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哥無意中從喉嚨里被查出長了好幾顆黃豆大的腫瘤時,原本是陪著我和友蘭去醫院結扎的,也只是想順便去買點咽喉片的。所有的一切也不過是無心之過,卻變成是一場敬而畏之的食癌癥晚期了。鬧得家里人也急得惶恐不安,一籌莫展,尤其是母親,哭的尤為厲害。母親中年喪父,想到現在晚年又要喪子了,當然是止不住的悲痛了,就好像一把把尖利的刀狠狠的往她心上桶似的。
大哥說:“其實早在半年前,就隱隱約約的覺得喉嚨里好像有一根魚刺卡住似的極不舒服。那時候。沒有太在意過,只是以為上火引起的喉嚨痛而已,卻沒有想到,萬萬都沒有想到,唉…”
是啊,的確是萬萬都沒有想到啊。像大哥這樣又高又壯,壯得像條牛似的人,連老虎尾巴都能抓住的人,村里頭又能有幾個像大哥這樣的人呢?又怎么可能會像是得了癌癥晚期的人呢?這。。這也太戲劇化了吧?這也太造化弄人了吧?命運開的玩笑為什么總是來得這樣的突如其來呢?
我茫然的陪著大哥坐在醫院的走廊的椅子上,幾乎是一聲都不敢吭。不知道為什么,忽然覺得醫院的走廊像一條幽深而又寂靜都墓道,寒氣逼人同時,又發著臭味。此刻,我和大哥并肩坐著,而我卻難過的忐忑的很,思想也混亂的很。有些人就是容易這樣忌天憂人,思想也容易漂浮的很遠很遠,變得幽深而莫測,可能發生的和不可能發生的都讓人憂心忡忡。而我卻不知道該跟大哥說些什么才好,又能安慰他什么呢?因為我怕自己的擔心,只會給大哥帶來雪上加霜的打擊,簡直像是落井下石的人往大哥的胸口上狠狠地刺了幾刀。可是,還有什么能夠比這更諷刺,比這更讓人痛心疾首的呢?再說了,大哥還不到五十歲呢?怎么就……唉……
大哥拍拍滿臉沮喪的我我的肩膀說:“我先回去了,你,,你在這等著友蘭吧。”
大哥說這話時,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沙啞,仿佛痛苦的眼淚好像就快要奪眶而出似的。雖然大哥極力掩飾,但聲音還是有點哽咽的,眼眶也是濕潤的。我望著大哥漸行漸遠的背影,突然說不出的百感交集,總之心情是沉重的。我這個人一向是悲觀主義者,一看到落寞而孤獨的背影就說不出的百感交集,總之心情是無比的沉重。我前面說了,我這個人一向是悲觀主義者,一看到落寞而孤獨的背影就覺得莫名的難過,就像朱自清筆下,父親的背影,我一樣有著深沉而使人發思的感情。此刻,在我看來,大哥的背影就是父親的背影??墒谴蟾绲谋秤翱雌饋硎悄敲吹你俱捕林兀路痦暱涕g老了很多似的,雙腳灌了鉛似的,行走的是那么的艱難,無力,緩慢。就好像無可奈何的走向自己的墳墓道里去一樣。唉,,也許,大哥只是需要找一個安靜的地方罷了,就現在而言。
我在醫院的走廊里聽見我的老婆友蘭在里面做結扎的手術,那種手術在我看來,是痛苦的,又是羞恥的。此刻我只聽見友蘭慘烈的叫聲,沖入到我的耳朵時,我恨不得此刻躺在床上的是我。我是一個男子漢啊,就讓我來代替友蘭結扎吧。但是,母親她是不同意我這樣做的。想當初,大哥就是因為太心疼大嫂,就自己偷偷的自己跑去去結扎了。害得母親到現在到記恨著大嫂呢。因為大嫂受不了太窮,有一天夜里大嫂就偷偷的帶著孩子跑了。我雖從未見過大嫂長得怎么樣,但是村里人早在我們面前說過她千百次了,也難怪大哥至今未娶。而且我知道友蘭她也是不同意我這樣做的,所以,我只能狠狠的咬著牙齒,恨天又恨地。
做完結扎的手術,友蘭已經是半天命了,虛脫的躺在床上,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來。我不敢去看這樣的她,只能忍著眼淚把她抱上車。我可憐的女人啊,為了我受這樣的罪,此刻,我也只能用擁抱去溫暖她了,但愿能夠溫暖她。
唉,,可是大哥呢?被查出了這樣的事,又有誰能夠溫暖他呢?那么什么才能溫暖一個在瀕臨在死亡中人呢?我想,這個時候任何言語都是蒼白的,任何的恩賜也是心照不宣的吧。雖然說我們每個人到最后都逃不過生死離別,可為什么當我們真正面對他的時候多少還是恐懼的,憎恨的?原來當我們面對這樣的事,我們是那么的膽小而懦弱,又無能為力,只能一味的沉浸在悲傷中。這種愛莫而無助的能力,我是多么的憎恨??!簡直是恨透了!
我以前有做過這樣的夢,夢見自己的生命的時間不多了。我知道了后,特別的難過,特別的恐懼,就想著在那剩下不多的日子里,做點事,做一點自己喜歡的事??墒菂s發現在那剩下不多的時間里根本就不夠我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于是我就特別的難過,難過自己在有時間的時候去做什么了?為什么在有時間的時候不去做這些自己喜歡的事?現在時間不過了,反倒是反思了,后悔了?于是就拼命的掙扎啊,哭啊,鬧啊。沒想到,我拼命的掙扎啊。哭啊,鬧啊,居然就醒了。醒來摸摸臉,再摸摸枕頭,原來已經濕透了。我不知道,這個夢在告訴著我什么,我只想著大哥現在是不是也有著我這樣的感受?但是我想,大哥一定是寢食難安的。因為大哥才五十歲呢,他還肯定也還有自己想去做又沒有做的事吧。比如大嫂,比如他的孩子。
生命雖是無常的,也是無可預測的,不管今日如何,明日又如何,我只知道生命是短暫而又寶貴的,卻也沒有想到生命原來還可以這樣縮短的。為什么生命是這樣的短暫呢?他是告知著我們什么嗎?我向來知道杰克,倫敦無數次告訴我們要熱愛生命,珍愛生命,卻從未想過,一個人結束生命的方式是竟要受這樣的痛苦。難道是因為一個人活過了?還是老天爺見我大哥這輩子過的實在是太凄苦了,太寒酸了,所以便于心不忍了?那既然是不忍,為什么又要用選擇這種方式來折磨我大哥這樣一個生如活虎的呢?而且他也沒有做錯什么呀。
2
說實話,從父親去世后,在我的心里,我就一直把大哥當作恩重如山的父親了。換句話說,如果沒有了大哥這個頂梁柱,就沒有今日的我們了。在我們十歲的時候,父親因癆病而疾。那時,大哥才十五歲啊。他還只是一個未成年的小孩啊!
那時候,十五歲的大哥,個子竄得有門檻那么高,皮膚因為常年在莊稼里風吹日曬,曬得極為黝黑。所以,大哥也因為常年勞動而有了一個超乎想象的、強健的、年輕的體魄。所以,十五歲的大哥,用還未成熟的身體和稚嫩的肩膀就這樣扛起了這個岌岌可危的家。所以,以后有什么重要的事幾乎還是由大哥決定的。
比如還在上學的我們是不是應該回家幫大哥爭上幾個工分呢?好減輕家里的一點,哪怕微薄之力的負擔呢?還是像大哥一樣恐怕以后一輩子都是被人瞧不起的農民呢?甚至是被人騙了也不知道的人?有一次我把大哥被了的這件事告訴他時,大哥說:“我其實是知道的,但他們家比咱家的日子更苦。”
是的,只要一想到還有人比我們過的更貧窮,我們的自尊就好像升華了一樣。但是在升華的過程中卻有一種難言的苦澀,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凄涼。所以又何必以百步笑五十步之人呢?這種現象在發展中國家中,簡直是如牛細毛的呀。
可是,在那個時候,尤其是在這樣艱苦的日子,連肚皮都填不飽,還談什么讀書呢?母親固然是堅決反對的,這對于我來說,無疑是很難過的。因為我的潛意識里自私的不甘愿像大哥以后都這樣生活一輩子,甚至是抵抗的,尤其還是在如此偏僻的,毫無歷史文化的小村莊里,我怎么能夠輕易屈服呢?所以,大哥的堅決反對終于還是讓我重新回到學校,這不僅讓我對大哥的敬重加深了,我還是無盡感激的。一直以來,我幾乎覺得連自己的人生都是大哥給予的。
的確,我們的人生都是大哥給的。只要一想到大哥為我們操撈了一輩子的心,為我們辛苦了一輩子,就連我們的對象,我們如今的家庭也都是大哥給我們的,反而自己因過了結婚的年齡,又是二婚,更是被嫌棄了,直到如今都還是孤家寡人。單是想到這些,感激的淚水和愧疚的淚水就這樣交織著涌上了眼窩,滾燙燙的。尤其是當初大哥提出分家的時候,我和弟弟都是堅決反對的,雖然這對于我的媳婦友蘭來說,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可我就是不同意啊。因為我們欠大哥的實在是太多太多了,又因為我很難想象大哥和老母親兩個人過日子會顯得多么冷清,多么的孤單,多么的凄涼。另外,我也怕別人說我是一只白眼。
可是,大哥說:“你們都已經不小了,不能一直靠著大哥,不是嗎?況且你們都是有家室的人了,你們應該去過自己的生活。阿媽老了,但阿媽有我服侍著哩!你們也不該再連累我們了,以后生活是你們的,你們愛咋過就咋過,也是你們的事了?!?/p>
“大哥”,我說:“我們不是兄弟嗎?兄弟之間有什么連累不連累的,說得那么見外,難道兄弟之間非要分得這么清楚嗎?可對于我來說,你不僅僅是我的大哥而言??!”
大哥說:“就是因為兄弟才要這樣做,不管你們明不明白?!?/p>
3
想起大哥這些年的種種好,原來淚水早已經濕潤了滿臉??墒?,為什么這么好的人,怎么就得了食癌癥呢?還是晚期。唉,,這讓我們如何是好?這讓老母親怎么辦呢?她的年紀這么大了,又怎么能夠承受的住呢?唉……蒼天吶,你有沒有長眼睛???你為什么要這樣造化弄人???這好日子才沒好幾天,你為何,為何要這樣的折磨一個老實人呢?
等我安頓好了友蘭后,已經是傍晚時分了,我的兒女也在大哥那里填飽了肚皮。說真的,每每一談及到孩子,大哥都是喜愛如命的。所以,我也常對大哥說:“我的孩子也就是你的孩子。”
但是,今天大哥的心情是沉重而又壓抑的,孩子也在阿媽的床上睡著了。顯然他們是已經知道了,因為阿媽的眼眶是紅紅的,發腫的厲害。弟弟和弟媳兩人無聲的坐在床邊上,大哥看了我一眼,我只好沉默的坐在大凳板上。這是我進入阿媽房間時的情景,太安靜了,誰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只有老母親時不時的摁鼻子聲的抽啜。
不知道為什么,在這樣的情況下,我依舊相信,生活不會對我們太無情,命運更不會就這樣讓我們陷入絕望之中的。有時候,就是在絕望之中我也深信會有奇跡的。于是,我們決定讓大哥去作化療手術,這一次,大哥沒有拒絕。但是化療對大哥來說,是一件痛苦而又麻煩的事,又要住院,又要接受化療的過程。但是癌細胞天生就是一種魔鬼般的病毒,它早已經悄悄的、深深的扎入了大哥的骨髓里了,無時無刻的折磨著痛苦的大哥。看到大哥如此的痛苦,而我卻不能夠為他做點什么,這讓我對原本深信不疑的奇跡和信仰又陷入了絕望之中。
如今半年多了,只要長著眼睛的人,都會明顯地看出化療回家的大哥,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一下子瘦了一大圈。臉頰瘦削,眼窩凹陷,寬闊的額頭上竟布滿了像刀疤似的皺紋,以前的衣服穿起來都是松垮垮的,簡直像是一個飽受經霜的老朽。
漸漸地大哥變得越來越沉默了,也不茍言笑了,即便是笑,都帶了一種苦澀的凄涼感。漸漸地大哥的飯量也越來越少了。
終于,大哥還是臥病在床了。臥病在床的大哥,被腫瘤的擴散折磨得痛苦萬分,折磨得越來越不成樣了,最后折磨得只剩下皮包骨了。讓那些來探望大哥的人,看到大哥的這副模樣,都不知不覺的敬而為之,簡單地說,是嚇得捂住了嘴,甚至是走的時候都禁不住的哭出了聲。
不久,大哥的聲音也開始受損了,說話的聲音是越來越嘶啞了,吐字是越來越不清晰了,直到越來越小,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我祈求著,自從大哥生病以后,我都在默默地祈求著。啊,路過的各路神仙、大慈大悲得觀世音菩薩、地藏王菩薩、門神、灶神、護法大神、圣母瑪麗亞求求你們高抬貴手吧!救救我大哥,可憐可憐我的大哥吧!不要讓他這么痛苦了,不要再讓他受這樣鉆心的痛苦了,不要再折磨我可憐的大哥了,要折磨就折磨我吧!
唉!我永遠也無法忘記大哥被病魔這個劊子手折磨的模樣,連想要痛苦的呻吟一聲,也是無聲的。直到最后窒息的掙扎,大哥還在與病魔以死抵抗著,直到流著最后兩滴從凹陷的眼窩里溢出渾濁的眼淚。
“阿哥,阿哥,”我奮力的搖晃著大哥,仿佛想要從死神的手里把大哥爭奪過來??墒?,我一觸碰到大哥的手臂心也跟著涼了。因為大哥的手,乃至全身都已經僵硬得像一塊石頭,而發著令人寒心的涼意。我想象著這雙強有力的手,這寬闊的肩膀,這矯健的雙腿,曾經為我們吃過多少苦,為我們遮風擋雨,為我們吃苦耐勞,為我們上刀山,下火海,為了溫暖我們的心,卻犧牲了自己的幸福,在黑暗中忍受著孤獨的煎熬。
“啊……大哥,大哥,我可敬的大哥,我可憐的哥哥,你怎么可以就這樣走了?你怎么狠心的拋下我們呢?”頓時,在這狹窄灰暗的房間里,擠滿了人,哭聲一片,號聲一片,如雷貫耳,如海濤的咆哮,對著這個不幸的人企圖向命運的不公怒吼著。
4
三月,烏云滾滾,布滿了整個村莊,整片蒼穹,甚至是整個世界??耧L在呼風大作,吹得樹木直不起腰,在痛苦中斷了枝芽,斷了主心骨,沁出了痛苦的淚水。雷聲在狂風大作中即而電閃雷鳴的轟轟作響,仿佛用力過猛把女媧石都穿破了,頃刻間,從熔洞里下起了傾盆大雨,下起了冰雹,把所有的嫩綠都狠心的擊敗了,踐踏了。呵,蒼天,你這是在流淚么?心疼么?你是在為自己的失職而痛哭流涕么?可你理解失去親人的痛苦么?你這個冷酷無情的人,你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你這個幸災樂禍的人,你有什么資格來悼念呢?你憑什么不請自來?
世界上最痛苦的莫過于失去自己的至親,尤其是自己一直都敬重為父親的大哥。
大哥的喪禮極其簡單,沒有排場,沒有吹嗩吶,也沒有鞭炮,只有一口用榆樹做的新棺材。因為大哥還沒有上壽,也就是還沒有到六十歲。村里的風俗就是對于一個還沒有六十歲的死者來說,是不可以把葬禮搞得太過于隆重,也不可以把遺體放在正堂上,不然就會帶來不吉祥,最好一切都是悄無聲息的。所謂的匆匆,或許就該這樣的離去吧?
這所有的一切,該準備的都是好心的鄰居幫忙弄的,直到出殯,直到從火禮場回來,在家門口生起一堆火,火堆是用死者的衣物,一切有關他的東西而生起的火。我們這些親人都要從這堆火里跨過,俗稱是燒走晦氣,最后才是拿梳子梳梳頭發,口里還要哭唱著:
喊一聲哥哥,你莫留戀,
人這一遭總該是頭。
喊一聲哥哥,你莫難過,
我替你梳梳好上路。
喊一聲哥哥,你莫回頭,
黃泉路上,你好好走。
聽著悲,聞著切。這悲悲切切的,誰也無法從失去親人的痛苦中,一下子緩過來,這一段時間無疑是痛苦的,是容易動情的,是容易憐憫的,也是容易消沉的。總之,這是一道無法愈合的心靈的創傷,而我們卻要從這創傷中磨練自己的意志,讓自己活得更好。我不知道所謂的更好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我從小最敬愛的,一直把他當作父親的大哥走了,從此以后,哪怕我再想他,再想孝敬他,再也是沒有機會了。一想到這些,我的心啊,好像就隱隱的作痛。
只是在這剛剛悲痛的送走親人的地方,悲哀依舊布滿了整個村莊,整片蒼穹,甚至是整個世界。悲哀是灰色的陰霾,灰蒙蒙的,酣暢淋漓的雨水依舊在這陰霾中,灰蒙蒙的心中,狂風大作中下著傾盆大雨。
只是,那不是上帝憐憫的淚水,而是我無能的悲痛與哀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