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應該感謝拍商業片出身,順著時代東風功成名就的導演,沒有用一個“好人終有好報”的套路,作虛假善意的包裝,關懷那些在社會變遷中失意落寞,逐漸失掉話語權的人。
以及原著作者兼此片的編劇嚴歌苓,沒有丟失水準,造出一堆在道德上是非對錯昭然若揭的扁平人物。
這部電影里展示的人性,亦沒有大善大惡。
如果一定要按世俗標準的三六九等,評判每個角色“混得怎么樣”,確實可以得到很多啟示:
秉持精致利己信念的人,會更慶幸自己的精心算計,憂心忡忡的中產階級家長,會動情地寫下《孩子,我真的不要你太乖》……
我在觀影時,身后的老阿姨就在教育晚輩:“你看,所以說選擇很重要。”
故事發生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一個特殊時代的尾聲,西南某文工團。
男主角劉峰,是文工團大紅人:“學雷鋒標兵”:他愿意攬下別人不愿意干的活,耐心熱情地幫所有人。
在那個習慣用集體意志,去打壓個體訴求的年代,擁有這樣的名頭是極大的榮耀。
他的好,無私且平等,還可以仗義地挺身而出,挽救何小萍被集體公開踐踏的尊嚴。
這種我們現在所不能理解,覺得“可笑虛偽”的老好人,是特殊時代的特殊產物:他們壓抑內心需求,強迫自己內心純粹,響應時代“偉光大”的要求。
從另一個角度看,迎合討好所有人、極度認真地遵循所有規則、也是底層出身,沒有背景的劉峰們,找到自己在群體、在時代位置的一種方式。
女主之一何小萍,生父成分不好,被發配到邊疆勞改,這導致她對自己出身自卑。
跟著母親改嫁后,她又在新家庭的夾縫中艱難成長。加入文工團之初,她以為這是光輝自主人生的新開端,充滿希望又興奮。
何小萍這種因為熬了很長久,而對未來過度期待,又不會像林丁丁一樣“不動聲色地掩飾向往”的女孩,在別人看來,有著不合群的怪異、可笑。
入文工團第一天,她就因為表現得“用力過猛”、因為身上汗味重,被當成集體的笑話,被排擠。
而大家看到的可笑,卻是她拼盡全力為自己爭取的未來。
因為出身成分不好、因成長環境、她習慣性地隱忍集體的對她的態度。
原著中說何小萍進文工團的復試,是鐵了心拼了命去通過的:
“她一個前空翻沒站穩,后腦勺直接砸在地上,疼得歪了臉站起來對著招生老師笑。”
集體會通過共同欺壓一個弱者,展現出在別的活動中難以看到的凝聚力。
在集體主義至高無上的年代,這種零成本個人付出付出,又可以聯絡個體和集體感情的行為,把人性的一些天然劣質,發酵得淋漓盡致。
越戰后截了一只手臂的劉峰,去精神病院看望何小萍,一個上過殘酷戰場生死都看輕的大男人,忍不住側過臉垂淚。
那一刻劉峰的悲痛,是為何小萍的命運惋惜?還是經歷生死無常和時代變遷后,開始感知到他們這樣的人在歷史,在時代洪流中,不過是卑微可憐的滄海一粟?
片中有悲劇色彩的畫面太多。
何小萍內心一片情義深重的愛慕,只能對著一位將死的十六歲小戰士傾訴。
她一直努力想跳正面人物A角,但最華彩的綻放,卻是身穿病號服,在精神病院的草地上的獨舞。
最被觸動的,是在蒙自邊境小車站的一幕:相約越戰犧牲士兵掃完墓后,兩人并排而坐。
人到中年的何小萍淡然地說出壓抑在心里十幾年的渴求,問劉峰:“你可以抱抱我嗎?”
諷刺的是,年輕時的劉峰,正是因為一時沖動,擁抱了他愛慕已久的女獨唱林丁丁,而徹底顛覆了自己命運。
同樣的行為,有人視若珍寶,小心翼翼深藏許久,不敢輕易說出口。有人棄之如敝屐。
更諷刺的是,兩個生活在同一時代背景下,一個曾經是群體中“人見人愛”的英雄,一個是群體中大家都公然歧視嘲笑的人,在群體中,實際都是孤獨的,被排斥的。
大家認可好人,是因為他的好,成全了每個人的私心。
而好人剛展現出自己的一點私心,世界就給他最冷漠難看的臉色。
在某個氣氛正好的晚上,劉峰表白愛慕已久的獨唱演員林丁丁,并抱了她。
為了能和她在一起,劉峰曾經拱手把去軍校進修升遷的機會讓給別人,心甘情愿留在文工團當一個無足輕重的舞臺后勤。
這種“笨拙淳良”,既不利于個人前途,又不能討巧地作用在愛情上。這在世俗看來,叫做“癡情”、“傻”。
可是他暗戀的姑娘,是個典型的精致利己主義者。為求自保,主動告發他,讓他從萬眾矚目的高度,跌落成“流氓”。
林丁丁這種女孩,存在于每一個時代。她們對世事變更有著敏銳的感知力,會使出渾身解數和砝碼,為自己盤算出最好的出路。
片中對林丁丁的很多細節,跟原著有出入。但于細節處,總是微妙地顯示出,她有著主動擁抱新時代的精明與虛榮。
特殊時期,她相處的對象曾經是“張醫生”、“吳干事”之類好出身,有技術的人。改革開放后,她的相親對象是一個可以讓她出國的華僑。她是片中第一個穿上鮮艷半透的喬其紗襯衫的女兵。她是一群女生中,第一個燙起頭發的。在國外換新車后,會特地寄照片給舊友。
原著中這樣寫她:
“她和很多那時的女兵一樣,夢想是和首長的兒子結婚……”
“選擇男人,丁丁比我們所有女兵都成熟世故:她看他本人的本事,不看他老子的本事。那些做副司令副政委的老子們,即便有打天下的本事,兒子們大多也是華而不實的公子哥兒。”
劉峰被處分,下放到邊境,離開文工團那天,只有何小萍來送別。
好人當久了,大家不僅享受他帶來的好處,享受得心安理得,甚至理所當然地剝奪了他合理的個體需求。
因為出身平臺限制、因為年輕而對人性判斷不準確、因為特殊時期在他身上硬生生催長出的善良純粹、讓劉峰們變成時代劇變中,后知后覺的那一類人。
看這部電影,需要對特定的歷史有一定認知,更需要敏感地對人性,曾經有過深入一些的思考和懷疑。
“一個從來不被善待的人,最能識別善良,也最能珍惜善良。”
這是原著和電影中的“觀察思考著”蕭穗子的旁白。她是作者嚴歌苓本人的代入角色。她也是“和集體一起嘲笑弱者個體”的參與者。
嚴歌苓和馮小剛都生于1958年,成長于被禁錮的特殊年代,共同的文工團生活經歷促成了他們的這次合作。
嚴歌苓親身經歷過中國社會三十年間,在物質、意識上的劇變。她早年和莫言、余華、遲子建曾是魯迅文學院作家班的同學。
九十年代初,嚴歌苓出國,在哥倫比亞大學學習寫作。她屬于中國極少數有西方教育背景的專業寫作者。特殊的背景和文字能力,也讓她被主流認可,是好萊塢編劇中少有的華人。
寫《芳華》之初,嚴歌苓就表示,自己更愿意探究人性:“我一直在想,人群里對一個弱者的破壞欲是從哪里來的,這是我們人性的一個弱點,也正是由于這樣的現象,導致了四個女兵不同的命運。”
很多青春,都付出過,也被辜負過:蕭穗子在知道陳燦車禍后,需要黃金做牙托,貢獻出自己的金鏈子給他。這也沒有改變軍區副司令的兒子陳燦,最終還是選擇和門當戶對的,空軍首長的女兒郝淑雯在一起。
陳燦最終沒再吹小號。背景深厚、資源便捷的他,在市場經濟大潮中如魚得水。
郝淑雯的出身,讓她坦然承認自己的勢利,在明知道蕭穗子喜歡陳燦的情況下,有底氣大方得體地告知閨蜜蕭穗子,說:“我和陳燦在一起了,我們兩家門當戶對。”
《芳華》沒拍周全的地方很多。
也許是因為男性視角,也許是因為篇幅限制,兩個小時多的電影里,除了大致地慨嘆大歷史背景、社會變遷、個體人生軌跡、還是浪費了很多嚴歌苓文字中最擅長的,對人性、對感情體諒而細微的描繪。
如果你曾經看過嚴歌苓的作品,你就能感覺到電影中對人性的講述,相比文字是多么淺表倉促,意猶未盡。
結尾因為真實,也多少是讓人心酸的。錯過機遇,還不小心犯過錯的劉峰,需要一步步小心辛苦地在生存中掙扎維持溫飽。
他終于笨拙地學會向時代妥協,送禮給扣押他貨車的聯防隊長,低聲下氣地請求歸還。
何小萍用自己一生的落寞,來回應劉峰的失意。比轟轟烈烈更觸動人心的是:兩個人在錯過芳華后,能淡然知足地依偎相守著。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