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任葚有一片小花園,在天界的最北端,于是她把她的花園取名為北園。
雖說北園地處偏遠又挨著囚困妖魔的萬墟界,可是偏偏仙界最好的草藥花果專在這里生長,當然還有一棵很老很老的人參果樹。
沒人知道這棵樹是如何在這孕育而生的,就像沒人知道任葚是怎樣去那里的,而三界之人卻都知道得此樹之果,可受萬仞而不傷。
因其生長之地隸屬天界,又在天界以北,所以想要摘得此果必要橫跨整個天界,許多妄圖窺探者都無功而返,唯有天界能夠得到萬年一顆的人參果,因此,天界主導了整個三界。
這人參果樹雖然萬年結(jié)一果,但常常有仙人帶著隨禮來拜訪任葚,為的是她花園里那些增進修為的藥,而任葚收了禮,便去花園里拔幾顆草。
日子本應(yīng)該這樣平平淡淡地過,自從那天,任葚在花園里除草的時候,挖到了一只蚯蚓,然后她的整個世界都不一樣了。
第一章
“你!給我下來!”
任葚丟了掃帚,指著此刻正躺在她好不容易收拾好的寶貝榻上吃瓜子兒的某人,氣急敗壞地叫道。
澤淵瞥了她一眼,優(yōu)雅地吐出幾顆殼,力道用得恰到好處,堪堪擦過任葚的彩錦云被。
“啊!你別吐被子上啊你這只死蚯蚓!”
澤淵聽見“蚯蚓”這兩個字瞬間就變了臉,翻身坐起,好看的眼微瞪:“小爺是龍!是龍!”
“嘁,”任葚從齒間發(fā)出了一聲代表不屑的聲響,“還好意思說自己是龍,你見過哪只龍是被人從土里挖出來的?”
“那是意外!”
“你就瞎吹吧你,雖然像你皮相蠻好看的,但是我這樣聰明伶俐的女仙是不會被你迷惑的。”任葚撿起腳邊的掃帚,頗為自豪地擼了擼頭發(fā)。
澤淵上下打量了面前毫不掩飾自己內(nèi)心自戀的女子,有些無語。
如果她頭發(fā)理順一點,臉上弄干凈點,袖子和褲腳別挽這么高,并且忽略掉她手里的抹布和掃帚……
那么……
她身材也是蠻好的。
“誰給你的自信?你也不看看你這身打扮,真是窮酸到了極……”
澤淵最后一個字還沒說出口,便被女子的臉色嚇到了。
“出去。”
……
澤淵站在門外,頗為無奈地拍著門,“哎,任葚,別這么小氣。”
屋里只聽得見“沙沙”的掃地聲。
“要不我每天都去給你買瓜子兒?”澤淵一只手撐在門上,開口道。
“真的?”門突然被打開,突然失去的重心害得澤淵一個趔趄,差點撲在了門后的人身上。
“當然是真的!小爺看著就是信守諾言的人好不好?”
“嘁,看在你要給我買瓜子兒的份上,本姑娘姑且收留你。”
任葚回身繼續(xù)打掃剛剛澤淵吐了一地的瓜子,而澤淵沒有急著進門,反而抱著手靠在門邊,看著任葚整理房間,竟覺得有像家一般溫暖的感覺。
“喂。”
任葚回頭看著門邊的紅衣男子,外面的陽光有些刺眼,刻畫著男子修長的身影,讓她有一瞬間的晃神。
“小爺看你勤儉持家,外貌還說得過去,反正你還沒嫁人,小爺勉強收了你如何?”
話音剛落,迎面飛來一個繡花枕頭,攜帶著女子的責罵:“臭不要臉!”
“嘖,小妹妹,你這么不懂得珍惜是遇不到良人的哦。”
澤淵接過枕頭笑了笑,直徑走到院子里的涼椅上,抱著枕頭閉上眼小憩。
屋內(nèi)掃帚的聲音穆地停止,任葚伸手捂住滾燙的臉,深吸了幾口氣。
她打開抽屜,拿出前幾天收到的信,是易將軍寄來的,信里有一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常話,只有一點不同,因為在這封信里,提到了她和他的成婚日期。
就在元燈節(jié)之后。
任葚從來沒有見過易將軍,只是從前來取草藥的仙子口中得知那是一個風度翩翩的男子。
她不禁有些慌亂,但很快就釋然了,畢竟上天選擇她為人參果,她就避免不了成為將軍的妃,來守護天界。
至于澤淵,任葚垂了眼眸,若是沒有這個身份,她倒是很愿意跟著這個吊兒郎當?shù)娜诉^終生的。
任葚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搖了搖頭。
屋內(nèi)的“沙沙”聲又一次響起,澤淵睜開眼,眸中一片清明。
第二章
任葚最近諸事不順。
藏的私房錢不知道被哪個仙家小童子給偷走了。
在花園里采草藥摔了一跤扭了腳,還把頭給磕了個大包。
躺在床上睡覺卻把床給睡塌了。
任葚被吊在蚌精巢里的時候,腦子里想的就是近日來的各種糙心事,頭上的包被澤淵裹得像個球,沉甸甸地壓著她的腦袋。
她被吊起來已經(jīng)三個多時辰了,脖子酸疼得不得了,她扭了扭腦袋,卻見蚌精們已經(jīng)開始磨刀了。
“喂,你們不會真的要殺我吧。”
蚌精們各自忙碌著,沒有人聽到任葚這句似疑似問的話。
任葚有些苦惱地皺了皺眉,要是她沒有跟澤淵賭她能一個人走到南天門,她也不會被這些蚌精們抓走了。
她嘆了口氣,好言道:“你們是殺不了我的……”
“閉嘴!等死還那么多廢話!”一個年輕一點的蚌精扭過頭來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又繼續(xù)專心致志地磨他的刀。
任葚滿嘴的話被硬生生憋了回去,有些無語地看著面前漸漸架起來的鍋。
鍋?
她不覺有點好笑,難道他們以為人參果煮著就可以吃嗎?
她是人參果化的靈,她不愿意,沒人可以讓她死。
除了……化魂令……
任葚身后的繩索被解開,一只蚌精將她提起,扔進了沸騰著液體的大鍋。
她在水里蹲著,想著該怎么逃離這個鬼地方,一想到外面蚌精一個個貪婪地盯著她的眼光,她就渾身不舒坦,不過這點溫度,夠給她洗澡了。
任葚在水里有一發(fā)沒一發(fā)地吐著泡泡,根本沒注意到鍋外發(fā)生了什么事,直到她被人一把從水里抓起來,她才明白過來自己現(xiàn)在的處境。
蚌精們變成了原身,躲在角落,縮進殼里瑟瑟發(fā)抖。
澤淵滿臉嫌棄地看著濕漉漉地站在鍋里的女子,甩了甩沾滿水的手,“你怎么這么沒出息,走個南天門都能被抓。”
“關(guān)我什么事,要不是你,我能一個人去南天門嗎?”
女子渾身衣服濕透,貼著她的身體,勾勒出姣好的曲線。
此刻她插著腰,原本白皙的臉因為長時間待在熱水里微微透著粉色,這幅模樣生生將澤淵看癡了去。
“喂,”任葚沒好氣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不會跟別人打了一架打傻了吧。”
“誰,誰傻了!”澤淵撇撇嘴,不自然地扭過頭,抬腳往外走去,“還磨磨蹭蹭干嘛,還想被煮嗎?”
任葚翻了個漂亮的白眼,用仙術(shù)給自己換了一套衣服,然后小跑著跟上他。
“嘿嘿,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
“猜的!”
“哎喲,生什么氣啊。”
“……”
“你臉怎么這么紅?”
“閉嘴!”
兩人吵吵鬧鬧進了園子,還沒躺榻上多久,門就被人敲響了。
“小淵子,快去開門。”
澤淵瞪了一眼躺在床上與被子相親相愛的某女,極為無奈地跑去開門,當他看見門外站著的人時,他想直接關(guān)門的心都有了。
“葚兒,我來給你送賀禮……”最后一個“啦”字沒出口,云瀾臉上的笑意在看見開門的人時,僵硬在了臉上。
倆人詭異地沉默著,澤淵的臉色沉得可怕,眼神更是冰冷。
任葚在屋里喚了他許多聲,都沒得到回答,便光著腳從榻上跳下,從門邊探了個腦袋出去,見是云瀾,歡喜地將澤淵擠開,接過云瀾手里的籃子便要請她進屋,一只腳還沒邁過門檻,一只手從斜里伸過來,擋住了她的路。
“她,”澤淵聲音低沉,透著一股恨意,“不許進去。”
“為什么?”任葚看了看澤淵,又看了看云瀾,滿是不解,“人家好歹是客,怎么可以讓人家站在外邊。”
澤淵沉默著沒有說話,任葚正想發(fā)火,云瀾拽住了她的衣袖。
“葚兒,今天我就是來給你送個新婚賀禮的,如果不方便,我就不進去了。”
“不好意思啊,他可能吃錯藥了。”任葚有些埋怨地看了一眼澤淵,而他卻始終沉著眉目,盯著云瀾。
待云瀾離開,任葚沒急著進門,反而靠著門打量著澤淵。
他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樣,將她扯進來把門關(guān)上,“她曾是我未婚妻。”
“怎么會!”任葚張大了嘴巴,“她是易將軍的正妻誒!”
澤淵拉著任葚將她往床邊一放,語氣不善道:“好好睡你的覺,別瞎想。”
“不,”任葚拉住他,“你們怎么回事?”
澤淵低頭看著任葚好奇的眸子,嘆了一口道:“這些事情你還是不知道為好。”
他幫她折了折被子,轉(zhuǎn)身出去,“好好睡覺!”
任葚看著禁閉的房門,垂了眼眸,難掩失落。
第三章
任葚一早起來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一襲乳白長裙,腰上系著寶藍流蘇,頭發(fā)挽起,別著一只白玉簪,整個人如水泮佳人,往院子里一站便讓人挪不動目光。
澤淵一打開房門便被院子里的人嚇了一跳,“你干嘛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
任葚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裙子,并不覺什么異樣。
“怎么了,不好看?”
“不好看,一點也不好看。”澤淵摸了摸鼻子,訕訕道,“你穿這么隆重,難道有什么好事嗎?”
“今天我要去易將軍府上赴宴。”
“易將軍?”澤淵歪著頭,想到了昨天任葚告訴他云瀾是易將軍的正妻,臉色立馬不好看了,“昨天她給你送的什么賀禮?”
任葚知道他指的是云瀾,整理衣服的手微微一鈍,隨即語氣平淡地說:“我的新婚賀禮啊。”
“新婚?”澤淵不自然地瞇起了眼睛,“你?”
“嗯。”任葚應(yīng)了一聲,平靜得好似要要結(jié)婚的人不是她一般。
“你跟誰?”澤淵語氣不善,盯著正低頭整理流蘇的女子,目光如炬。
任葚正要答他,云瀾卻在門外敲起了門。
“葚兒,快出來了,將軍可是在等你了。”
任葚打開門,疑惑道:“你怎么來了?”
云瀾微微一笑,拉起任葚的手,說:“我自己要來的,”她余光看著門內(nèi)面色不好的澤淵,稍稍放大了聲音,“反正以后我們就常見面了,一家人不必太客氣。”
門內(nèi)人的臉色更難看了,云瀾嘴邊的笑意愈發(fā)大起來,“走吧,別讓將軍等急了。”
任葚還沒來得及給澤淵道個別,便被云瀾拉走了,澤淵站在院子里,看著越來越遠的兩個身影,悄悄握緊了拳頭。
云瀾刻意放重了幾個字,他知道她在警告他什么。
可是,如果他不這樣做,他族人的仇,該怎么報?
可看著任葚被云瀾帶走,甚至知道她馬上就要成為別人的妻以后,心里的那種失落與憤恨突然涌上,讓他措手不及。
他開始不知道,自己一直留著她,到底是為了什么。
澤淵呆呆地站在院子里許久,終是走回自己的房間。
任葚的手被云瀾拉著,有一些不適,她稍微動了動手腕,卻聽聞一直未說話的云瀾開口了,“離澤淵遠一點。”
任葚一愣。
“他對你而言絕不是什么好事。”
“為什么?”任葚抬頭,看著云瀾格外嚴肅的臉,疑惑道。
云瀾看了她一眼,終是好心提醒道,“你別忘了,天界最北邊的除了你的園子,還有什么。”
任葚眸光一滯,不覺渾身冰冷。
“萬……墟界……”
第四章
宴會開始很長時間了,將軍府里歌舞升騰,卻沒有吸引到白衣女子的目光。
任葚盯著面前的酒杯,腦子里一片空白,她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到底喝了多少杯酒了,也記不清云瀾在她耳旁說了些什么,連她未來夫君的相貌也記不得了。
任葚搖搖晃晃地出現(xiàn)在澤淵面前的時候,澤淵幾乎是一個箭步便沖上去將她扶著,還未接近便嗅到濃烈的酒氣。
“我的天,你這是喝了多少?”澤淵有些嫌棄地慫了慫鼻子,扶著任葚的手卻更緊了些,“小爺我還以為你在那里不會回來了,看來我也沒有白等嘛。”
任葚渙散的眼光終是有了一些光彩,她抬眼一看,卻見一張萬分熟悉的側(cè)臉。
“澤淵?”
澤淵從鼻子里冷哼一聲,語氣有些不善,“除了我還能是誰,難不成是你那未婚夫易塵嗎?”
澤淵一愣,竟覺得自己順口而出的話竟有一絲酸味。他低頭看了看醉成一攤爛泥的女子,悄悄松了口氣,“罷了,這次就讓小爺來照顧照顧你。”
他抱起任葚便往他房里走去。
“不……”一絲細小的低語,在這一片寂靜中也格外清晰,“你不是……”
“澤淵,你究竟是誰……”
澤淵腳步一頓,垂了眼眸,神色難辨。
任葚醒來之后,一切都沒變,又好像都變了。
他們之間的話少了,任葚不理澤淵,澤淵也很識趣地沒有去打擾她,只是常常會眉頭緊鎖地望著自顧自采著草藥的任葚。
澤淵知道云瀾告訴了她什么,他卻不急著捅破,有時候他甚至很懷念以前和她斗嘴的情形,看到任葚那時常笑著的臉漸漸冰冷,也是抑制不住地心疼。
他知道這代表著什么,卻也只能將那種心情扼殺在土壤之下。
畢竟他和她,終有一個需要消失。
任葚出門回家后,神色有些難辨,澤淵看在眼里,卻也不出聲。
“你走吧。”聲音是太久未說話的沙啞,澤淵抬頭看著任葚,眸色平靜,就像他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一樣。
“不。”澤淵重新低頭看著自己手中把玩的草藥,漫不經(jīng)心道。
“你已經(jīng)賴在這里很久了,我現(xiàn)在也沒有其他事需要你幫忙了,你知道的,我要嫁人了。”
“可你現(xiàn)在還沒嫁。”澤淵倏爾站起身,盯著任葚的眼睛認真道,“你還沒嫁,我就不走。”
任葚抿緊了嘴唇,一言不發(fā)。
“等你入了將軍府,我即刻便走。”
任葚垂頭了半晌,終是回到自己房里,將她與他隔開,然后她靠著墻,終是無力滑下,緊捂著嘴唇,將細小的嗚咽細數(shù)吞進肚子里。
內(nèi)心如同萬千蟻噬,又癢又疼,而她卻毫無辦法。
任葚抬手將自己臉上殘留的液體擦去,手里捏了個訣,簡簡單單地給那方傳了一個字。
“好。”
第五章
日子很快,元燈節(jié)一晃眼就到了,北園里也亮起了數(shù)盞花燈。
任葚站在園子里,抬頭看著人參果樹上隨著清風微微搖擺的花燈,閉上眼神鬼使差地許了個愿。
明天,她便要穿上早已準備好的婚服,乘著九天駿馬嫁入將軍府了。
他,也要走了吧。
走了也好。
任葚張開手心,人參花葉的圖案若隱若現(xiàn),她輕輕嘆了口氣。
“喂。”身后突然一聲輕喚,任葚轉(zhuǎn)過頭,就見澤淵靠在門邊,目光灼灼地盯著她,“走,一起去看燈。”
任葚盯著面前修長的手愣了半晌,終是伸手拉住他的,輕笑道:“好啊,去哪兒看?”
澤淵看著兩人相握的手,咧嘴笑開了,“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他拉著任葚御風而行,心頭是別樣的暢快,而任葚的笑容里藏著一絲苦澀,她看著男子被風揚起的衣角,悄悄握緊了他的手。
任葚沒有想到,澤淵竟然帶著她來到了人間,正值元宵佳節(jié),繁華的京城和天宮一樣,到處掛滿了燈籠。
她第一次下凡,才驚覺凡間是如此的美麗和富有生機。
兩人牽著手走在人頭攢動的街上,任葚明顯很是興奮,拉著澤淵左看右看,眼里泛著好久沒有出現(xiàn)過的光。
“你看,好可愛的小鞋!”任葚拿著一只小孩子的虎頭鞋,回頭沖澤淵笑道。
兩人目光相接,任葚才發(fā)覺澤淵一直靜靜地看著她,嘴角輕舒,好看的眉眼里透著濃濃的寵溺。
他們現(xiàn)在就像凡間的一對平凡夫妻一樣。
任葚不覺臉有些燙,訕訕地放下虎頭鞋,正準備拉著澤淵往下一家去,卻被喚住,“姐姐,”任葚垂頭,才發(fā)現(xiàn)自己面前不知什么時候站了一個小孩,“你真好看,等我長大了我就娶你好不好?”
任葚不由一笑,眉眼彎彎,她松了拉住澤淵的手,蹲下身,平視著男孩兒的眼睛,應(yīng)答道:“好啊,姐姐等你長大。”
“哼,”頭頂一聲冷哼,任葚被人牽著手從地上拉起來,轉(zhuǎn)頭就見澤淵不好看的臉色,“小屁孩,自己找你爹娘去。”
他拉著任葚就往人潮外走,直到將那個小孩甩遠了才慢下腳步。
“嘖,跟一個小孩子叫什么勁啊,一點都不可愛。”任葚頗覺可惜地咂了咂嘴,卻被人往前一帶,定睛一瞧,卻見他們正站在一座橋上,橋下是潺潺的流水,水上浮著萬盞蓮燈,映著水光。
任葚被這盛大的景象迷了眼,轉(zhuǎn)頭望著此刻站在她身旁嘴角緊抿的男子,勾唇笑了笑。
兩人很默契地沒有再打擾對方,靜靜地注視著蓮燈慢慢飄遠,少男少女站在橋頭,兩手相牽,橋上人來人往,也不覺成了他們的背景色。
等到他們回了北園,早已是深夜,兩人互道了晚安,便各自回房。
任葚坐在榻上看了看手心,人參花葉的圖案已經(jīng)消失,她抬頭望了望窗外,神色平靜。
第六章
第二天任葚一早就不見了,澤淵找遍了北園也沒看到她的身影,他便坐在院子里的那棵人參果樹下,盯著樹葉發(fā)呆。
他在萬墟界里反復(fù)背誦的化魂令如今卻沒有任何用處。
她去哪兒了呢?
澤淵不自覺想。
掌心里似乎還有她的溫度,他將手舉起,擋住了他眼前的陽光,細碎的溫暖透過他的指尖,灑在他的眼睛里。
手里突然閃過一絲微光,澤淵愣了愣,待看清那個圖案的時候,他心下一沉,便往屋里走去。
還沒等到他靠近任葚的房子,從天而降一記神光,澤淵眸色一凝,閃身避開,回身卻見身穿喜服的易塵帶著天界精兵,浩浩蕩蕩地站在云頭,將這個園子團團圍住。
在他身后站著同樣穿著喜服的任葚。
“妖龍,百年前我與眾神將你困在萬墟界,如今你卻私自出逃,是謂一罪,圖謀人參果,是謂二罪,不知悔改,是謂三罪,因此三罪,天帝命我將你押回萬墟界,百年之內(nèi)不許步入三界,若你主動認罪,我大可不用大動干戈,將你送往萬墟界便是,若你不愿,我便只能強行將你鎖入萬墟界。”易塵面上帶著微微的笑意,吐出來的字眼卻有著濃濃的脅迫之意。
“認罪?”澤淵輕笑,“八百年前,你屠我滿門,我父君將他最后的一絲元神與我作為護身符,你們沒法破解,便將我鎖入萬墟界。”
“八百年,我在萬墟界里活了八百年,夢里全是我的族人渾身是血地向我求助,他們被你們?nèi)绱藲埲痰臍⒑Γ阏J為我會認罪嗎?”
澤淵站在院子里,笑容清淺,風鼓動他的衣擺,整個人顯得如此狂傲不羈,任葚在易塵身后看著他,有些心疼。
八百年的日子,他那么驕傲的一個人,該有多么寂寞啊。
易塵撫手召出他的兵器,他身后的一眾天兵也都跟著將自己的法器祭出,向澤淵攻去。
澤淵為了逃出萬墟界,將他的一半妖力留在了萬墟界里,面對渾厚的仙力顯然占了下風。
澤淵終于支撐不住,半跪在地上,有些狼狽,他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跡,眼神卻仍舊堅毅。
易塵的長劍正指著他的胸前,好似下一瞬便能將他貫穿。
“還是不愿?”
任葚站在云頭,看著被天兵圍住卻不還手的他,心下一暖,末了神情有些憂傷。
她緩步走到易塵身前,不著痕跡地將澤淵擋住。
“澤淵。”她喚他。
澤淵抬頭,卻見任葚帶著笑意蹲下身,就像在凡間她看著那個小孩一樣,眸色清亮。
“或者我該叫你陵淵?”
“我知道你出現(xiàn)在我的院子里并不是巧合,因為我是你一直想要的人參果。”
“有了人參果,你就可以殺了云瀾,殺了易塵,殺了當時參與殺戮的那些人,給你的族人報仇。”
“而你一直在騙我。”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萬一我?guī)土四隳兀?/p>
“你不是說我嫁人了你就走嗎?”
“你又騙我。”
澤淵垂了眼眸,看不清神色。
他不能反駁,也不知道怎么反駁,因為她說的話都真實得可怕。
他聽到她笑了笑,然后一只冰涼的手輕輕擦去他臉上的血跡。
澤淵抬眸看著眼前的人的眼睛輕輕闔上,周身泛起淡淡的熒光,當一股力量輕柔地傳進他身體的時候,他突然明白她在干什么。
“不……”
易塵臉色一變,伸手就要將任葚拉回,卻見任葚周身銀光暴漲,將她和澤淵包裹在其中,易塵想要破開這銀光結(jié)界,卻怎么也打不破。
“那又怎么樣呢,我還是這么喜歡你。”任葚漸漸消失在銀光里,唇邊還漾著笑意。
真希望,我們只是凡間的一對普通夫妻。
澤淵眼睜睜地看著任葚在眼前消失不見,體內(nèi)力量暴漲,卻也止不住內(nèi)心極端的痛苦。
當任葚真的消失,他才覺自己丟了此生最重要的東西。
眾人怔怔地看著銀光消失,澤淵不知什么時候站起身來,渾身的傷口正以可見的速度愈合,他的一雙黑眸已然變成赤紅,周身黑氣纏繞,像是地獄修羅。
“啊!”澤淵一聲長嘯,黑氣霎時蔓延了這一方天空。
天兵嚇得倒退一步,澤淵緩緩地走來,踩在云上,黑氣在他的腳尖纏繞,每一步都顯得妖艷而令人驚恐。
“將……將軍……這可怎么辦?”
前方的仙兵布陣被澤淵攪亂,而澤淵似乎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腳下的云被染成了血紅,而那方的萬墟界也隱隱有破開的趨勢,竟是澤淵想把另一半妖力硬生生帶出來。
易塵眼看澤淵便要走向暴怒,終是開口道:“我可以復(fù)活她。”
“只要你答應(yīng)我回萬墟界,我就幫你救她。”
“一百年之后,人參果樹會再結(jié)一果,當時候我將她的魂魄放入這棵人參果,有朝一日她便會醒來。”
澤淵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終是恢復(fù)了一片清明,他沉默了許久,終是開口道:“不,我要守著她,等到她化形,我便回去。”
“好。”
第七章
從此北園換了一個主人,剛開始仙人們還不大愿意去,害怕這個大魔頭一不開心就把自己的小命給丟了,可漸漸的,他們發(fā)現(xiàn)這個魔頭還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壞,甚至還有一些……傻……
傻得在那棵很老很老的人參果樹下等了一千年,是的,一千年。
澤淵躺在樹下嘆了口氣,前天云瀾來過,倒是給他帶來了一個好消息——他的任葚今日便要醒了。
他有一絲期待,也有一絲后怕,萬一,從里面走出來的不是任葚呢?
想著想著,頭頂?shù)娜藚⒐瘟艘幌拢麥喩硪徽穑o緊的盯著它。
只見那顆人參果變成一束光,慢悠悠地晃到他身前,化成了一個女孩。
澤淵垂頭盯了她半晌,他想了很多種結(jié)果,竟沒想到剛化成人的任葚竟是娃娃形態(tài)。小任葚抬起腦袋看著這個臉色有些不自然的男子,開口道:“你是誰?為什么一直守著我?”
澤淵看著面前小孩清亮的眸子,嘴角抽了抽,卻還是耐著性子道:“我是澤淵……哥哥,你也可以叫我陵淵哥哥,至于我為什么守著你,這個等你長大就知道了。”女孩和任葚長得很像,澤淵不由自主地抬手摸了摸她的頭。
“既然你已經(jīng)化形了,我也該走了。”澤淵眼里閃過一絲落寞,他抬頭,果然見易塵正站在云頭,看著他。
“你要去哪?”
“最北方。”
“我可以去找你玩嗎?”
澤淵對著女孩笑了笑,“那個地方,你還是不來的好。”
他躍上云頭,往萬墟界而去,臨行前他后頭看了看那個小女孩,見她盯著自己,便向她招了招手,女孩笑了,也向他招了招。
澤淵心頭一暖,隨即垂下眼眸不去看她。
從此以后,是再也沒有機會見面了吧。
不過這樣也好。
她守著人參果,他守著她,就算此生不再碰面,也不會遺憾了。
幾百年后。
澤淵坐在自家的院子里喝酒,這萬墟界空曠得很,他便給自己造了一座屋子,幾乎和任葚的北園一模一樣,只是沒有那棵人參果樹,也沒有守屋的女子。
忽然,他感到萬墟界的氣息有一絲波動,他還想著又是誰被關(guān)了進來,卻見一只黝黑的手攀上了門檻。
澤淵瞪大了眼睛,端著酒杯楞楞的看著,那方終于出現(xiàn)了一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只是那張臉黑得不成樣子,像是摔進了煤坑里。
待知曉屋內(nèi)的人看見她了而沒有任何動作時,任葚怒了。
“死蚯蚓!”女子從地上爬起來,像她以前那樣插著腰,兇巴巴地罵著他,“我好不容易跑到這里來,肉都快給雷劈沒了,你居然不理我!”
澤淵眨了眨眼睛,看著眼前生氣的人,還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哪個殺千刀的設(shè)的雷陣,居然敢劈我!”
“我不是,讓你別來嗎……”
女子眼神里閃過一絲憂傷,隨即憤怒到:“還好意思說,我沒讓你守著我你還不是守了,現(xiàn)在我來又怎么了?”
澤淵看著她沒說話。
“反正我現(xiàn)在來都來了,什么也沒帶,也出不去了,只能勉勉強強跟你湊合了。”任葚有些臉紅,不過剛剛被雷劈得渾身烏黑,倒是可以遮掩一下。
可是澤淵臉色不善地向她伸出手,任葚瞥了他一眼,“干嘛,我說了我什么都沒帶,你還要收我房租啊。”
澤淵嘆了口氣,伸手將她攬進自己懷里。
她身上依舊有人參果的清香,還有剛剛被雷劈過的焦味,不過那都不重要了。
“你把你自己給我就好。”
任葚老臉一紅,罵了句“混蛋”,卻是伸手將他抱住。
澤淵勾唇一笑,看來以后的日子,有了她,再也不會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