小黑點。
劍士又把劍收起來,用手掌掬起一汪水,說:就像這干凈透明的水一樣,雖不見有影子,但只要用心去看,就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影子愣住了:那…我到底是誰的影子?
劍士笑了:也許你誰的影子也不是,你就是個普通的影子,你不屬于任何人。說完,大笑一聲,揚長而去。
影子決心不再找自己的主人。或許正像劍士說的那樣,他根本就沒有主人。
他沿著山腳的陰暗面,穿過鼴鼠的地道,借著大雁的翅膀,來到了一個陌生繁華的小城鎮。只見街市上的人熙熙攘攘,氣氛喜慶,像是在準備過某個盛大的節日。
這時天色突然變得陰暗,不知從何處飄來了幾朵烏云,覆住了小鎮的天空。遠處傳來閃電的轟鳴聲,看樣子大雨將至,街市上的人都沿街奔跑起來。
影子在眾人影子的簇擁下,也拼命跑了起來,跑著跑著,頭上傳來了一陣嘲笑聲。
哈哈哈,影子,你又不是人,怎么還怕被淋濕?原來是頭頂的烏云,正不斷變幻著形狀朝他移過來。
小影子,你沒有人的牽連,又何須透過別人的眼光看自己,活成別人的樣子。
影子停下了腳步,突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可惜他一身黑,沒人看得出他臉紅的神情。
雨漸漸停了,烏云也散去,影子不知不覺走進了一家驛站,原來今天是城鎮上一個特殊的節日,這一天晚上是一年中月亮最圓的一晚,各家各戶會到大街上燃燭賞月,寓意團圓。驛站里取件的人來來往往,那是未能趕得及回家的人從遠方寄回的家書。
跟著郵驛也挺好的,影子突然冒出這樣的想法,走遍萬水千山,看遍世間百態。
誒,影子,影子,有個沙啞的聲音在他的背后響起,是驛站的掌印。
影子應聲走了過去。
聽說你在找自己的主人,我正好缺一個影子,不如你來當我的影子吧,掌印輕描淡寫地說著,用手蘸了一下口水,翻過一頁記錄本,啪地一聲蓋上驛站的印章。
影子感到一陣驚喜,自己找了這么久的主人,快要放棄時,卻毫不費力地出現在自己眼前!掌印又接著說:
我原來也有一個影子,比你更合身,但受不了我幾十年來天天在這里蓋章,趁我不注意,跑了!所以你看,我現在走起路來像鬼魂一樣。掌印說完側了側身,讓影子看他的身后。
影子原本炙熱的念想這一刻又冷卻了下來,他突然想起那只黑夜里的黑貓。
一個是沒有影子的人,一個是擁有整個黑夜里影子的黑貓,想到這里,影子釋然地笑了:不了,我想我還是想做個簡單的影子吧。
影子漫步走出驛站,他感到身體從所未有的放松。
街道上,中秋的燈火正在萬家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