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漫天的星光傾灑在天海峰峰頂,給整個山峰渲染上了一層星輝。
峰巔,葉凡席地而坐,露水打濕了他如雪的雙眉。
隨手撫了撫自己雪白的胡須,葉凡雙眼愣愣的看著滿天的星辰,心下一嘆。
不知不覺間,原來這么多年都過去了,看來自己是真的老了。
慢慢地從地上站了起來,伸手撫平青衫上的褶皺,他眉頭一挑,輕輕喃道:“我所羨者游寰宇,一襲青衣帶長袍。”
話音剛落,整個人的雙腳就這樣突然懸空,那襲青袍在空中獵獵作響。雙手負于身后的葉凡,看著眼前的天海峰,原本已有些混濁的雙眼卻好似莫名的有了些許光彩。
“我年少時,以為世間有情最苦,惟修無情道可達彼岸,由此我說,一劍蓮開,是為無情之劍。”
“轟隆隆!”當他從嘴里吐出一劍蓮開這四個字的時候,天海峰突然劇震,一把青色的短劍好像掙脫了某種束縛,從山腹中沖了出來,先是繞著葉凡不停的嗡嗡作響,好似在埋怨自己的主人竟把自己給遺忘了那么長時間,然后直接沖天而去!
“世間曾有仙人舞,何人曾見青蓮仙。”葉凡食指輕扣劍身,青蓮劍頓時沖霄而去,在天空中演化出無數道劍影,重重劍影交織在一起,赫然組成了一朵朵青色的蓮花,那無數的青蓮又組成了一個巨大的蓮花花苞。
搖了搖頭,葉凡卻再不看漸行漸遠的青蓮劍一眼,而是在空中一步跨出,霎時間天旋地轉,下一刻他已是離開了天海,來到了南淮河畔。
“我曾以為,事到極限處,便有不一樣的風景,由此感春夏花開,悟得一式光陰劍。”葉凡望著奔騰的南淮河,右手食指與無名指并攏,朝著眼前的江水隨意一劃。
奔騰的大河就這樣突然間被截流了,中間空出了可供三人同行的空地,而黃褐色的河泥里一把泛著冷光的利劍正靜靜地躺在那里。
一劍斷江,不過如此。
而河泥里埋著的劍,恰好名為斷水流。
癡癡的望了一會這把跟隨自己時間最長的劍,葉凡目光慢慢堅定下來,繡袍一揮,斷水流頓時化作一道流光飛向遠處。
不多時,這把昔日曾在江湖上留下無盡傳說的寶劍,就徹底消失了蹤跡。
光陰縱然可斷,但老朋友,你身子骨還硬朗,可我這把老骨頭可再也經不起折騰了。
“我以無情入道,經光陰斷江,明悟自然有情之道,得一劍,此劍無殤!”
南淮河的河水忽然沸騰了起來,河面上升騰起了無數氣泡。然后一道道水柱自江中噴涌而上,在天際不斷交織著,最后竟是化為了一柄三寸來長的袖劍。
此劍名為情殤,為葉凡第三劍!
那么多年來,世人只知青蓮劍仙葉凡有五把劍,劍劍冠絕天下,卻不知其實每一把劍都有著一段往事。
這五把劍的故事,其實就是葉凡的整個人生。
第三劍既然名為情殤,自然也是有著一段關于情的往事。
葉凡天資卓絕,其在劍道上的修為更是堪稱五百年來之最。
然而老天是公平的,盡管葉凡也曾引得無數江湖女杰爭相為其而折腰。
可這世上,但凡不凡的人都是有著些奇葩的喜好。葉凡不愛江山,甚至不愛美人,他只是單純的愛著自己的劍。
但是,她終究還是出現了。就像是命中注定的那樣,見到她的第一眼,葉凡就淪陷了。
他第一次明白原來這世上美好的東西不單單只有劍,還有……她。
他真的喜歡上了她,對,只是喜歡,很單純的喜歡。
少年人夢里的愛情,總是那么簡單,喜歡一個人就只是想讓對方開心,僅此而已。
可是,這世上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歡那個愛劍愛到癡狂的青蓮劍仙。
他對她好,她并不拒絕,兩個人的關系就那樣始終不遠也不近,他問她事,她就“呵呵”一笑。
本來這樣其實也挺好,可葉凡知道,她不喜歡他。
于是,葉凡走了。
之后不久,就在這處河畔上,葉凡與對手拼殺,悟得這式無殤劍法,最后他勝了,可卻也輸了。
勝了天下,卻唯獨輸給了她。
葉凡的眼角有些濕潤,雪白的眉梢漸漸染上了一層晶白,眼瞳里一個一襲黃色衣衫的少女正低著頭羞赧的笑著。
你,還好嗎?
“嗡!”
三寸長的“情殤”在天際發出陣陣顫鳴,似是在安慰這個一生練劍,卻終于還是輸了那把心劍的老主人。
是啊,葉凡老了,當年他親手埋下五把劍時,就已經老了。
這個輝煌了一生,看似瀟灑不羈的風流劍客,終是迎來了自己的暮年。
從指尖逼出一滴鮮血,葉凡屈指一彈,血滴落在三寸袖劍上,霎時間使其蒙上了一層殷紅。
“嗡”
情殤劍開始不停地顫抖起來,似是不想那滴血落在自己身上,可一切都是徒勞的。
葉凡真的累了,累到再也不能拿起情殤了,而他覺得情殤被埋沒了那么多年,也是時候再次出世了。
但是,從此情殤不再是情殤。
這世上再也沒有青蓮劍仙葉凡了。
而情殤,就算落在其他人手中,也不過只是一柄鋒利些的利劍罷了。
搖了搖頭,抬頭看著眼前的寶劍,葉凡眼里有著一絲愧疚,最后還是長嘆一聲,屈指一彈,把那滴原本是斷絕二者聯系的鮮血驅散了。
老伙計,既然你不愿意離開我,那咱們就再最后聯手一次!
…
這是一個平凡的小村子,村子里的人,世代都以耕種為生,甚至很少跟外界的人打交道。
“葉爺爺,您老可有好幾年沒回來了,一個人在外漂泊這些年,身子骨可還硬朗?”一個憨厚的大漢,看到田隴上盤膝而坐的蒼老身影,頓時熱情的打著招呼。
大漢不知道這位“葉爺爺”的年歲到底有多大,可少說也要有一百多歲了,因為從他記事起,這位葉爺爺就已經是葉爺爺了。
這么多年來,他爺爺死了,他父親死了,可葉爺爺還是葉爺爺,并且成了村子里好幾代人的葉爺爺。
“是東子啊,我這把老骨頭撐不了多長時間了,所以就想趁著閉眼前再來看一眼咱們村子。”老人的話語很平淡,可那叫東子的大漢心里卻是一突。
他知道,葉爺爺不會騙他,可村子里的老老少少,都是眼前這位葉爺爺看著長大的。
這些年來,也早就把老人看成了活神仙一般的存在,而今,他終于也熬不住了嗎?
“用不著這幅模樣,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我活了那么久,也該知足了,沒什么好可惜的。”老人笑了笑,同時朝東子揮了揮手。
“走吧,去做你自己的事,老頭子我也該再去看看其他地方嘍。”
老人的身影,就這樣慢慢消失不見,一個時辰后,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全都聚在村頭的那棵歪脖子柳樹下面,面容悲戚。
不久一個眼尖的后生在“葉爺爺”經常盤坐的柳樹下面發現了一把劍,一把忘江劍,或者說是浮沉劍。
忘江劍出,風云動!浮沉劍起,四海驚!
.............
噫,我道少年人莫嘆年華虛度。
人生的風景未嘗不是一個好的去處。
我勸少年人珍惜眼前舊人,
切莫等黃花落盡,方后悔當初無術!
我曾滿飲長江水,偷得天上仙釀幾壺。
我曾醉時登武當天道,于夢中和呂祖談天問路。
我曾青春年少,癡愛我之傾心想愛。
我曾年少輕狂,不知這天有多高地多厚。
嘻!酒醉時看我滿腹書香豪腸,化漫天星光為我手中青鋒!
酒醒時莫嘆我追憶感傷,愁腸滿肚,獨自黯然神傷,須曉得百年人生匆匆度,何人能放下心中抱負?
呵,敢問蒼天,大道還容得下我葉某人否?
“轟隆!”
原本的天空還一片晴朗,可隨著一個瘋老頭的瘋言瘋語,天際霎時變了臉色。
一時間飛沙走石,狂風亂舞!
煌煌天道下,竟有大膽凡人妄圖挑釁上天的尊嚴,故此老天爺也要降下自己的怒火!
一把抓下系在腰間的酒葫蘆,瘋老頭仰天猛灌了一口烈酒,對著天空狠狠地比了個中指:當老子怕你嘍?
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這么癲狂,也應該是最后一次了。
這一次他要把一百五十年來自己內心的煩悶全都發泄出來,老是憋在心里,太苦。
風更大了,雷聲也開始震徹云霄,狂舞的閃電好似把天空都給撕了個巨大的缺口。
可瘋老頭渾然不懼,眸子里反而閃爍著奇異的光芒。
這是他這輩子的最后一戰,也是最巔峰的一戰,這一戰,他要痛痛快快,這一戰,他要真正的無拘無束!
他以極快的速度,沖向那道照亮了整個天空的雷電。
因為速度太快,身上的青袍都開始燃燒起來,但他一點也不在乎。
良久之后,一道青色的“閃電”和一道泛著滾滾雷聲的閃電交織在一起,天雷陣陣,劍吟不絕!
在纏斗中,葉凡一身青袍早已化作灰燼,身上也滿是傷口。
向來性情溫和的他,此時眼里卻有著一股瘋狂,好似對一切都不管不顧了,只知道奮力的對抗著面前的那道紫色雷電!
這是上天之怒,是大道之怒,是塵世對渺小人類之怒,可這樣,就真的能擋下手持不凡劍的青蓮劍仙嗎?
不知道過了多久,天空又重新出現了亮光,那兩道炫亮了整個世界的閃電也都消失不見。
天空中飄下了幾縷青色的絲線,緩緩落到地上,也都化作青煙,隨風而散。
不遠處的田野里一把黝黑的長劍斜插在黃色的土地里,只是少了劍柄,不,不單單是劍柄,地下的長劍里劍尖也早已崩碎不見。
泛著冷光的劍身上,隱約還能看出“不凡”兩個字。
不凡劍旁邊,一個淡黃色的劍穗隨著微風慢慢的騰空而起,漸漸消失不見。
是啊,葉凡“不凡”,葉忘“難忘”,葉塵已“出塵”。
葉凡殞!不凡劍斷!情殤劍散!
隨著葉凡的隕落,一個關于劍的時代也終于是落下了帷幕。
可無論過了多少年,江湖上還是會流傳一個傳說,一個關于劍的傳說,一個叫作葉凡的劍仙的傳說。
沒人會知道,在別人眼里完美如神靈的葉凡,也有一段傷心的往事。
而更沒有人知道,他的最后一戰也是為了了卻自己最大的心事。
既然選擇了放下執念,那就會無怨無悔。
這天下不懂他,就連她也不懂,可即便是這樣,最后他在擊穿了那道閃電后,雖然滿身都是傷痕,甚至近乎是要虛化了,可他卻眼角含淚,繼而瘋狂大笑。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依稀看到了一個身著淺黃色衣衫的姑娘,正低頭對他淺淺的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