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痘子和腦子

自從買了剃須刀,我就天天刮胡子。我的胡子柔軟而蜷曲,一如頭發,我總是懷疑自己體內養著一團亂蓬蓬的水草,旺盛而邪惡,朝全身最敏感薄弱的地帶生長,譬如頭皮與唇邊,腋下與私處。好像占領了這四個地方就能占領一個人。

(不不,樸素一點)

自從買了剃須刀,我就天天刮胡子。和所有人一樣,看到自己鼻翼以下嘴唇以上一叢亂糟糟的異物,下意識的反應是想把它除掉。我們無法確知它是什么時候長出來的,正如我們無法確知它在什么時候停止生長,又會長成個什么模樣。與其說是未知的恐懼感,不如說是失控的危機感。如果人類在出生時即具備自主意識,我想,或許同樣也不會給眉毛和頭發出現的機會。它們向上長到哪里,往下扎得多深,多少年來,我一直沒有放松警惕。

(不不,輕盈一點)

自從買了剃須刀,我就天天刮胡子。是一個工作日的上午,我在電梯的金屬壁中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或者說終于有胡子可刮。我忍不住笑了一下,你注意到了嗎,胡子這個名詞真的很好笑,胡須和胡髭聽上去就一本正經的多。胡子,你想想看。是胡子啊,哈哈哈哈。一想到胡子兩個字我就呲呲樂,嘴角往外噴氣,像高壓鍋的小旋蓋,為什么一撮微妙的體毛會被冠以這樣一個逗趣的名字好像生來只為更多歡笑導致我沒辦法嚴肅地把它清理掉。

剃須泡很涼,涂在笑熱了的臉上很癢,似蒼蠅錯停在火盆邊沿大跳踢踏舞。白色的泡沫吹得滿鏡子都是,我扯了一條濕紙巾,先擦鏡子。過程中我注意到下巴右邊一粒腫得厲害的痘痘。盡管下巴和痘痘這兩個名詞也頗有成為又一個笑點的潛力,但還是留到下次再笑吧。現在問題是,這粒痘,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已經長到這么大了嗎?

第一次見到痘兒是在初中畢業那年的夏天,它是我一只腳邁過青春期門檻的象征。從此在喜歡的女孩子,做不出來的數學題和起夜排尿殘存的龐大虛無面前,我的左手終于有了一個得體的去處。我熟稔它的位置、大小、形狀以及光滑度,這種熟稔終究會隨著時空的流轉而翻篇。也許是不再期待喜歡的女孩子,免于完成做不出來的數學題和成功逃避了起床排尿殘存的巨大虛無的緣故,我改掉了,要么是忘掉了用左手指尖輕輕觸碰它的習慣,并且不再迷戀即時反饋的蚊叮痛癢,我已經很久沒有想到它。

今次。站在鏡子前,我們面面相覷,很有一些尷尬。比走在陌生城市街道上被幼兒園女老師攔下來叫出名字結果還叫錯了還要尷尬——因為她叫對了——我還是當年的那個我,徒增歲月,毫無長進。我臉紅了,它也跟著紅了,像紅櫻桃,像紅蘋果,像綠皮黑紋里開出來的紅西瓜。痘兒正不斷膨脹,包覆著它的皮膚被撐成了一提燈籠,外面晶瑩剔透,里面火光四射。我想這是要爆炸,我點了一下,它真的炸了,真可謂心有靈犀一點通。倒沒有轟隆聲和多么壯觀的場面,它的底部畢畢剝剝地裂開,流出乳白色的膿水,量大,我不敢伸手去接,它越流越多,只好把頭伸進洗臉池接著。不是吧我想,雖然我也經常想象諸如殺人游戲里被殺的人會不會真的斷了氣或是密室逃脫的玩家搞不好再也沒有走出房門之類的,它不會一直流下去吧,不會流出什么了不得的東西吧。我不敢胡思亂想,生怕一語成讖。記得以前在什么地方看到過,說痘痘里流出來的液體就是人體內部多余的脂肪而已,所以才油油的,應該還有減肥的功效吧。想出一個合理的解釋是為了讓自己不那么緊張,但它還一直在流我無論如何還是很有點緊張,待它流速稍緩,我轉身向在是茶幾上再扯條濕紙巾擦擦干,回頭看到一個初生的嬰兒從洗臉池里掙扎著爬起來,跳到地上一口氣長到一米七八,用力一扯,把小拇指從我臉上拽下來,隨著「啵」的一聲,痘痘也消失不見。好嘛,眼前是個跟我長得一毛一樣的人。

真的是一毛一樣啊,連每根毛都長得一樣,包括我剛才還沒來得及刮的胡子,說起來人在鏡中看到的自己跟別人眼中的你到底是有些微不同。我舉起右手的時候,鏡中人舉的是他的左手,我舉左手的時候,鏡中人舉的是他的右手,我再舉起右手的時候,他打斷我說:“你是不是有病?”我“啊”地尖叫了一聲,像一個徹頭徹尾的慫貨那樣拍著胸口反復說:“你嚇死我了你嚇死我了。”我嚇的并不是他會說話這點,而是他竟然不和我做同樣的動作,這說明他與我有完全不同的思想,在行動上還不用受我鉗制。這太危險了,這意味著他可以殺了我取而代之并且永遠不被識破。可怕可怕,我立即在心里開始盤點「即使是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出現在面前也能準確無誤地判斷出這個人到底是不是我本人」的人的名單,然而光是把這個名單的名稱想出來就差不多耗盡了我的全部腦細胞,我這種人有什么可取代的啊。父母應該可以做到吧,但假如連童年記憶他那里也有拷貝就麻煩了,還有XX、XXX,還有……

“等等,XXX應該不在這個名單里吧。”小膿人說。因為他是由膿構成的,姑且這么稱呼。

“XXX肯定可以的,你懂個屁啊,你一無所知。”我說。

“我當然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哦。應該知道的我知道,不應該知道的我也知道,畢竟我就是你本人嘛,雖然關于這點沒什么可得意的,不過事實是,我們站在鏡子面前,你也看不出 誰是誰。”小膿人說。

“你以為我傻嗎?”我指著鏡子里那個自己胡子上的剃須泡說,“光是這個就足以分辨了吧。”

他伸手一把抹掉,說:“現在呢?”

我指著腦袋:“那也無所謂吧,至少我自己分得清。我知道構成我這個人的是什么,也知道我所追求的是什么,我知道什么樣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小膿人把自己的腦袋像摘一頂帽子似的摘下來扔進水池里并奪過我的戴上,原來人腦是被兩根粗壯的神經卡在頸子上的,有點類似衣服之于衣架。這實在叫我大開眼界,就像打開遙控器更換電池一樣簡單。我兩眼一黑,旋即亮起,小膿人遞給我一條毛巾讓我把頭發擦干。

“真是簡單的腦回路,像你這樣的白癡活在這世上也不能不說是某種意義上的幸運呢。”裝載了我的大腦的小膿人說。

“彼此彼此。要說幸運的話,的確如此,好在像你這樣的人渣此前沒有進入我的生活。”

“愚昧。你以為那是誰的腦子?”

“至少我繞開了這些惡劣的想法,比起坦蕩的卑鄙,我更愿意選擇正義,不論這正義的純度。”

“就是說相比真小人而言更傾向于偽君子的意思了?”

“我傾向真君子。少扯廢話,把頭還來先。”

“換頭危險系數這么高的動作一天只能表演一次你知不知道,太頻繁是鬧會出人命的。”

“你騙誰啊,你腦子里根本不是這么想的。”說著我就上前拔他腦袋,果然是一回生二回熟嗎,要不是洞悉了人腦的秘密,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取我自己的項上人頭。

盡管小膿人一直在叫著“不要”“好疼”什么的,我還是捧著他的臉往上提,硬生生從一米七八提到一米八二。你知道一米七八和一米八二完全是兩個世界了,有著截然不同的視域,呼吸著截然不同的空氣,現在他居高臨下眺著我說:“夠了!”

我悻悻地把手收回來,在褲子后面擦了擦。

“粗魯!人腦是很精密的儀器,是上帝的杰作,打開它不能靠蠻力,是有竅門的。來,你過來我告訴你。”

我連忙把頭伸過去,想要見證這場足以顛覆腦神經科學體系的奇跡,他摸著我頸后的一處明顯凸起說:“你看啊,這就是……”

原來按下這里人腦就會像八音盒一樣彈開嗎。原來這就是裝卸人腦的隱藏開關嗎。

“對,這就是民間治療頸椎病的偏方。”

不及我“啊”地喊叫出聲,他以手為刀重重劈下,我應聲倒地。

……

醒來我看了一眼時間,三月十二日星期天上午十點,于我而言,星期天通常比星期一還來得焦慮,為大好的休息日卻一事無成而感到焦慮,為還沒迎接就不得不歡送周末而感到焦慮,為接下來又要投入無邊無際無休無止的工作而感到焦慮,焦慮的時候我就想摸一下我臉上的痘痘,它是焦慮的實體化,內分泌的表征,像一張名片,看到的人自會明白。“噢噢,最近是上火了吧。”在囑咐我多吃水果蔬菜的同時內心活動是“這人火氣大最近少惹他。”每當這時候,我就摸著我的痘痘回之以微笑,但在這種微笑里感謝和抱歉的成分都沒有多少,它的含義是:“很好很好,正合我意。”人就是這樣,一個人是永遠無法真正了解另一個人的,除非他們交換大腦。我沉思著,這沉思頗有力度,洞見人性。我心滿意足地伸出右手食指伸向痘痘,雖多年不摸但指法依然精準——它消失了。

與此同時我正在燒水,想喝一杯咖啡,手上端著法壓壺,又隱約覺得哪里不對。早晨醒來我通常是簡單泡一杯速溶咖啡就完全投入團結、緊張、嚴肅、活潑的小說寫作中,法壓壺已經很久沒有用過,壺口殘留著白堊紀時期的堅殼,我站在洗臉臺前清洗,感到是被身體驅使著完成某項既定任務,而身體是被中央處理器即大腦所驅使的。我應該失去記憶的,失憶可能會好一點,問題在于我沒有失憶,也不能假裝失憶刻意回避更重要的問題——我已經不是我了,可我仍然還是我,我知道我不是我了,可我除了是我之外竟然別無選擇。簡單點說吧:小膿人帶走了我的腦子。

事已至此,就看看小膿人留下來的腦子里有什么吧。沒什么特別的, 也沒有新組件接觸不良的情況,還是那樣,腦子盡管它自己就是腦子也沒法想象它自己的樣子,就像眼睛明明它自己就是眼睛卻不能看到自己,即使有一天在鏡中望見,卻由于沒有腦子,還是無法確知。所謂的“認識你自己”是人體器官相互配合才能做到的吧,如果不配合了呢?還能不能認識,認識的又還是不是“自己”呢。

現在我的內心持一種想法,腦子持另外一種想法,但身體所有器官都只能聽從腦子發出的指示,我竟然被我的腦子給專政了。現在好一點的情況是我理解并效法腦子的思維回路然后主動奪回控制權,壞一點的情況是我習慣并承認了腦子的主導地位然后陷入被動從屬于它。更可怕的是,主動也好被動也好無論哪種都意味著我或多或少不可避免地要部分成為小膿人。即使我拿回了自己腦子也無濟于事。它已經被小膿人使用過了。不再是那個天真的腦子。

我頂著這顆腦袋又活了一些年頭,是理解也好,習慣也好,不肯理解也好,不甘習慣也好,倒也相安無事,頭沒有扔下我煢煢孑立,我也沒有扔下頭踽踽獨行,湊合著過了。這期間,做過真小人,也做過偽君子,做過加害者,也做過受害者,也作惡,偶爾也行善。我不再懷念原先那個天真的腦子了。

直到有一天,我洗澡的時候踩到肥皂,一條腿卡在下水道里。浴室花灑大出水,像秋天怒放的菊,幾欲翩翩起舞,我像要被一股強大不可阻擋的力量拽到地心深處去。

隨著“啵”的一聲,我從洗臉池站起來,跳到地上長到一米七八,猶豫了片刻又直接長到一米八二,眼前這個跟我長得一毛一樣的人還在努力申辯,這場景似曾相識,連對白都毫無二致:“XXX當然可以,你懂個屁啊,你一無所知。”

我不無愛憐地伸手抓了抓他的腦袋,然后驟然發力,連頭發帶頭一把提起來,像一蓬水草,我隨手扔進池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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