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43年,河北,大名府。
朔風(fēng)剛剛卷走夏尾的酷熱,街上的人還沒來得及換上長衫,這是一個壓抑而悶熱的傍晚,秋蟬伏在枝頭上沙啞地叫著,人們紛紛抬起頭,望著赤黃混雜的天空,地面被火燒云映成了赤紅色,門前的柱子仿佛能滲出血來。偶爾一陣不知從哪里來的風(fēng),帶著砂石敲擊著客店的招牌。
店小二趴在門上看了看天,對著里面說了一句:“掌柜的,這天怕是要下了!”
???“嗯。”簡短而有力的回答,里面的“噼啪”的算盤聲并沒有停下來,店小二知趣地轉(zhuǎn)身走進(jìn)店里,一會兒拿出幾塊門板,他一身粗布短打,牙黃的毛巾搭在肩上,雙手扶著厚重的板子,將這些板子一個一個插進(jìn)門槽里。
店里的光線昏暗了下來,打算盤的聲音遲鈍了片刻,傳出一句:“點(diǎn)燈。”接著又響了起來。這時店小二抬起最后一塊門板,眼前卻被一團(tuán)黑影擋住了。他將手里的東西放下,柜臺上升起悠悠的燭光,照見了來人的臉。
???“哎喲各位軍爺,不知來小店里有何貴干哪?”小二分明瞧見來人的手里握著長長的兵器。
來人并沒有吭聲,直接走進(jìn)店里,圍著幾張桌子坐下來。小二知道他們是來歇腳的,頓時舒了一口氣,看了看他們,又看了看柜臺,然而柜臺里的聲響依然沒有停歇。小二抹了抹臉,趕忙從肩上去下毛巾,在那幾張桌子上抹來抹去。
當(dāng)他正要擦最里面的桌子時,旁邊伸出一只手,握在小二小臂上。店小二的手臂被緊緊地抓住,連忙回頭,那人微微搖了搖頭,說一句:“不用了,去后廚上菜,我們趕時間。”說完便松開握住的手,小二連忙點(diǎn)頭,一溜煙往后廚走了。
打算盤的聲音逐漸慢了下來,每一個音符就像石子砸在地上一樣清晰,最后一聲沉悶的響聲,如同玉石碰撞,劃破店里最后一絲熱鬧的空氣,之后便是長長的寂靜。
“看幾位的打扮,是打長安那邊來的吧。”掌柜的開口說話,他聲音低沉而緩慢,眼睛絲毫沒有離開手中的賬本。
“掌柜的,不該問的,就不要多問。”其中一個人說道。
“呵,看來是猜對了。”掌柜的聲音透出一絲得意。
“你……”那人起身正欲還口,帶頭的人伸出手來,那人看到,便坐了下去,不再開口。
帶頭人起身,對著掌柜拱手道:“我們確實(shí)是從長安來,要去齊魯之地辦事,正巧路過此地。”
“哦,齊魯之地連年太平無事,是什么風(fēng)能把天子身邊的禁衛(wèi)軍給吹過來呢?”掌柜的將賬本放進(jìn)抽屜里,輕輕闔上。
“你究竟是什么人?”幾個軍官突然像是打了雞血一樣拍案而起。正在上菜的小二被嚇了一跳,愣在原地看著他們。
帶頭人臉色沉了下來:“敢問尊駕?”
?“只是一個小店的掌柜而已……”掌柜從柜臺后走出,讓身體處在燭光之下,帶頭人總算是看到了掌柜的相貌:皺黃的臉上布著少許紋路,灰白相間的胡子留在頷下,嘴角一絲微笑,負(fù)手而立。
帶頭人看清了來人的樣貌大驚“怎么是會是……”
掌柜搖搖頭,示意帶頭人不要再說,接著又問道:“君況,你已官至護(hù)軍都尉,理應(yīng)當(dāng)鎮(zhèn)守長安,為何會帶人來大名府?”
帶頭人很是惶恐,靠近掌柜,低聲說道:“學(xué)生正是奉了天子之命而來……”
掌柜眉頭一緊。卻聽見帶頭人又說道:
“至于所謂何事,恕學(xué)生不能說。”
掌柜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道:“既然你們是奉了天子之命,那老朽也就不再多問,今日之事就當(dāng)作從未發(fā)生,君況,你辦完事情回長安,切莫向人提起我。”
帶頭人拱手低頭:“既然老師交待了,那學(xué)生死也不會向人提起。”說完命令手下,“回去之后,不許向人提起今日酒店之事。”
“遵令!”正在吃飯的眾人起身拱手。
掌柜示意他們坐下,對帶頭人說:“既然如此,你們吃過之后就請便吧,老朽要回房歇息了,有什么事情就吩咐小二。”
帶頭人點(diǎn)頭,目送著掌柜走向后堂。
此時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了,掌柜走在通往房間的路上,今天的夜晚喧鬧地出奇,西風(fēng)低吼,樹葉紛紛落下,幾滴雨點(diǎn)打在掌柜的頭上,他抬起頭,看到頭頂漆黑的一片,墨色的天空高不見頂,仿佛要將地面的喧囂盡數(shù)吞噬,連骨頭也不剩。
王府的夜格外的長,寥寥幾個傭人們都已經(jīng)歇息,只有后庭的一個房間還亮著昏黃的光。
“故古者圣王之為政,開始。”一個威嚴(yán)的聲音說道。
?“故古者圣王之為政,”房間又傳出一聲年輕洪亮的回答,“列德而尚賢。雖在農(nóng)與工肆之人,有能則舉之……有能則舉之……”背到這里,遲疑了片刻,“嗯……”。
“伸手。”威嚴(yán)的聲音毫不留情。
“啪!”房間里傳來清脆地響聲,接著威嚴(yán)的聲音又說道:“有能則舉之,高予之爵,重予之祿。為什么每次背到這里都要停下來?”
“孩兒不明白,有能力的人一定就要讓他做大官嗎?”少年的聲音又道。
“古之賢者,向來都是在其位,謀其事,心懷兼濟(jì)天下之志,不常伴與君王之側(cè),如何施展?jié)M腔抱負(fù)?”
“我將來也要在君王之側(cè)嗎?”
“天子左右豈是等閑人可以憑立的?”威嚴(yán)的聲音變得柔和,“為父教你這些道理,就是希望你有一天能夠繼承為父的意愿,輔佐天子,振江山,興大統(tǒng)。”
“父親常教導(dǎo)我們,大丈夫當(dāng)縱橫沙場。為何只教兄長兵法和武藝,卻讓我來背這些……”
“為父常告訴你,武將之道,止可以守住社稷,若是想改變這個國家,還得靠文臣。”
“那父親為什么要改變這個國家呢?”
威嚴(yán)的聲音不再回答,許久,長長地嘆了一聲,說:“等你弱冠之后,為父再告訴你,現(xiàn)在你才十歲,先將這些諸子典籍熟記于心。”
“孩兒讀《墨子》,都是一些為政之道,教天子綱常人倫,我又不是天子,背它有個甚用……”稚嫩的聲音有些許不滿。
“你這小兒,怎能如此亂說……”那聲音忽然變得慌忙,此時,走廊那邊走來一個婦人,身著綢衣,敲了敲門,說:“老爺,有客人來訪。”
“知道了。”門被輕輕推開,一個身穿長衣的中年男子走了出去,婦人向他行了個禮,走進(jìn)推開的房門。
一個少年坐在席子上,手中捧著一卷《墨子》,臉上滿是不高興。
“怎么,又和你父親爭辯啦?”那婦女滿面慈容,在桌前輕輕坐下。
“嗯……”少年還望著父親離去的方向。
“你父親經(jīng)常把你掛在嘴邊,說巨君生來便是個為政的料,加以雕琢將來必能傲于朝堂之上。”婦女遞給少年一杯茶,靜靜看著他,又說,“你父親雖然有一顆革新之志,奈何他太急于改變朝堂之氣,在朝中樹敵頗多,幾年下來,心灰意冷,便乞官作這大名縣的縣丞,遠(yuǎn)離了那煩人的地方,他雖然處江湖之遠(yuǎn),但還念念不忘舊時的報負(fù),這才將希望托付于你,希望你將來能進(jìn)朝堂之上,完成他未竟的事業(yè)。”
少年若有所思,翻看著手里的書卷,婦女在一旁欣慰地笑著,說:“夜深了,我端了些水來,你洗了早點(diǎn)休息。”
少年頭也不抬,說:“知道了。”
這少年姓王,單名莽,字巨君;父親是新都侯王曼,乃是王禁之子、大司馬王鳳的異母弟弟。王曼為官之后力主革新,遭朝廷排擠,無奈乞官回鄉(xiāng),在大名縣做了個縣丞。
王莽看完手中書卷,輕輕吹滅燈芯,和衣欲睡,躺在床上,看到窗外似有火光冒出,王莽起身推開門,走廊盡頭的前廳燒起火來。王莽心感不妙,快步走到前廳,看看發(fā)生了什么狀況。
透過熊熊的火光,一幫身穿玄甲之人,手拿火把,從殿后走出,朝后院走來,王莽連忙躲回房間,只聽見其中房外一個人說道:
“適才王家自上到下十幾口人都在廳中被我等所殺,只是少了王曼的次子。”
另外一個人說道:“王氏說次子在后庭房中睡覺,咱們剛才做的動靜小,那小子應(yīng)該沒有起來,索性進(jìn)去一塊殺了,一把火燒干凈也。”
王莽心下大驚,只看門要被推開,他心里明白那些人找不到他不會善罷甘休,心下一動,將洗漱之水盡數(shù)潑到衣被上,反臥在床,腳對著枕頭,全身蜷縮。
那群人推門進(jìn)來,對著床上便是兩劍。王莽只覺得大腿處鉆心地一陣疼,大叫兩聲,便昏了過去。
原來那人不及細(xì)看就對準(zhǔn)枕頭下一尺的心臟部位刺劍,未想王莽反身臥床,這一劍刺到王莽腿上,那人看劍上有血,便回頭走出房門,片刻從窗戶外扔出兩只火把,那幫人看到火光升起,互相點(diǎn)了點(diǎn)頭,轉(zhuǎn)身離去。
待那群人走遠(yuǎn),后庭火勢漸旺,只聽見燃著火的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一個身影踉蹌著進(jìn)來,他渾身是血,扔下手中的劍,探頭四處尋找,之后徑直走向王莽的床鋪,拉開被子,大喜道:“還好。”抱起被中的王莽,便向房外走去。
這人正是王莽之兄王永,王氏夫婦與傭人盡數(shù)被殺,他身中數(shù)劍,從死人堆里爬起,靠著尚存的意識循到王莽房間,抱著弟弟強(qiáng)支起身,顧不上流了滿身的血,走向庭院后門,將門一把推開,朝外邁了十幾步,一個不穩(wěn)便倒了下去,再也無力起身。
他用盡全力抬起頭,遠(yuǎn)處樹叢外兩個身影一前一后地過來,他看見了旁邊的四條腿,不知是敵是友,只是全力吐出一句“救我弟弟”,便失去了意識。
昏迷的最后時刻,他依稀地聽到了這樣的對話:
“帶他們回去”
“哎,好。”
王莽還記得自己是被大腿間的劇痛生生疼醒的,睜開雙眼看到的并不是王府房間的格局,房間的光很昏暗,他試著移動了一下腿,一股來自骨頭深處的痛感讓他立刻放棄了這個想法,這個房間不大,卻看著很雅致,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墨香,他想起了失去意識之前發(fā)生的事情,身披玄甲的人在他的大腿上刺了兩劍使他失去了意識,醒來之后便身在此地,讓他在慶幸撿回來一條命的同時,也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便將那晚情形點(diǎn)點(diǎn)滴滴細(xì)細(xì)想來,驀地想到那幫人說王府自上到下,除了他之外,悉皆被殺,便像決了堤的洪水,“哇”地哭出聲來。
門外傳來腳步聲,接著房門被推開,一個伙計模樣的人走了進(jìn)來,喜道:“我的小祖宗你可算醒了。”說完跑出去喊:“掌柜的,那個小娃娃醒了!”
這次傳來的是算盤掉在地上的聲音,王莽兀自還在那里嚎啕大哭。
這一哭險些又讓王莽昏過去,他年紀(jì)尚幼就經(jīng)此變故,若換成常人早已精神失常,小二在旁邊不住地安慰,奈何王莽嚎啕不止,縱使小二與掌柜兩個人也沒法讓他止住,這時,門外忽有人說道:“王家男兒當(dāng)頂天立地,像個女子一般啼哭成何體統(tǒng)!”三人齊齊向門外看去,看見一男子身纏繃帶,倚靠在門上,雖然重傷在身卻絲毫不遜威風(fēng),正是王莽的兄長王永。王莽看到王永,吃了一驚,哭聲也止住了,原來王莽兄弟俱為客店掌柜和店小二相救,二人各昏迷了幾天,王永在之前便已醒來,只是重傷在身不能輕舉妄動,適才在房里聽到王莽哭聲,這才勉強(qiáng)自己起來去調(diào)教不成器的弟弟。
王莽看到王永,臉上的悲痛盡數(shù)化為喜悅,哽咽道:“大哥,你……你還活著。”
王永沒有立刻回答,拱手向掌柜行禮道:“王家遭此大禍,承蒙掌柜不棄收留,又為我兄弟二人治傷,王永粉身碎骨無以為報,弟弟,還不快謝掌柜救命之恩?”
王莽明白他兄弟二人的性命俱是掌柜所救,便學(xué)著王永拱手:“謝掌柜救命之恩!”
掌柜伸手扶住王永,說:“你二人傷勢尚未穩(wěn)定,不要亂動,要謝就謝我這店小二,是他一個抬著你們兩個人回去的。”
兄弟二人不敢怠慢,向一旁小二拱手稱謝,小二連連擺手,說聲不打緊,聽見掌柜嘆口氣繼續(xù)說道:“令尊與我也是交情深厚,當(dāng)年一道還鄉(xiāng),他做了縣丞,我無心宦海便開了此店,卻未曾想遭此大禍,真是世道險惡啊。”
王莽問道:“那……王家現(xiàn)在怎么樣了?”
“現(xiàn)在世人只曉得是王府夜半失火,一家人在睡夢之中盡數(shù)葬身火海,朝廷也已經(jīng)下詔將王氏一家盡數(shù)追封。”掌柜答道。
“追封?朝廷難道不該著人查明失火真相么?連尸體都未驗(yàn)明,就如此草草結(jié)案?”王永驚道。
“朝廷只以火勢太大,尸身俱已燒毀難辨為由,將王府的斷壁殘?jiān)幚砹耍绱肆肆耸隆!?/p>
“豈有此理!”王永怒火中燒,“那晚的幾個來人身手一看便不是等閑之輩,若不是仇家來尋仇還能是甚么?只因我父親為官剛直,開罪了權(quán)貴,就要如此對我們么?”說完就轉(zhuǎn)身向外走。小二連忙叫道:“等等,你要去哪兒?”
“將此事上報朝廷,讓天子替家父和王府上下的冤魂做主!”王永頭也不回。掌柜在屋內(nèi)高聲說道:“縱然你見到了天子,也不見得你父親之死能夠昭雪。”
王永停下腳步,說:“這是甚么意思?”
掌柜從房間走出,緩緩說道:“昔日重臣突歿,朝廷未加查明便了事,這其中的蹊蹺,你還不知道么?”
王永心里一想,回頭說道:“先生的意思是,家父之死是朝廷派人所為?”掌柜沒有回答,只是不住地?fù)u頭嘆息。
王永心下明白,怔了片刻,嘴里不住地念叨:“家父為朝廷盡犬馬之勞,朝廷……天子為什么如此對待我們?”他連說了數(shù)遍,身上的繃帶滲出鮮紅,小二知道他心中郁結(jié)致使傷口開裂,趕緊上前喊道:“你……你快安下心來,小心傷口。”王永沒有理會,口中依然在念叨,走出幾步,口中吐出鮮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小二大驚,立刻飛奔過去扶起王永,坐在床上的王莽目睹了一切,眼睛呆呆地看著門外,一言不發(fā)。
王莽在店小二的攙扶下,一步一步走到床前,他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每一步都格外沉重,床上躺著的是他的哥哥王永,自從他昏倒之后,病情每況愈下,前幾日身體火也似的燙,高燒不退,每到半夜就要掙扎幾番,嘴中不知說得甚么糊話,這幾日連話也不說,小二每次為他換藥,但見傷口處血流不止,還帶著掩鼻的氣味,王莽每問起兄長的病情,小二總是欲說還休,王莽心里便明白了幾分,今夜王永似是突然有了起色一般,不住地呼喚“巨君”,巨君是王莽的字,店小二見王永有好轉(zhuǎn)的趨勢,便從隔壁將王莽攙來王永的房間。
看到兄長臉色土似的灰色,王莽心中有如萬千刀割過,他自小便與王永一起,兄弟二人感情篤深,見王永呼喚他名字,心里一陣酸楚,俯身下去,握住王永的手說:“兄長安心
巨君在這里。”
誰知那王永也不回答,只是不住地念叨,突然眼睛睜開,將王莽的手緊緊回握住,將王莽和店小二嚇了一跳,只見王永怒目圓睜,對王莽說了一句話,他說地字正腔圓,二人聽得真真切切:
“莽弟,王氏一家的仇,只盼你能報了。”說完放開握著的手,王莽急忙視之,見他眼口俱張,已沒了氣息。
店小二連忙去找掌柜,王莽滿腦子只有王永的最后一句話,竟絲毫沒有悲傷,片刻,松開握住王永的手,指著天說道:“滅門之仇,王莽當(dāng)永生不忘,早晚手刃仇敵,獻(xiàn)予王氏祖祠之前。”他說完這話,掌柜匆匆走了進(jìn)來,看到這一切,像是明白了什么,他趕忙去看王莽的情況,王莽面露悲傷,除此之外,更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這時,只見王莽跪在他面前,高聲說道:“求先生授王莽為官之道!”
掌柜面露驚色,說:“難道,你要替他們報仇……”
王莽頭也不抬,答:“不,王莽想清楚了,今日王氏此禍,全因當(dāng)今朝臣中出了奸佞之臣,天子圣明,被那些饞臣蒙蔽了圣目,王莽誓要完成父親遺愿,愿傾盡一己之力,輔佐天子,清凈朝綱,將那些誤國之人盡數(shù)鏟除!”
掌柜聞言大為驚奇,王莽區(qū)區(qū)十幾歲孩童,竟能說出如此言語,他覺得此少年絕非等閑孩童,他沉吟道:“為官之道……你可知道我是何人么?”
“嘗聽父親提起,當(dāng)年家父與朝中重臣一起來到大名,前日觀先生之言,王莽早已明白,先生便是宣帝托孤重臣,當(dāng)年的輔政大臣樂陵候史高史先生是也!”
掌柜見他猜出自己的身份,心下更奇,點(diǎn)頭道:“沒錯,我便是史高。”他還欲再說,看到伏在地上的王莽,腦中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突然回想起當(dāng)年在朝堂之上,他長跪在天子腳下,說出他對皇上說的最后一句話:
“臣奏請?zhí)熳訉⑦@一干人等盡數(shù)逐出……”
眼前的少年,正是當(dāng)年的自己,王莽五尺之軀,似是能負(fù)起千鈞重?fù)?dān)一般。
良久,掌柜似是下定決心,”起來吧。”他對王莽說道,“先將你兄長后事辦了,你再養(yǎng)好傷,我便教你。”
次日王莽、史高、店小二三人,將王永的尸首埋了,王莽又是一番大哭自不必說,自此之后,王莽便在史高店里,白日只顧端菜送酒,跟一般店小二無異,夜晚打烊之后,史高便和王莽在后庭之中,坐而授道,史高先是教他談吐與朝廷之上的進(jìn)退禮法,接著再將皇城內(nèi)部各個部門,功能職責(zé)細(xì)細(xì)說了,將處政之道,治官之法盡數(shù)傳授給王莽,王莽天資聰穎,將史高所授盡數(shù)記住,滴水不漏,史高又與他分析朝內(nèi)形勢和天下大勢,王莽之所言頭頭是道,令史高甚是驚奇。這樣寒暑易節(jié),過去了一個春秋,史高年邁體衰,身體每況愈下,第二年冬春交替之時,終究沒能熬過,病歿與家中,王莽雖與他相處一歲,但已情同父子,將史高葬了,派人告知州縣,州縣上報朝廷,天子便賜了封號下來,王莽因是外人,不可露面在人前,便辭別了店小二,帶上行李,找到叔父王商,假稱自己從火災(zāi)之中幸存,在城外一善人家養(yǎng)傷一年,才來投奔叔父,王商看到王曼尚存遺子,認(rèn)為天不絕王氏,將其視若己出,令其拜入沛郡人陳參門下,跟隨他學(xué)習(xí)《論語》,數(shù)年師成,與族中之人交游,王氏一族皆是顯貴,族中之人互相攀比,奢靡之風(fēng)盛行。唯獨(dú)王莽一人素衣簡食,慎言慎行,不與他人交惡,常與賢人交流論道,對內(nèi)又孝字為先,奉敬叔伯,于是族內(nèi)族外俱與其交游甚歡,王莽又才思敏捷深得王商之心,未久便聲明遠(yuǎn)播,人皆視之為楷模。
數(shù)年之后,王莽行弱冠禮,又三年,其名朝廷皆知,天子便將其召入宮中,與他相談。
卻說王莽受天子召見,素衣長袖,頭冠足履,相貌堂堂,進(jìn)退有禮,朝堂之人交頭稱贊,王莽拜訖,天子便令他平身,王莽站起身來,越過象笏,看到了朝堂之上皇帝的臉。
此時漢成帝劉驁剛年逾而立,正是年少風(fēng)發(fā),意氣滿滿,他與王莽坐論天下,王莽將治國之法盡數(shù)道來,天子甚喜,卻待要冊官之時,卻聽見門外來報:定陶王劉康到!
王莽聽到“定陶王劉康”五個字,猶如觸雷一般,這些年他與人交游,早已打聽到當(dāng)年王曼與劉康不和之事,劉康之母傅昭儀深得宣帝喜愛,劉康有恃無恐,在朝中橫行無忌,王曼之死,劉康必定脫不了干系。
那定陶王劉康上前,王莽看他雖然一身富貴之相,形容卻有些枯槁,天子道:“定陶王劉康病未痊愈,賜坐。”劉康拜謝。
劉康既坐,微喘數(shù)下,看到站在中央的王莽,便問天子:“此少年相貌堂堂,為何往昔未曾見過?”
天子答言:“乃是成都侯王商之子,王莽。”堂上之人俱不知王莽是王曼之子,原是王莽在詣見王商之時便俱以實(shí)情相告,王商雖然驚愕,但是王莽堅(jiān)持不讓叔父插手此事,稱自己無意去報仇,只想完成父親夙愿,王商雖想要查明此事為兄報仇,奈何王莽堅(jiān)稱王商乃是一族之主,族下人丁甚多不可妄動免受牽連,王商只好作罷,對人謊稱王莽乃是自己和小妾所生,收他為子。
劉康也不生疑,對天子說:“既是名臣之后,天子為何不賜他要職,讓他為天子盡忠呢?”
天子道:“朕正有此意。”王莽連忙伏在地上,大聲答道:“謝天子、謝定陶王,王莽何德何能,能侍奉天子左右?”
劉康笑道:“既是天子要冊封你,豈容你推辭?”王莽低頭說道:“天子讓王莽做官,王莽不敢不從,愿為天子肝腦涂地。”天子龍顏大悅,當(dāng)庭道:“傳朕旨意,封王莽為黃門郎,給事宮中,伴朕左右。”
王莽再拜稱謝。
王莽被當(dāng)庭冊封黃門郎,交游之友紛紛前來道賀,當(dāng)晚在王府中大擺筵席,宴請四座,王莽平時素不喜大張旗鼓,這次被叔父及眾友強(qiáng)推到酒席上,推杯換盞,雖尷尬倒也其樂融融,卻說眾人與王莽飲酒間,收到許多賀禮,俱是宮中同僚相送,無非就是一些珍奇,王莽甚是奇怪,謂左右道:“我與這些人素不相識,為何要送這些貴重之物?”同僚紛紛道:“你初次面見天子便能被授予要職,日后必定前途無量,這些人都指望著你發(fā)跡了提攜他們耶。”王莽微微一笑,忽然聽到侍從報道:
“侍中淳于長著人送來雞首一只。”
席上眾人聞言皆嘩然,淳于長乃是王莽的表兄,靠著姨娘王政君得勢,王政君乃是當(dāng)今的皇太后,淳于長的舅舅官居大司馬,靠著這兩個硬關(guān)系淳于長平步青云,很快坐上了侍中,眾人之中有人憤然道:“早聽說侍中淳于長傲慢張狂,卻不想竟有這般無禮。”又有人道:“本是族親之人,這也太不將人放在眼里。”座上賓客皆為之不平,王莽近前,將那對雞首端在手里,朗聲說道:
“諸位莫要誤會,淳于大人送我這雞首,乃是獨(dú)占鰲頭之意,取并非是有意要諷刺王莽,大人的一番好意,王莽感激不盡。”便對送禮的使者說:“淳于大人之意,王莽已然受領(lǐng),請代為轉(zhuǎn)達(dá)謝意。”又差人打賞了使者,席上眾人見狀,皆交口稱贊。
是夜,眾人散去后,王莽欲與王商商議劉康之事,又想到劉康勢力正如日中天,不可連累叔父,便回到自宅,著人將所送之禮一一啟開,這時門外又有人報:“定陶王劉康差人送禮來了。”
王莽眉頭一皺,猶豫了片刻還是走了出去,那送禮之人在堂上說道:“定陶王身有頑疾,不能親自來賀大人之喜,差小人送翠玉屏風(fēng)一展,蜀錦百匹。”
王莽稱謝,又說道:“早知定陶王好音律,喜彈琴。王莽不才,府上偶得一把檀木斫琴,乃是當(dāng)年孔子教人禮樂之時所奏,便送與定陶王,聊表敬意。”
使者亦謝過,王莽便差人找到斫琴,細(xì)細(xì)包裝,勞煩那使者送去了。
明日,王莽便收拾行裝上任,伴天子左右,每有物事供給,便親自為天子呈上,又與天子談?wù)搰抑拢c其謀劃,這樣過了兩日,第三日早,王莽拜了青瑣門,卻待要見天子,行至宣室殿外,忽然一宦官急匆匆跑入殿內(nèi),俯首拜下,對皇帝急言,王莽在門外聽得真切:
“啟稟陛下,定陶王劉康昨夜在府上忽然發(fā)疾,于今晨薨矣。”
定陶王劉康病死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長安。
朝廷風(fēng)光大葬自不必說,追加封號,厚待子嗣,街市之間也是議論紛紛,紛紛說他是縱欲過度而亡,一般朝中要人突然離世,總是少不了一番口舌,尤其是本來在外面就沒有什么好名聲,劉康借母上位,又驕肆橫行,打壓外臣,不免有些人對他不滿。
雖然朝中一部分人亦不待見劉康,但劉康畢竟是王公,吊唁的禮數(shù)總是少不了的,但見劉府人人戴孝,連走廊的柱子上都裹著白布,各種祭祀物品更是一應(yīng)俱全,山陳羅列,讓來人皆驚嘆定陶王喪禮都要如此氣派。
王莽與叔父王商也在眾人之中,來客跪拜了劉康靈柩,便有幾個官員上前來拜詣王商,王莽心知這些都是劉康的舊黨,想要來倚靠叔父,不免心中有些好笑,劉康一死,一部分人拍手稱快,另一部分依附于他的人便樹倒猢猻散,轉(zhuǎn)投他人。
群臣正與王商說話間,卻看到一人從側(cè)面走過來,向王商拱手道:“見過相國。”王莽視之,乃是侍中淳于長,淳于長向王商行禮后,微微抬起身子,又對王莽說:“王大人有禮了。”他說話語氣沒了之前向王商行禮的恭維之氣,倒是顯得不卑不亢。
王莽并不介意,微微屈身拱手,叫一聲“淳于大人。”
淳于長行過禮,露出一副笑臉,對圍在王商身邊的幾個官員說道:“幾位大人,淳于長有事相商,可否借一步說話?”
那幾個官員面露難色,王莽有些不快,倒是叔父王商笑笑,說道:“既是侍中相邀,王商還有他事,便先告辭一步了。”說完拜別了眾人,緩緩離去,王莽向眾人一拜,忙跟在王商身后。
王莽看到淳于長當(dāng)著王商之面將來投奔他的人拉走,而王商臉上并無慍色,便也沒有多言,只是跟在王商身后,王商走出劉府,謂王莽道:“你是不是心中不快啊?”
王莽低頭回答:“王莽不敢欺瞞叔父,只是這淳于長……”
王商笑道:“我且問你,你觀淳于長其人何如?”
“趨炎附勢之徒耳。”
“其人之黨羽,你可能比及?”
“不能。”
王商微捋胡須,說道:“適才那些人,和淳于長的眾多黨羽比起來,不過是九牛之一毛耳,叔父知此人乃是你仕途上的一大障礙,但是現(xiàn)在淳于長正是如日中天之時,你想要取代之,便不能輕舉妄動,須適時而出”
王莽聞言道:“眼看淳于長勢力壯大,如之該奈何?”
“豈不聞百尺之堤潰于蟻穴,靜觀其變,總會找到一舉成敗之機(jī)。”
王莽心下想來,卻是此理,向王商拜道:“叔父說的是,王莽受教了。”
這樣又過了些許天數(shù),適時大司馬王鳳去世,王莽平日對王鳳尤為恭敬,王鳳亦甚是歡喜王莽,但是在王鳳病重之時,淳于長盡其諂媚之術(shù),對王鳳精心照料,王鳳得此比兒子還親的外甥,甚是歡喜,便常向成帝劉驁夸耀淳于長如何待他,王鳳在朝中甚是專權(quán),皇帝也敬他三分,得知淳于長之孝后,亦十分歡喜,劉康死后,淳于長拉攏劉康黨羽,在朝中勢力漸大,淳于長被王政君、王鳳以及朝廷百官如此吹噓,劉驁便信以為真,王鳳死后,淳于長平步青云,坐上了衛(wèi)尉一職。適時王商向漢成帝劉驁上奏,愿將自己的封地分一部分給王莽,王莽伴隨漢成帝已有些時日,甚得成帝歡心,奈何淳于長在朝中百般阻攔,讓成帝有些為難,朝中又有很多一批人支持王莽,成帝便順?biāo)浦郏€是給了王莽封邑,王莽心中甚是不爽,回到家中憤而不能食,他知淳于長已然成氣候,以目前的實(shí)力卻不能奈何他,待人更為謙虛恭敬,朝中勢力漸漸壯大,后加官至侍中。
王莽為官,飲食起居皆簡陋,又常以俸祿接濟(jì)百姓,深得人心,而淳于長則是依靠王政君勢力發(fā)跡,成帝荒廢國政,寵幸飛燕、合德二姐妹,淳于長投其所好,察言觀色,為成帝劉驁出主意立趙飛燕為后,由此成帝很是高興,皇后趙飛燕亦很討喜他。
以此,朝中在暗中形成了兩股主要勢力,一股是支持王莽的百卿,他們一方面欣賞王莽的優(yōu)良品德,一方面又想要革新朝政,除掉天子身邊的庸臣;另一股是趨炎于淳于長之下的各地諸侯,他們是貴族勢力的代表,一方面需要寵臣淳于長在皇帝面前美言保住位置,一方面要限制新銳勢力。王莽此時地位不及淳于長,他步步為營,尋找翻盤機(jī)會,大司馬王鳳死后,王根代替他成為大司馬,王莽和淳于長都看準(zhǔn)了這個機(jī)會,一個在明處諂媚,一個在暗地里拋橄欖枝,王莽堅(jiān)持秉性,對王根以重禮相待,暗中收集淳于長的種種劣跡,王根深思遠(yuǎn)慮,暫不明確表態(tài)。
后來發(fā)生了一件事,讓王莽終于看到了轉(zhuǎn)機(jī),王根身體有疾,王莽前去照料,便旁敲側(cè)擊將淳于長與許氏私通一事和盤托出,王根大吃一驚,上告成帝,成帝查明大怒,但迫于太后壓力,只能罷免淳于長的官職,淳于長被免官之后,仍不死心,拉攏昔日仇敵王立妄圖翻身,被成帝看穿之后下在獄中,最后被誅殺在獄中,王莽又派人殺掉淳于長其子,自此,淳于長在朝中再無勢力。
王莽就這樣坐上了大司馬的位置,在朝中再無敵手。
這天,大司馬王莽坐在中庭,淳于長滅門之后已經(jīng)有一月有余,他靜靜地看著劉驁的行宮,直到一個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拜見大司馬王大人。”
他看到一個后生在向他行禮,他起身還禮,看到這個后生不過二十出頭,好像當(dāng)年的自己,便問道:“請問尊駕是?”
“在下定陶王劉康之子,劉欣。”
王莽心頭突如觸電一般,掠過一絲警覺,他點(diǎn)點(diǎn)頭,說:“原來是定陶王之子,令尊對我有知遇之恩,當(dāng)年也是靠令尊在天子面前美言,今日又見其子,果然是一表人才。”
劉欣只是笑笑,又欠身道:“下官不才,王大人謬贊了。”又說:“下官前來,還有一事想請教大人。”
“哦?何事但講。”
“下官在整理家父遺物的時候,在柜中發(fā)現(xiàn)一把古琴,檀木漆頭,據(jù)下人講乃是王大人入朝為官之時送與家父的禮物,不知可有此事?”
王莽站起身來,眼簾下垂,沉吟了許久,說道:“不錯,正是我送與令尊的。”
“既然如此,下官知道了。”劉欣說完便拱手告辭。
王莽覺得有些站不穩(wěn),他回到宅邸,拿出當(dāng)年劉康送他的屏風(fēng),細(xì)細(xì)打量,看到屏風(fēng)底部刻著一行字:
當(dāng)戮者可止康一人乎?
王莽覺得事情很不妙,當(dāng)年正是他在琴弦上抹上毒粉,劉康彈弦吸入體內(nèi)病發(fā)身亡,既然劉欣已經(jīng)看出,為何卻沒有當(dāng)面說破。
難道,劉欣也有什么小心思?
他隱隱地感覺劉欣是想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他離頂點(diǎn)僅有一步之遙,不想在關(guān)鍵時刻栽跟頭,便增添了把守府第的人手,平日飲食都要著人試過才敢下口,然而一個月過去后依然風(fēng)平浪靜,倒是其妻為他生了個兒子,他慶幸這一段時間安安穩(wěn)穩(wěn),便給他的兒子起名叫王安。
這樣的安穩(wěn)生活一直到劉驁立劉欣為太子,在宣立儲詔之后,王莽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他心里很清楚,以劉驁的身子,撐不了幾年,一旦劉欣坐上王位,他將會死的很慘。
王莽心中只想著在劉欣未成氣候之前,將大權(quán)攬?jiān)谑种校@個時候驚人的事情發(fā)生了:劉驁立劉欣為太子一年之后就駕崩了。
劉欣即位,是為哀帝,立王政君為太皇太后,趙飛燕為皇太后。劉欣登基數(shù)日后,王莽便辭官卸職,回封地隱居,他覺得長安是在太過危險,不知道何時就會被劉欣暗算一筆。
縱然是劉欣也無法當(dāng)眾將王莽如何如何,畢竟王莽在朝中深得人心,劉欣登基不久拉攏了以將軍何武為代表的一干人,而王莽此時卻辭官歸隱,讓劉欣有勁沒處使。
這樣過了七年,王莽還是按兵不動,劉欣想了一個方法,逼王莽出山,于是他向王莽家中派去數(shù)名細(xì)作,想要暗中監(jiān)視王莽,收集罪證,不料化成王府奴婢的細(xì)作被王莽次子王獲發(fā)現(xiàn),王獲盛怒之下,直接將那奴婢殺了。
王莽知道這件事是劉欣使的壞,但劉欣貴為天子,怎容你臣子彈劾,王莽只能自食苦果,將此事處理成普通的殺婢事件,劉欣順?biāo)浦郏阆胍源吮仆趺冻銎凭`,便要將王獲提上京來審訊。
王莽知道這是劉欣設(shè)的鴻門宴,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逼王獲自殺了。
這件事情震驚了朝野,人們紛紛盛贊王莽大義滅親,紛紛上書要求王莽回京任職,劉欣迫于百官壓力,終于還是宣王莽回京侍奉太后。
王莽知道此去兇多吉少,但是同僚之意,天子之詔不得不從,便忐忑地回到了京城,劉欣和王莽的又一番博弈開始。
元壽二年六月初三,夜。
天子劉欣回到寢宮,一臉疲憊。
“終于引出這個老家伙了,這次定要除掉你為父報仇。”劉欣這樣想著,為了此事他已經(jīng)準(zhǔn)備了七年,這七年他一直隱忍于支持王莽百官的壓力下,每每想要說王莽的不好,便有百官齊齊下拜,為王莽說情。
劉欣深知朝中的文官全都是王莽之流,便想從武官中尋找不滿與王莽的人,那天,他將前將軍何武、左將軍公孫祿召入殿內(nèi),細(xì)數(shù)了王莽拉黨結(jié)派、目無天子等罪狀,二人當(dāng)即表示愿意助天子鏟除王莽,三人便商議擇日擁兵進(jìn)殿,將王莽斬于殿前,以清君側(cè)。
“你的好日子馬上到頭了。”劉欣笑道。
“臣妾參見陛下。”一個悅耳的聲音在劉欣耳邊響起。
劉欣轉(zhuǎn)頭視之,階下跪著一個女子,便問道:“你是何人?”
“皇上果然不記得臣妾了。”那女子突然似是嗚咽,輕輕地跪在地上啜泣。
劉欣甚是奇怪,連忙過去將女子扶起,那女子體態(tài)嬌小,容若嬌柔之月,臉上還掛著些許淚痕,劉欣頓生愛憐之心:“誰欺負(fù)你了么,告訴朕,朕替你做主。”
那女子連忙又跪下:“沒有人欺負(fù)臣妾,只是……。”
“只是什么?”劉欣來了興趣。
“只是那日選秀之后,皇上便將臣妾一人置于行宮之內(nèi),臣妾……臣妾數(shù)日不見皇上駕臨,心中……心中想念地緊,這……這才斗膽來見皇上一眼。”
劉欣細(xì)細(xì)想來,這些日子都在謀劃除掉王莽之事,對選秀一事并沒有在意,也沒細(xì)細(xì)去瞧那些入選的妃子,心生歉意,輕聲說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停止了哭泣,開口道:“回皇上,我叫曄兒。”
劉欣覺得她的聲音猶如春風(fēng)細(xì)語,不禁又問道:“你來見朕,可有什么事情么?”
“臣妾不敢,臣妾……臣妾只想見皇上一眼,便……便很知足了。”
看曄兒一舉一動甚是輕盈嬌柔,臉上掛著細(xì)細(xì)的紅暈,黛冠微垂,眉宇間生出無限的春意來。走上去輕輕將她抱起,曄兒輕嚶了一聲,臉埋在劉欣懷中,瘦小的身軀微微顫動。劉欣將曄兒抱到床前,輕輕放下,解開了系在珠簾上的紅繩……
不知過了多久,行宮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身影走了進(jìn)來,正是服侍太后的王莽。
珠簾微動,曄兒裹著絲綢緩緩下床。王莽看到她,臉上露出了笑容,輕聲說:“妥了?”
曄兒看了看簾內(nèi),點(diǎn)點(diǎn)頭:“妥了。”
王莽長舒一口氣,這一刻他已經(jīng)等了多時,積壓了八年的抑郁仿佛在一口氣之間被一掃而空:
“你千方百計要除掉我,不料卻被我先下手一步。”
他走到床前,看著一動不動的劉欣,自語道:“獲兒,你的仇,你的妹妹已經(jīng)給你報了,只求你在天之靈,能體諒為父的苦心,為父若不逼死你,只怕王氏一族都要重蹈三十年前的覆轍……”
曄兒站在王莽身后,早已泣不成聲。
行宮門前,守衛(wèi)正在巡視著四周。王莽推門大呼:“來人啊,快去傳王太醫(yī)!”
當(dāng)晚,未央宮中傳來消息:皇帝在行宮中服食春藥過度,縱欲而亡。
太后當(dāng)晚便來到未央宮,收走了傳國玉璽,下詔推舉大司馬人選,王莽在闊別朝堂八年之后,又一次坐上了大司馬的位置,年僅九歲的新帝很快登基,詔命王莽錄尚書事,監(jiān)管軍事令及禁軍,代理政務(wù),王莽終得逆襲天子,權(quán)傾朝野。
據(jù)史書上記載,漢平帝即位后,王莽受封“安漢公”,和他的三個親信:太師孔光、太保王舜、少傅甄豐共同把持朝政,是為“四輔”,“四輔”大權(quán)獨(dú)攬,王莽終得如愿以償,為了鞏固地位,他將九歲的新帝視若掌中玩物,打壓其母衛(wèi)氏,在他暗算掉劉欣之后,王莽對皇室的怨念愈來愈深,幾乎到了失控的地步,他認(rèn)為劉康并不是害自己家破人亡的主要元兇,劉康當(dāng)年的所作所為只是為了維護(hù)皇室的利益,也就是說,一切事情的主謀都是劉氏王朝。每想到此他對朝廷的感情就越來越復(fù)雜,但他時刻又記著父親的話:興社稷,成大統(tǒng)。在這樣矛盾的掙扎中,他每走一步,既要照顧到皇室的利益,又要實(shí)現(xiàn)父親的改革理想,這使得他舉步維艱。
在這樣煎熬了數(shù)個夜晚之后,王莽終于決定將實(shí)現(xiàn)父愿放在首位,這加劇了他對皇室的仇恨,也使得他對百姓黎民有著特殊的感情,一直以來他生活簡樸,甚至把自己的俸祿都分給窮人,他一直想要改善下層黎民的生活,可是每走一步都會受到權(quán)貴的百般阻撓,這次他重新掌權(quán),決定要清除改革路上的阻礙,還好新帝年齡尚小,王莽便利用權(quán)力限制新帝的一舉一動,就連他的母親衛(wèi)氏也不能輕易和他見面。
就在王莽要大刀闊斧地實(shí)行改革的時候,發(fā)生了一件足以改變漢朝歷史的事件,使得王莽對劉姓王朝的恨意終于到達(dá)了極致。
王莽的大兒子王宇感覺到了父親反常的言行和心理,在王莽禁止平帝與生母見面的時候,他強(qiáng)烈的感覺到父親此舉無疑是給日后埋下巨大的隱患,于是在朝堂上公開駁斥王莽,替衛(wèi)氏說話,在王商死后,王莽的過去已經(jīng)無人知曉,他也不愿再講以前的種種再說與后人聽,只是希望兒子能明白他為家族著想的苦心,然而,毫不知情的王宇竟然在天子及百官之前頂撞王莽,按理說堂下是父子,堂上皆為臣,但是王宇替皇室說話此這一舉動讓王莽大為惱怒,幾乎都要將他視為異黨。
而平帝的母親衛(wèi)氏從中看到了機(jī)會,她將王宇召入宮中,向他哭訴思子之痛,王宇覺得父親此舉實(shí)在是過分,便在暗中想辦法拉父親一把。
王宇聽從了恩師吳章的建議,用古怪之事嚇唬王莽,假托天機(jī),迫使王莽還政于衛(wèi)氏,他在自己臉上涂上重墨,帶著一桶狗血,趁著夜色,將狗血淋在王府門前,不巧被人發(fā)現(xiàn),五花大綁地扭送到王莽面前。
王莽此時還在被兒子頂撞自己這件事弄的心煩,看到家仆來押著一個人,說是半夜在王府門前潑狗血,以為是市井無賴,當(dāng)下怒從心頭起,抽出佩劍便將犯人一刀斬了。
王宇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死在親生父親手里,他以為王莽會給他時間解釋,未想到王莽正在氣頭上,連來人都不及細(xì)看,就砍了親生兒子。
兩個兒子都死在自己手里,這或許是天意。
得知真相的王莽生了一場大病,臥床一個月不起。
痊愈后的王莽頓時性格大變,他將王宇的死全部算在了劉氏王朝的頭上,大開殺戒,當(dāng)即誅殺了衛(wèi)氏,又逼著衛(wèi)氏的黨羽,從王公到諸侯,上下一百號人全部自盡。
王莽殘暴不仁,以往的謙遜和親民全部變成了掛在臉上的面具,全部成了他達(dá)成野心的墊腳石。如果說他殺掉劉欣時還有一些忌憚的話,之后下毒謀害平帝王衎簡直就是駕輕就熟,接著扶年僅兩歲的劉嬰為皇太子,自己代攝朝政。稱攝皇帝。
接下來的一切都順理成章:平息各地的反抗勢力、制造各種祥瑞之兆、逼迫王政君交出傳國玉璽,各項(xiàng)計劃有條不紊地進(jìn)行著。從安漢公到皇帝,歷經(jīng)了八年之久,公元八年臘月,王莽在朝野上下的支持下,接受了劉嬰的禪讓,終于當(dāng)上了皇帝,改國號為“新”,稱“始建國元年”。
這時的王莽已然變得冷酷無情,再也沒有當(dāng)年的謙卑大度。唯一在支撐著他的,只有完成父親未竟事業(yè)這一個想法,他帶著殘缺不全的人格,開始了自己的改革之路。
這一切并不是這么順利,他失去了他的本心,也失去了曾經(jīng)站在自己這邊的人,先是宰相孔休拒絕了王莽封他為國師的請求,接著大司空彭宣、王崇,光祿大夫龔勝,太中大夫邴漢等也請求乞骸骨,謝官歸里。王莽身邊無人可用,不得不大封親信,這也使得他在朝中人心盡失,人們都知道此王莽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的王莽,外諸侯揭竿而起,公然反對王莽政權(quán),王莽排外的心理不僅表現(xiàn)在對內(nèi),對外亦是打壓外民族,武力解決邊疆問題,在邊疆常年用兵,國庫虛耗,王莽已然陷入內(nèi)憂外患的境地。
在這些壓力下,王莽的改革舉步維艱,他致力于提高底層人民的生活壓力,但是越來越多的農(nóng)民起義似乎昭示著他并沒有收到預(yù)期的效果。赤眉軍、綠林軍揭竿而起,蠶食著他的大新江山。
親手殺掉兩個兒子的陰影在他的心中揮之不去,他的三兒子王安在他當(dāng)上皇帝的十三個春秋之后病死,悲憤中的他看到了四兒子與侍妾私通茍合,在他失去理智的拔出長劍的一瞬間,他最寵愛的兒子,新朝太子王臨,張開衣冠不整的身體里,投向他的劍。
鮮血噴濺,接著是兵器掉落的聲音。王莽看著倒在血泊里的王臨,一屁股癱坐到地上。
在親手結(jié)果掉第三個兒子之后,王莽的最后一絲理智走向了墳?zāi)埂?/p>
南方的火焰越燒越旺,漸漸地蠶食著他的版圖,他的天下,最終終結(jié)于他的黎民手中。
公元二十三年,在他親手殺掉四子僅僅過了兩年,長安被綠林軍攻下,他帶著親眷倉皇出逃。
漸臺,王莽政權(quán)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的眼睛依然無神,仿佛不相信曾經(jīng)權(quán)傾朝野的他最終竟落地如此田地,恍惚之間,他覺得命運(yùn)就像一把重錘,在他的頭上重重地敲打,他頭疼欲裂,連連叫道:“臨兒,臨兒!”
這時他想起,王臨已經(jīng)死了兩年了。
“陛下有何吩咐?”從房外進(jìn)來一個身披戰(zhàn)袍的將軍,跪在王莽面前。王莽掃視著周圍,驚恐地說道:“你……你是何人?”
“陛下連日奔波,連王邑的名字都忘了。”
“哦,王邑。”王莽這才反應(yīng)到他已經(jīng)被綠林軍追了三天,躲到王商之子,大司空王邑封地里,惶惶不可終日,他回復(fù)鎮(zhèn)定,問道:“外面怎么樣了?”
王邑臉部緊繃,沉默不語。
王莽已經(jīng)猜到了七分,問道:“敵軍還有多遠(yuǎn)?”
“城東三十里外。”王邑回答。
他從榻上下來,略微整理了衣冠,聽見王邑問道:“啟稟陛下,微臣已經(jīng)收拾好車駕……”他抬手打斷,看著王邑說:“我們還要逃么?”
“為了黎民社稷,請陛下……”
“黎民?社稷?現(xiàn)在整個中原的人都想要我這顆頭顱,普天之下,還有我們的容身之地么?”
王邑跪在地上,緊緊抱拳。
“唉,罷了。”王莽嘆了口氣,說道:“我們還有多少人?”
“不到萬余人。”
王莽整理好衣冠,走出房間,說道:“傳我號令,整頓人馬。”
“去哪里?”
“長安!”王莽大步走下臺階,留下一個呆若木雞的王邑。
為什么要去長安,他自己也不清楚,或許一切都是從那里開始的,也應(yīng)該在那里結(jié)束。
大敗之后的他坐在廢墟之上,身邊只圍著千余人,遠(yuǎn)處,更始軍正不斷地涌來,王邑正在斥責(zé)他想要逃跑的兒子。
片刻,王邑帶著兒子王睦跪在王莽身前:“愿以死報效陛下。”
他看著王睦的身體在微微顫抖,說道:“你們砍了我的頭,投降吧,這樣還能免去一死。”
王邑父子只是長跪不起,但見圍著他的千余隨從,雖然已是殘兵,但卻絲毫無動搖之意,都是當(dāng)年受王莽恩澤,對他忠心耿耿之人。
“最后還有這么多人愿意跟著朕,看來朕這個皇帝也不盡然是敗的。”王莽高聲笑道。
更始軍已經(jīng)逼近,王邑高聲道:“聽我號令,保護(hù)陛下!”
王莽就坐在那群人后面,看著從遠(yuǎn)及近,眼前的人一個個倒下,先是騎兵,后來是步兵、槍兵、盾兵,接著是王睦、王邑,最后,他身邊的最后一個隨從執(zhí)刀上前,被一個馬前卒一槍刺進(jìn)胸膛。
看著他死前痛苦的樣子,王莽突然從心底生出無比的懼怕,這種感覺似未曾有卻似曾相識,他支撐起身軀,將外衣扔在地上便跑。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離追兵還有多遠(yuǎn),他又饑又渴,朦朧中,看到前面似是有人家。他一個趔趄倒在地上,一頭扎在土里,隨后被人扶起。
王莽已經(jīng)看不清楚來人的模樣,只是問道:“你是何人?”
“在下賈人杜吳。在長安中經(jīng)商。”
王莽這才眨眨眼,費(fèi)勁地看著來人,但見他衣著光鮮,身邊圍著一個家仆。
“你是要放我走,還是要?dú)⒘宋遥俊?/p>
“縱是杜吳想放陛下走,只怕外面的綠林軍也不肯吧。”
王莽聽他稱自己為“陛下”,稱更始軍為“綠林軍”,便明白了他的立場,嘆道:“未想新朝之政,也能得商人之擁護(hù)。”
杜吳笑笑,說道:“說來慚愧,陛下興師討賊,又大興土木,使得土地荒蕪,物價騰貴,我等賈人也是沐浴恩澤,從中牟利不少。”
此言一出,王莽不知該哭還是該笑。他看到杜吳的手里分明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刀。
門外馬蹄聲漸密,一個家童喊道:“老爺,更始軍來了。”
杜吳看了看手里的刀,又看了看王莽。王莽知道他的意思,嘆道:“罷了罷了,王莽今日命喪于此乃是天意。死能瞑目,比起那幾個王侯卻不知好了多少倍。”
杜吳舉起刀,說一聲“得罪”,王莽也不咬牙,他知道接下來要發(fā)生什么,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直勾勾地看著杜吳的臉,一瞬間,杜吳的臉變成了劉康的臉、劉欣的臉,變成了他的三個兒子王宇王獲王臨的臉,杜吳的房間光線昏暗,遮住了光線,空氣中彌漫著灰塵的味道,王莽閉上眼睛,又回到了大名府的舊邸之中,外面夜靜的出奇,三通鼓罷,他知道已經(jīng)夜過三更,天氣有些涼了,父親在演武廳看兄長操演兵器,母親正在給他準(zhǔn)備入秋的衣服,他讀著手中的書卷,一直到天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