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名叫梅子的女孩背下了包含自己名字的古詩,小心翼翼地坐下,臉泛得通紅低頭看著桌面。
馬閆一直記得那時的梅子,舉手投足乃至呼吸都是靜悄悄地,側臉籠在陰影中,眼角滿溢悲傷。
梅子有抑郁癥,馬閆是鄰居兼青梅竹馬,自覺地承擔起照顧梅子的任務,放學一起回家,講著學校發生的事情,逗她笑,還有監督她吃藥。他把梅子當成妹妹看待。
這份情感不知怎么就會變質了,已經大學畢業的馬閆,單腿跪在梅子的身前,記憶從小時候湍流而來,淹沒了他整個大腦。
“嫁給我吧。”
梅子雙手捂住嘴巴,瞇縫的眼睛里眨出淚水,“好。”
這時候翻來覆去掏著口袋的馬閆猛得一驚,戒指給丟了。梅子彎下腰大笑起來,馬閆慌張地回首四顧,所幸傍晚公園的草坪上沒什么人。
“我們一起找到它吧。”梅子前傾,伸出手揉了揉馬閆的腦袋。
“好。”馬閆只是把她緊緊地抱在了懷里。
01
馬閆畢業就開始工作,他在北京市郊租了一間小公寓,兩室一廳,還把梅子接過來同住,坐地鐵去公司三十分鐘的車程。工作崗位是維修部的技術人員,每天都要埋頭在鍵盤上敲敲打打,時間久了,腰頸都出現些問題。
不過馬閆最近倒是高興壞了,哼著歌抱著文件穿梭來去,看著程序代碼都雀躍不已,老板已經批示了他的婚假,一周后他就要和梅子結婚了。
梅子梅子,春天陽光照在田埂的日子,黃梅雨趁他不在意,就給他淋個措手不及。
他甚至覺得,也許這就是宿命的安排,當上天給他的高考帶來打擊,在他以為未來已給他關上了一扇門時,天窗就把梅子再次送到他的眼前。
那時他已經和梅子不聯系三年了,梅子上高中時,家人帶她離開去上海,那里有更好的醫生和技術,可以治療梅子的抑郁癥。他當是失去了一個要好的妹妹。
誰料三年后他考上了本地的大學,卻在校園的圖書館里,抬眼撞進梅子的眼睛,重逢的喜悅充盈了心腔,那是他至今不會忘記的回憶,關于她的每一點細節。
“梅子。”馬閆喊道。
“啊,你認識我?”伸手拿書的梅子轉頭,散落的碎發順著動作垂在一邊,她把馬尾盤到腦后了。
“我啊,青梅竹馬,馬閆啊。”馬閆難掩興奮之情,興沖沖地喊道。
“噓,噓。”梅子比出噤聲的手勢,伸出大拇指指了指門口。馬閆便點了點頭,兩人把書放到閱覽室,靜靜地一前一后走出了圖書館。
“好巧啊,考到同一所學校。”馬閆興沖沖地說道,梅子整了整裙角,挨著馬閆坐了下來,這時候回頭沖他笑。笑完便轉頭回去,看著兩人共坐的臺階下面,來來往往捧書穿行的學生。
馬閆才發現梅子是有酒窩的,興許是小時候不常笑,所以沒有注意到。
“你...”
“你是不是想說,我看上去好多啦。”梅子低著頭,輕輕地說。
“嗯,你病好啦?”
“好了,上海的醫院把我治好了。謝謝你啊。”梅子偏著腦袋,鬢角的劉海垂了下來。
“謝我...”
“嗯,能記得我的人,過了那么久還能主動問好的人,一定是很善良很善良的吧。”
梅子抬手把劉海撥到耳朵后面,月牙狀彎曲的眼睛望著馬閆,后者的心里就開出了一朵花。
兩人互換了聯系方式就告了別,馬閆抬頭,那時的陽光就像現在的一樣,溫暖燥熱而不刺眼。
“喂喂,還沒結婚想馬子呢。”在他身旁耳朵上插著鉛筆啪啪打字的同事王洱吐槽道。
“別瞎說。不過今天我確實要早下班去接梅子,剩下的工作就拜托你啦,王哥。”馬閆清醒過來,對同事作揖。
“得,你快點走吧,少在這干擾工作。”王洱放下鍵盤,重重地打開水瓶,狠狠地往肚子里灌。
“得令!”
馬閆發了個消息就馬不停蹄地坐著地鐵趕到梅子大學期間為了考研租住的公寓。他摸出鑰匙,打開門,輕手輕腳地走進去,虛掩的臥室房門內傳來隱隱的響聲。
窗簾開著,夕陽的光線照到屋子中央跪坐的少女身上,斜斜的影子打在木質地板上,好像困于囚籠無法掙脫的暗獸。
梅子的身邊癱著兩三本打開的書冊,仔細一看又不是印刷體,是手寫體。馬閆從背后走到少女身邊坐下來,“這是...”
“從初中開始,就記下的...”梅子盯著手中攤開的日記本,喃喃說道。
“是梅子的日記啊,我可以看看嗎?”
“嗯,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好陌生...”
“難道說,梅子一點都記不起來了嗎?”馬閆和梅子談戀愛時就已經知道,她過去的記憶已經失掉了許多,甚至連這個青梅竹馬都記得隱約而不真切。每當馬閆提起從前的趣事,梅子一臉茫然無法接話,馬閆感到無力的同時,理智會很快告訴他,梅子的現在和未來才是最重要的。
“醫生說沒什么要緊,是藥物的副作用吧。但是馬閆...”
“嗯?”馬閆知道當梅子叫他全名時,就是在認真了。
“好喜歡你啊,原來從很早以前開始,我就一直一直好喜歡你啊。”梅子的眼睛濕漉漉的,幾乎就要哭起來了,可是為什么心里卻那么痛呢。
馬閆心頭一震,低頭走路踢著石塊的梅子,夜里失眠趴在窗口看月亮的梅子,一個人蜷縮在巷子角落哭泣的梅子,一看到他就轉頭默不作聲的梅子,說話輕聲細語的梅子,一股腦從記憶的閥門里放了出來,擠滿了他想象的空間。
他看著長大了的少女梅子眼角帶淚,就把她的頭埋進自己的胸膛,“傻啊,過去不重要了,忘記我也沒關系了,你已經第二次認識我,愛上我了,就夠啦。”
“可是...”
“要是你真那么在意丟掉的東西,我就和你一起把它們找回來,就好啦。”馬閆側過身子,撿起一本日記,找到記憶中那個不善言辭的小姑娘靜靜坐著的背影,調整著語調輕輕讀了起來。
梅子半躺在未婚夫的懷抱里,微閉著眼睛傾聽,半開的窗外吹進一股風,把攤開的書頁吹動起來。
女孩的回憶就充滿了狹小溫馨的少女臥房。
02
2013.04.12
我在一道黑暗的樓梯口,往上攀爬,頭頂有一盞光,但我心中充滿恐懼,我不想靠近。
人們知道我得了病,就會蹲下來擺出關切的面具,問我,生活中是不是有什么難事,問我,爸媽對你做了什么嗎,問我,多出去走走,想想開心的事吧。
我覺得很累,那些話語悠悠地飄過來,然后在頭頂破碎。
家人小心翼翼地看我,一旦進入某個房間,話題就自動地中斷,朋友若即若離,不過這些對我都沒所謂了。
醫生說寫下來會好一些,如果不想和人說話的話,就和自己說說好了,因為我理解我。我本來是不想寫的,覺得很累。
醫生還說,要找到喜歡的事情,喜歡的人。我在書上看到,說如果遇上喜歡的人,黑白的世界就會變成彩色。
我想起了阿閆,他今天跟我說,小時候我們常常爬的那棵樹被砍掉了,回憶中浮現出畫面,不知道為什么,在樹上的我笑得很開心。
那么阿閆,我可以喜歡你么?
2013.05
老師說,梅子,你的名字很美很美,就像你的人一樣。我就背了那首讓老師覺得很美的古詩,“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我努力地學習功課,每一節課都聽老師講著什么,我在努力做得和一個正常女孩一樣。
但真的好累。
最近有一些失眠。阿閆放學一直在等我,有一次我睡著了,趴在課桌上,醒來時太陽都快沉下去了,阿閆說他把作業都做完了,然后跟在我身旁回家。
我問他你為什么不叫醒我,他說不忍心,他說你最近一定失眠,黑眼圈都那么嚴重了。
他看見了,我對自己說,他沖我伸出手來,我沒有理會,徑直地往前面走了。
我不想和他牽手,不想和任何人接觸。我想回到我的小臥室,看著天花板,隨便想些什么,這樣會舒服些。
爸媽又開始吵架了,我把頭埋在被子里,把自己一頭淹沒在淚水里。
2013.06
我無法喜歡上阿閆。
他和其他人一樣,都站在很遠的地方,無法到達我的孤島,我感覺他在岸邊努力地點燃燈塔,比別人更努力了一些,也在努力地朝我靠近,有時候又感覺他和別人一樣,守在自己的島上而無暇顧及他人。
我吃著阿閆給我的巧克力,懸著腿坐在游樂場的邊上,他氣喘吁吁地跑過來,手上提著兩瓶水。
我問他怎么不和其他男生一起去踢足球。
他說我要照顧好你呀。
可是我并不需要照顧,我沒說出口,而是在心里感到難言的悲傷,就這樣哭了起來。
他一把抱住,我整個身體都在他的懷抱里了。他從自己的島上出來,駕著船來到了我的島上。
2014.09
我很難從悲傷中走出來,持續的惡劣心境讓我無論晴天雨天都覺得沮喪。
但是我不會自殺的。
我還不想放棄。
我抬頭四處張望,發現看不到阿閆了。
放學路上沒有他,上學路上沒有他,課間沒有他。
我的手上不再塞滿他帶的零食,巧克力,甜掉牙的大白兔奶糖,跳跳糖,旺旺雪餅,酸奶,春天路邊的花。
我想起我們最后一次見面,坐在熟悉的游樂場邊上,我現在還深切感知到陽光透過掌心的溫度。
以后沒人欺負你了,我也不能保護你了,你可要開心點啊。阿閆伸手捏我的臉。
哦,想起來了,還沒和阿閆算完賬呢。他趁我不在意就捏我的臉,完全不把我當個病人看待。
還有還有,推著我爬上公園的滑滑梯,然后在底部嘲笑我,抑郁癥又不是自閉癥,我才不恐高好不好。
不要再揉我的腦袋了!
不要再講那些電腦程序了!
不要再追著我跑了!
能不能...
能不能抱抱我...
哦對了,我已經不在北京了,媽媽帶我來上海了,她說這樣我的病能快點好起來。
我想好起來,我想快點好起來。
2014.12
十二月份是阿閆的生日,但是我不知道他會喜歡什么禮物。
醫生說我恢復得挺好,現在我是高中廣播社的撰稿人了。
很少再失眠,高中的同學知道我有抑郁癥的,都會勸我想想開心的事情,以前我覺得這些偽善的話語起不到任何作用,現在我開始想阿閆了。
噗哈哈,如果他知道我現在也能笑了,不知道會有多吃驚呢。
2014.12.25
圣誕節,開心的日子。
爸媽吵架了,爸爸的酒瓶砸到我頭上,媽媽尖叫起來,可能是看見我流血了,可是這又怎樣了呢,也太小題大做了有點,不要打120了,能不能讓我就這樣待著,好累,真的好累。
醫生說我的病情惡化了。
阿閆沒打電話過來,生日禮物才做到一半,但是算了吧,不想做下去了。
2015.01
下雪了。
以前在北京會和阿閆堆雪人的,他老是拿雪球扔我,我只是躲在雪人后面,之后想想要是當時拿雪球也砸他就好了。
窗外瓢雪,窗內刻骨寒涼。
又有人開始假惺惺地問我感覺如何,我非得向他們吼,不好,非常不好!他們才能知道我心中的真實感覺嗎,才能不來煩我嗎?
如果一勞永逸地結束掉所有痛苦就好了,每次哭我都是這么想的。
我又開始寫一些東西,不過總是寫完了就團起來扔掉。成績在大幅下滑,老師經常找我談話,每次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過教室,被那么多雙眼睛盯著的感覺,讓我覺得全身難受。
不過無所謂了,還有什么是比死更痛苦的呢。我甚至連怎么死都想得好好的了。
不用麻煩任何人的劑量。
2015.09
我相當于是死過一次的人了。
沒有人開玩笑說我臉色蒼白,有黑眼圈,一年了都快一年了沒有見到阿閆。
醒來腦海中的第一個人竄出來的時候,我才意識到阿閆是我喜歡的人。
我好想你,但是我好怕沒有力氣再喜歡你了。
2015.12
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馬閆
2016.06
既然這樣,那我就什么都不管了,學習吧。
阿閆要考的學校,我一定可以考上的,如果失敗了,再離開這個世界吧。
2017.06
我考上了。
一個療程過去,又有很大的改進了。
有新的發現,近來我的心里一直有一個聲音,鼓勵我堅持下去,鼓勵我撐到高考結束,說如果實在忍受不住了,就悄悄地休息一會吧。
她會來幫助我的。
我相信她會來的,所以父母離婚的消息傳來之后,我就如她所說,閉上眼睛休息了。
2017.07
我回來了。爸媽說我很懂事,說我的所有療程都結束了,也許還會有心情糟糕的時候,但心理結構已經趨于恢復正常了。
我也可以懷著理智從容地接受父母婚姻的破裂,只是我的記憶開始出現紊亂。
有時候想不起來最近發生的事,我不知道父母離婚之后我是怎么和他們說的,我也不記得最后一個療程醫生說的話。一切都好像在影影綽綽的夢里,不真切的虛幻體驗充斥我的大腦。
藥物的副作用吧。
總之,也許我真的好了起來,今天晴朗無云,風和日麗,最重要的是我考上了北京的學校,和阿閆的同一所,花費我這輩子最大的努力,達成一直渴望的。
不過下次可不能忘記了。
我的名字是梅子,我喜歡的人叫馬閆。
03
馬閆覺得大腦有些暈眩,他只記得婚禮上絢爛的白色和新娘身上的潔白。戒指套進梅子手指之后,他看到梅子水汪汪的瞳孔,深埋寶石般明亮的深邃。他知道這是自己一生最幸福的時刻。
然后他喝大了。
意識恢復清醒的時候,他聽見身邊傳來輕輕的啜泣。
“梅子,你哭什么?”
“阿閆,阿閆。”梅子哭道,手上的水果刀哐當一聲落在地面。
“梅子!”馬閆整個人驚了起來,梅子的左手腕上,深深淺淺的刀割痕跡。
“阿閆,你已經結婚了。你已經...”梅子沒有抬頭,任由馬閆抓著她的胳膊繼續泣不成聲。
“你是我的妻子啊!”馬閆大喊,顫抖著手輕輕撫上梅子的手腕。
“我不是,我不是,我不該在這里的,我不該在這里,我不記得...”梅子絮絮叨叨地重復道。
“哪里,哪里不記得了?”
“我考上了,我可以去找阿閆了,然后呢?”梅子發狂般地叫道,用手死死地抓著腦袋兩側。
“冷靜,冷靜。我一直在你身邊,一直在。”馬閆輕聲細語地說道,用手輕拍著梅子的后背。梅子抬起頭,茫然地望著馬閆,像失掉所有的力氣一般癱倒在婚床上。
馬閆輕手輕腳地撿起刀具,放到梅子夠不到的櫥柜上方,然后他關了燈,摸索上床,躺在梅子的身邊,聽著她的呼吸慢慢趨于穩定。
他在黑暗中睜著眼睛,腦海中一片混亂,他記得第一次意識到梅子記憶缺失時,她迷茫空洞的眼神也像今天一樣,“我只記得來大學之后的事了。”
翻身之后,他把梅子輕輕地攬進懷里。梅子還是梅子,他愛梅子,這是永遠不會變的。
清晨梅子在梳妝臺前盤自己的頭發,馬閆就開口了,“今天去醫院一趟吧。”
梅子停下手中的動作,望了望手腕上的刀傷,“其實已經沒什么事啦。”
“你不是忘記晚上發生什么了嗎?”
“對不起閆哥,我確實忘記了。”
“我們去醫院,去精神科。”馬閆重重地說道。
“嗯,好。”梅子盤起頭發,然后站起來坐到馬閆的床邊,“最近記憶缺失的頻率有些多了,我也有些擔心。”
“別怕,我在的。”會像以前一樣一直保護你。
醫院診療出來后,讓兩個人都是一驚。
“解離性身份障礙...嗎...”
解離的身份,小時候的梅子,現在的梅子。從來都叫他阿閆的梅子和叫他閆哥的梅子,一直賴到中午都不起床的梅子和現在早早起床梳妝的梅子。馬閆的腦海中閃現出梅子的模樣,一直盤桓在他心中的奇異感此時有撥云見霧的明朗。
戴著眼鏡一臉嚴肅的白大褂醫生點了點頭,“按你們常規的理解就是多重人格障礙。你會發現你認識的人會有很反常的舉動,病人本身很難發現,有時候像夢一樣朦朦朧朧的意識,有時候會直接記憶缺失,不過,用藥的話遠遠不夠,需要你們達成和解。”醫生轉頭對梅子說。
梅子頓了頓,“我們?”
“第一個人格有抑郁癥,而且很可能沒有痊愈,會給融合帶來很大的困難。第二個人格較穩定,只是偶爾情緒失控會讓第一個蘇醒。讓第一個人格配合療程,很有可能會讓她采取過激行為...”
“過激行為指的是?”
“割腕自殺一類的,消滅自己的方法。”
梅子和馬閆同時看到梅子手腕上的傷痕。
“時間太久了,沒有早一點發現,現在的融合難度就太大了。”醫生推了推眼鏡,把診療單交到了馬閆手上。
“醫生,你說的和解是...”
“自我尋找,讓一個人留下來,另一個離去的方法。”
馬閆攥緊了拳頭。
“閆哥。”回去的路上,梅子把手背在身后,一腳踢一個石子地走著路,“如果是你的話,想讓誰留下來呢?”
“你瞎說什么呢,當然是把病治好,然后好好生活,生個孩子白頭偕老了。”
“和誰呢?”
“梅子,你就是你啊。”
“不是的,我有時候也能感覺到她的存在,她一直在陰暗的角落里哭泣,覺得自己是個麻煩,不想出來見人。我倒是覺得,自己像個第三者,插足了你們的生活,奪走了本該屬于她的幸福。”
“梅子,不是這樣的。”馬閆說道。
“我很難過。”梅子低著頭說道,“閆哥,我對父母沒有感情,對他們的離婚無感,我沒有和你一起長大的回憶,我在這個世界上是多余的人。”
“不是的...”馬閆的大腦一團亂麻,心焦氣躁,卻說不出安慰的話語。
“你愛的應該是我眼睛里深深藏著的,那個梅子吧,不然不會一見到我,就喜歡上的。她真的好愛你,我之所以愛你,也可能是因為她的執念。”
“梅子...”兩個人沉默下來。
馬閆默聲數著自己的腳步,數到28的時候梅子再一次開口了。
“第一次見到你,我就有這種感覺。似曾相識的你,渴望更近的距離,但是也會害怕,這是她的情緒。”
“常常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睡不著,明明失眠,可一下子就到了早上。有的時候在學校上課累了,一晃神就到休息時間了。我知道這是她來的時候,我記不得的記憶碎片,是她撿起來了,只是面對你,她膽怯,害怕,渴望,卻不愿意出來面對,她怕她會讓你退縮。”
“閆哥,我每天都會聽到一個聲音,讓我千萬不要叫你阿閆,因為那是她的專屬稱呼。我想,我也只能為她做到這些了,有時候,我也想這么叫你一次呢。”
04
距離梅子接受治療已經兩年了。
這兩年來,一到深夜,馬閆就開始想念起梅子,即使她就躺在自己的身邊。他們很少親熱了,自從診斷出結果以來,和梅子親熱時,馬閆也時時覺得自己在被另一雙眼睛盯著,他覺得內心很失落,躺在身邊的女孩,也許并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才深深愛上自己的。只是一種情感的慣性,讓一個陌生的女孩逐漸對自己涌現好感。
梅子很積極地在接受治療,每天回家都會精疲力盡,馬閆也不追問她做了什么,只是默默地備好飯菜。
他逐漸接受把以前的梅子和現在的梅子看成兩個獨立的人。
只是夢里經常出現一個哭泣的女生,哭聲從天地的遠方傳來,隱隱綽綽卻又揪心至極,他很想找到她,知道就是自己曾失落的女孩,她用自己的全部,身體,心靈與生命,在張揚地傾吐對馬閆的愛。夢中的他不斷地奔跑要找到她,最后總會驚醒,在晨光微熹中看著梅子在鬧鐘響起后平靜地起床洗漱。
這一天他看見了她的背影,她墜下了山崖,只留下沒有氣味的風,銳利地在他耳畔呼嘯。
馬閆驚醒過來,鬧鐘刺耳地響著,身旁的人影在微亮的晨光中一動不動。于是他按停了鬧鐘,兩年來第一次率先走進廚房。
做好了飯菜回到臥房,梅子依然沒醒。
馬閆突然慌張起來,蹲坐到梅子的床邊,胸膛起伏,呼吸規律,這才稍稍放下了心。大概是梅子昨天太累了吧。
“梅子,起來吃早飯啦。”
梅子哼唧一聲,翻到了另一邊。
“梅子...”馬閆頓了頓,搖起梅子的肩膀。
“啊...”梅子伸起懶腰,瞇起眼睛看到眼前的馬閆,“阿閆...”
“你喊我什么?”馬閆的心砰砰地跳了起來,“阿閆!”梅子坐起來撲進馬閆的懷抱里,“我感覺睡了好長的一覺。”
“梅子...”馬閆壓抑著劇烈起伏的心跳,小心翼翼地開口,“你還記得小時候我拉著你到水溝邊釣魚嗎?”
梅子的臉泛紅,低著頭忸怩起來,“干嘛啊,阿閆還拿蚯蚓嚇我呢。我死都不會忘記的。”
“我們現在結婚了,對吧。”馬閆繼續問道。
“啊,”梅子的臉泛得更紅,“嗯...嗯。倒是...”
“梅子。”馬閆把梅子的身體攬進自己的懷抱,想著今天應該向公司請假一天去醫院復查。
梅子踏進醫院,變得小心翼翼和拘束起來,馬閆緊緊地挨著妻子,盼望這樣能給她一些溫暖和踏實。
“暫時沒有解離的傾向了,只是還需要觀察后續的情況。”醫生說道。
“謝謝你,醫生。”馬閆說道。
“因為她很配合,一直很努力,效果就會好些。”馬閆不知道是不是看錯了,醫生的眼睛里閃著很溫柔的光芒。
“梅子,你終于回來了嗎?”從醫院回家的路上,馬閆還是發問道。
梅子點了點頭。
“還像從前一樣,我會一直在你身邊,保護你。”馬閆伸出手,輕輕地握住梅子的小手。
梅子任由自己的手被握著,又點了點頭,低著頭面頰緋紅。
馬閆面紅心跳,心里生發異樣的感覺,明明已擁抱親吻過那么多次,這樣簡簡單單的牽手就能讓自己害臊成這樣。
就好像初戀一般。
回到家已是中午,梅子去做飯的時候,馬閆一個人坐在夫妻兩人的床沿,摸到放在床頭的一張紙。
紙張是從日記本上撕下來的,已經被馬閆揉皺了,上面寫著被眼淚沾濕的詞句。
我記得你向我求婚時戒指盒子給丟了,在草坪上帶著我熬夜找了一晚才找到
我記得你教我做的每一道菜
記得想要一個孩子,我害怕,你緊緊抱著我,說不怕不怕
記得睡不著的每個夜晚,你在我耳邊輕哼的歌曲,我能安穩入睡
記得說過想一起去云貴高原,在山腳搭一個帳篷,彈唱一晚吉他,再好好說一次愛我
還想和阿閆做更多更多
但是,如果阿閆面對的那個,不是阿閆所愛的全部的話……阿閆也不會真正開懷地笑吧
所以,再見啦,今天就要分手了哦,也許我們再也見不到了
微笑下去吧,阿閆
阿閆阿閆
讓我再對你說一次吧
……
我愛你
“你究竟是誰”的問句,終究再也得不到回音。
窗外下起淅淅瀝瀝的雨。
馬閆擦了擦眼睛,沖著前方笑,喊道,“黃梅雨季節來啦。”
“收衣服啊,阿閆!”從廚房傳出梅子的叫喊。
“嗯!好!”
這一季的黃梅雨會持續很久,從天上灌下的雨水,浸染整座城市,嘩啦啦地。一切都將洗滌一新了。
“阿閆,你記不記得小時候下黃梅雨,我們一塊出去玩,踩水,淋雨。”梅子邊摘圍裙邊走到晾衣服的天臺。
馬閆收衣服的手停下了,他看著梅子的眼睛溢滿微笑。“嗯。”他輕輕地說,然后繼續伸手去夠梅子的一套紅色連衣裙。
沒有,從來沒有。
梅子從來沒在下雨天的時候和他出門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