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那時的冬天,可真冷啊。
所以,我最怵的就是冬天起床去上學。
每當這時,我就想起了我出生時的那個小小的村莊。
那個村莊上千口人全都是一個姓,劉。因為很早的時候,是一對親弟兄從遠方遷到這里的。后來,他們開枝散葉、繁衍后代,人口多了,地方就盛不下了。他們中的一支就帶著族人遷到了河對岸。河對岸的土地太少了,所以,遷到那里的一支,就主要以經商為生。
我的祖先選擇了留在原地。
多少輩子,就一直生活在河岸這頭。
至今,我還有幾位親人生活在那個小村莊里。他們生活在那里,所以我覺得我心里還有一部分東西也在那里。多年之后,隨著他們的逝去,慢慢的大概就沒了吧。就像那些慢慢垮塌隨風而逝的土房子一樣。
我上小學一年級,就是在家鄉的那所小小的小學校上的。
我有個一年級的同學,當然,也有其他的同學,可是,到現在,我只記得這一位同學啦,是一位女同學。記得她長得很丑,是瞇縫眼,經常穿一條湖藍色的褲子和一件暗紅色的條絨褂子,一頭短發,經常亂得像鳥窩。暑假時,一次我在村子的小河里玩兒水,媽媽在河邊洗衣服,我的這位女同學忽然就出現在我眼前了。很窘,我當時,因為我什么也沒穿,小河的水又清澈。我一急之下,竟然問她:你來做甚?她傻笑著說,哈哈,當然是耍水。說完撲通一聲就跳進來了。
她是我的同桌,所以我記得這么清楚。
我記得很清楚的,還有一年級第一個學期,我在天蒙蒙亮的時候就去上學的情景。
那時候很靜,村頭的大樹們還在睡覺。我家院子角上的那棵大榆樹也在睡,黑暗中,它們悄悄的,細長的枝條直直地指著離它們不遠的月兒,月兒是彎的,鉤的,清白的顏色,是一把鋒利的鐮刀頭,一點一點收割著黛青色的天。
我戴一頂軍綠色的火車頭帽子,呼出的氣一會兒就在嘴邊的帽簾上結一塊白白的霜。
那些在夏天和秋天晶瑩透亮的露水,到了冬天就成了純白的霜啦,每天清晨在村子水渠邊的地里鋪展開來,勻勻的一層,像那個時候特別稀罕的綿砂糖一樣。
路上會碰到一兩個拾糞的村里人,棉帽的帽耳子一個向上翹著,一個向下耷拉著。微微一哈腰,輕輕一抬手,就把一塊糞拾到筐里了。滿意地用力咳嗽一聲,抄起手繼續往前走。那時候,他們都認得我,有時會和我打招呼,我現在已經不記得我回應過他們沒有。
今天,我已經完全記不起在那條上學的路上,我碰到過誰。
他們中的大多數人應該都告別人世了吧。
他們的墳都在村邊的高山上,經霜經雪,風吹日曬,一直到今天。
學校不算遠,離著它還有一截兒路,就能聽見里面的喧嘩聲,那是同學們準備跑早操啦。
扔下書包,排好隊,就開始跑操。
前呼后擁,前呼后應,哨子聲,口令聲,此起彼伏。
跑完操可就壞啦,我的棉帽子上的系繩兒被我笨手笨腳地抽成了死結,怎么也解不開了。正好,高我幾個年級的一個本家叔叔看見了,走過來,耐心地幫我解開,哎,這才松一口氣。
上課啦,老師進來了。
這位老師和我家是隔墻的鄰居,按輩分,我叫他哥,可是,他又比我大二十多歲。他既教語文,也教數學。那天早上的課上,他考我們生字。我記得,考到“這”字時,我不會寫了。本子交上去,他皺著眉頭翻看著,然后一個一個點名上去,不會寫幾個字,就用又粗又長的教鞭在手心上打幾下。輪到我啦,我上去,又老實又猶豫地把手伸出去,啪。
這一棍子抽得我好疼啊。
一直疼到今天。
其實,最疼的還不是這位老師的這一棍子,而是他哥哥家的蜜蜂。
他哥哥是一位養蜂人,也和我們是近鄰,他們家的蜜蜂可真多啊。有些蜜蜂不好好干活,偷偷從蜂箱里溜出來,嗡嗡亂飛。我剛吃了一塊水果糖,真甜。吃完就開心地跑出大門外找小伙伴玩兒,這時候,一只蜜蜂盯上了我,估計它是聞到了我嘴里的糖味,以為我偷吃了它的勞動果實。我跑得快,它跟得緊,我跑得慢,它簡直就要貼著我的頭皮了。
這只蜜蜂跟著我飛了一會兒之后,我還是沒能跑脫,它找機會在我的鼻子底下狠狠的蜇了一針后,就不見蹤影了。
哇——當時就只能發出這一聲了,本能的,不假思索的,其實,主要是疼的。疼得天旋地轉,一路哭喊著奔回家里,一進院子,哭聲更大,因為看見大人了,所以覺得更疼了。
奶奶一邊咒罵著鄰居家的蜜蜂,一邊把我按在涼水盆里,按了一會兒,又給被蜂蜇的地方抹了點兒肥皂,漸漸的,疼痛減輕了。抬頭看天,天藍得晃眼,有幾絲云,又清又白,像是村邊小河里的水飄到了天上。就那么靜靜地盯著天看了會兒,忽然覺得很慚愧,覺得自己剛才哭的聲音又大,樣子又丑,所以,仰望著天空的頭就怎么也低不下來了。
就那么一直仰著頭,不知不覺間跟自己賭起了氣。
也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家里人以為我被這只可惡的蜜蜂蜇傻了的時候,遠處傳來一聲響亮而悠長的呼喊,是誰家下地的人收了工,回家歇晌午了。
奶奶拉著風箱,一股淡青色的炊煙順著煙囪忽忽地鉆出來,悠悠地飄飛到了遠處。
下地的爺爺回來啦,我用眼角的余光就瞟見了。爺爺喊我,我順勢就跑過去,他從兜里掏出一只小拇指粗細、半個指節那么長的白蟲子,放在手心讓我看。這蟲子肥,幾乎看不見腦袋,懶,也不怎么動,有時候,在鋤地或翻地的過程中,很容易就能看到。人們都叫它“桃格蟲”,我到現在也沒弄清它究竟是個什么東西。
在這個村里,祖祖輩輩對一種事物的稱呼都是一樣的,因為這稱呼會在一代又一代口里傳下來。人們幾乎從不去追問,比如說“桃格蟲”這種蟲子究竟是什么物種,學名叫什么。
爺爺這么叫,爸爸也這么叫,我也這么叫。
輪到我兒子,他壓根兒連這種蟲子是什么樣子都不知道,從他之后,大概再也不會有人知道,鄉間曾有過這么一種蟲子,人們不知道它的來歷,可人們卻一代又一代親切地叫它,桃格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