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至深秋，天漸漸有了涼意，稀薄的霧氣在半空中暈染出淡淡的蒼茫。
水光瀲滟,水波微揚,深秋的河流靜靜流淌。這是王二哥最后幾天的劃船了，盡管他當艄公還不到兩個月，但他已經漸漸愛上了這行，政府一個月200塊的補貼他并不特別看中,倒是喜歡這天地山水間的自由自在。他幾乎有點后悔沒有早點選擇這一職業，哎，現在像玩似地愛上了，卻劃不了幾天就要歇菜了。因為政府處于安全考慮，下令于冬天來臨前要徹底封渡，干了幾十年的老艄公已經先行離開渡口，到外地打工另謀生計了。王二哥只是封渡前臨時的一個頂替。
這最后的渡口，他是最后的艄公。
背著兜兜，趕著自行車，拽著雞鴨，在一派熱熱鬧鬧的鄉土氣息中人們陸續上了船，因為逢場，來往的人特別多，都是對岸村子里的村民，每天以船為交通工具，到河對岸趕場或是趕車都非常方便。李大嬸閑聊著家里的母豬出崽了，一下就出了8只，每天侍弄它們都好花精力哦。張大爺則說現在的娃兒把學校里學的那套搬回來，你要罵他兩句他還教訓你不懂文明禮貌。說說笑笑中，不覺船已過江心，忽然有人說起這渡快要封了，現場氣氛一下子冷淡下來，冰涼的空氣在空中停留了許久，終于一個中年男子有些悲涼的聲音打破了這幾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以后走陸路或許會安全很多，但要到對門趕場，要繞好大的彎子，哪像現在這么方便哦。”“是啊，幾十年都這樣過了，要改變咋能一下子適應過來呢？”三言兩語說中了大家的心事，所有人再次陷入沉默……
這渡口曾經是個繁華的水陸碼頭。這里的河道開闊，周邊有三條河在這兒交匯，一年四季都可以通船。碼頭上時常靠了三、四十只船，還有幾十條竹筏子。遇上趕場天，那些筏子運大米下來，把上面的場當個最大的交易市場，一來就一、二十個筏子，筏子很能裝，據說一只可以裝上噸的大米。說來也神奇，再次的米，到這里都能賣脫手，而那些買不到的大小百貨，都能在這里買到。而這里的豬市，更是美名遠揚，遠至安岳樂至宜賓樂山的都要來進豬，而且一買就幾十頭，說是這兒風水好，買回去的豬好喂，長得好。
“以前的河才叫好看哩?！睗M臉皺紋的陳二爺總算從沉默中走出來，對著滔滔河水說開了：“又寬又大，一望無涯。每天那個船走的好熱鬧，大的小的，一個接一個，裝滿了東西,米啊，豬啊，木料啊，啥子都有。到趕場天擠得個水泄不通，趕場都要跑快點，要不然擠死你。那個時候的人才好耍，做生意不興直接說價格，賣米的要先看樣品到茶館頭慢慢擺談，說得攏才到船上驗貨稱斤兩。賣豬的就把手伸進一個籠籠頭，跟買主兩個人用手在里面討價還價，生怕別個就曉得了?！薄笆堑氖堑?，我聽姥爺他們擺過，還說怪的很，那些天遠地遠地來為了啥子？說是豬兒買回去后每天可以漲兩斤，其他哪個地方辦得到？”“那個時候，河上的運輸生意才叫好，一句話叫‘黃義忠的船，拉豬都搞不贏?！贝系娜藗冇只罱j起來，熱熱鬧鬧地回憶起曾經的輝煌。
只有一個人始終沉默著，也許是年齡大了耳朵有點背的緣故，她從上船以來一直沒有參與到任何話題中。其實，這個滿臉皺紋滿頭白發已經86歲的老婆婆，對于這條河流最有發言權，因為她的大半生都是在這條河上渡的。她叫陳王氏，從二三十歲起就開始跟著丈夫在船上靠著劃船謀生，后來丈夫被國民黨的部隊抓了壯丁，她就帶著年幼的兒子繼續劃船，一直劃到5年前，實在身體衰了吃不消這才罷手，而兒子一直干到三個月前，如今到外地打工去了。她的手掌寬大，手指也特別粗壯，那是長期劃船出力的證明。她背的背篼擱在船上，米面菜好大一筐，如今兒子外出打工了，女兒又不在身邊，老公幾年前去世了，家里就只剩她一個人，幸好還有幾個侄兒侄媳時不時過來說說話，替她解解悶兒。
“陳二娘，你給我們講講以前你劃船的事嘛，我們都覺得好好玩哦。”一個小丫頭攬住陳王氏湊攏她耳朵邊大聲說。因為她丈夫姓陳，排行老二，“陳二娘”成了人們對她的稱呼。陳二娘聽了這話，好象突然來了精神，眉眼舒展開來，隱約有一絲笑意爬上嘴角。“從解放前劃到解放后，我劃了幾十年啊，最開頭我們的船，比這還要大，有蓬蓬，可以坐好幾十個人，可惜后來讓國民黨給搶了，后來省吃儉用買了個小點的，還是照樣劃。這河上的啥子我沒見過，以前沒有橋，就全靠船來往，有些時候遇到超哥，我也不怕，曉得跟他們旋。遇到過年過節的，我的生意好得很，一個趟子接一個趟子不歇氣地跑，忙都忙不過來，我那兒子8歲就上船幫我了，他們老爹死懶好吃的，不管我們……”說著說著她繞到自己的心事上去，嘴角的笑也不見了。有幾個了解陳二娘的婦女在旁邊偷偷議論起來，說她命苦，年輕時候老公被拉了壯丁，十多年后回來就變成個懶人，什么活路都不做，幾個孩子全靠她一個人拉扯大。勤勞了一生，到80多歲了還是沒法閑下來，現在地頭的活路還是她一個在做。
閑話間，船已到了對岸，人們陸續下了船，走上一段長長的斜坡，上面是一片蔥綠的竹林，旁邊有間小茶館，是供渡船的人們臨時歇腳的，有些班駁的墻壁上掛著小黑板，上面寫著《渡船安全知識》。人們打著招呼各自散去，小船漸漸離了渡口，遠遠地朝對岸劃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