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歡過他,永遠記得十七歲初夏的那場雨,臺球四散,她的心也隨之心花怒放。
他愛過他,在學校的樓梯口,黑暗中緊緊抱著她,因為太緊張,肩膀微微顫抖。
哪怕后來,他們都遇到了更合適的過完余生的人。
但是,他們一直都記得彼此。
在漫長而靜篤的時光里。
在年深月久的歲月里。
于他人無知的隱秘里。
1
許深年來杭州的時候是四月初,正是林徽因筆下的最美人間四月天。春日里煙雨水墨,光影稀碎,那是他第一次見到杭城的霧氣蒙蒙江南如畫。
一直隨父母在北方成長的許深年,習慣了北方的風沙與干燥,白天偶有霧霾,有時是全副武裝上陣方可出門。他早有耳聞,南方濕氣蔓延全城,卻不知道,四月的雨連綿不斷,淅淅瀝瀝下個不停。
母親因公外派去美國三年,這機會實屬難得,她不想輕易放棄。父親又常年忙于事業,更無暇顧及他。父母一致商量決定,將他送往杭州的外婆家,借讀新的學校。
他們將一切轉學手續辦妥,才問許深年的意見,“你覺得怎么樣?!?/p>
許深年抬頭望望這對只顧自己前程的父母,只說,“你們不是已經決定了嗎,我到哪都一樣?!?/p>
母親領著他去新的學校報到,紅色高跟鞋踩在地面上蹬蹬蹬的,尤其響亮。許深年跟在后面,略微低頭,對這陌生的新環境似乎了無興趣。
母親天生就像是八面玲瓏的性子,不知道是動用了什么關系,居然可以找到校長說上話,“我們家深年,平素里乖巧,學習成績好,最不會惹麻煩了,煩請校長還多多關照?!?/p>
校長找來高二8班的班主任,特意叮囑她,“這孩子,還算不錯,在你班里,我放心?!?/p>
許深年站在學校門口和母親揮手告別,神情淡淡的,并無半點離別的哀傷。倒是母親,許是想到了一年半載都見不到,竟紅了眼眶。
他看著母親的車漸漸遠去,轉身跟班主任去新的班級。他們站在高二8班的教室門口,還未入門,一個響亮而清脆的聲音吸引了他。
“報告,老師,我遲到了。”女孩子穿著松松垮垮的校服,眼皮上的深色眼影閃著光。
班主任看了她一眼,只是皺了皺眉頭,似乎已經習以為常,“進去吧。”
“咱們班新來了個男生,巨帥。”
女孩子前腳進去,還未等許深年和班主任進教室,就吹了個口哨,對全班同學朗聲道。
2
班主任指指班級里空余的座位,讓許深年自己挑一個位置。許深年環顧四周,發現剛剛那個女生旁邊恰好還空著。他徑直走過去,把書包放在桌子上。
班主任阻攔了一下,“許深年同學,你還可以再選選看,這最后一排,離黑板太遠。”
“沒事,我視力好。”他把書本拿出來,剩余的全部塞到抽屜里。同桌的女孩子抬眼看了看他,朝他笑笑,露出兩顆小虎牙,甚是可愛。
他偷偷地瞄了一眼女孩子的語文課本上的封面,歪歪扭扭地寫著三個大字,林九月。
上午一共上了四節課,語文、生物、數學、物理,林九月也睡了四節課。她把課本豎起來,擋在前面。奇怪的是,每一個任課老師都像是深知她的脾性,也不管她。她偶爾醒過來,然后換個姿勢繼續睡。
放學的鈴聲悠揚地想起,同學們漸漸散去,許深年用鋼筆輕輕地戳戳她的手臂,“放學了?!?/p>
林九月睡眼惺忪,輕輕地哦了一聲,又閉上了眼睛。
許深年收拾好課本,塞進抽屜里。他走到教室門口,又回頭拍拍林九月的肩膀,“同學,該吃午飯了?!?/p>
這下,林九月徹底醒了。她目不轉睛地盯著許深年看,直到許深年的臉暈染成微紅,蔓延到了耳根子。
空氣里靜默了幾秒鐘。
林九月咯咯咯地笑起來,隨手拿起桌子上的筆,像許深年剛剛戳她那樣,輕輕啜戳了一下他的手臂。
她把筆放下,徑直走在前頭,“走吧,我帶你去食堂?!?/p>
食堂里人聲嘈雜,學生們來來往往。林九月的餐盤打滿了菜,給許深年介紹,“糖醋魚最好吃,清炒西芹也不錯,蘑菇肉片看著也很下飯。”
還沒等許深年回答,林九月已自作主張地跟打菜阿姨說,“來一份和我一樣的。”
許深年還沒來得及辦飯卡,林九月遞上自己的飯卡,“刷我的?!?/p>
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等下我還你。”
林九月一揮手,“不用了?!?/p>
林九月最不缺的,就是錢。
她缺的,是愛。
3
在一中,所有老師一提到林九月,都是紛紛搖頭。不學無術,成績永遠年級倒數。燙一頭波浪卷發,有時化個煙熏妝,絕不是尋常學生的打扮。但是聽說他爸爸交給學校的贊助費足夠多,才讓她進了這所遍地是優秀學生的一中。
林九月還是和從前一樣,不管上什么課都是在睡覺,不做作業,不上晚自習,下午放學的鈴聲響起就離開。
轉眼便進入初夏,氣溫回暖,許深年討厭的春雨終于停了。
這天,還沒到下午最后一節課,林九月便想要偷溜出教室。許深年像是早知道她的心思,“又逃課?”
林九月沒說話,繼續發手機信息。
許深年把書本一擱,試探性地問,“一起?”
他很好奇,林九月逃課后,去做什么。
林九月側過頭來看著許深年,拿起老師剛剛布置的作業本晃了晃,“好學生,應該好好學習?!?/p>
“我可從來沒有說過,我是好學生。”
林九月抬了抬眼皮,“在老師心里,你是。”
說完,她便離開了教室。她走到學校后門,遠遠就看到那扇小門今天被關得嚴嚴實實。她環顧四周,皺皺眉頭,看來,今天只能翻墻了??蛇@墻,少說也有兩米多高,要說爬上去還是有點難度的。
正在她猶豫犯難的時候,身后響起了許深年的聲音,“要不要幫忙?”
林九月點頭如搗蒜。
許深年蹲下去,把林九月背起來,輕輕松松就越到了墻頭??闪志旁伦趬︻^,不敢跳下去,更是進退兩難。
許深年很快就翻墻而過,他站在另一面墻的下面,張開雙手,“跳下來,我接住你?!?/p>
林九月閉上眼睛,心一橫,就往下跳。撲通一聲,她抱住了一個人肉團,兩個人都摔倒在地。
許深年的下巴抵在她的額頭上,兩個人的心跳,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
林九月索性再臉皮厚一點,開了句玩笑,“那個,我們也算是親密接觸了哈?!?/p>
許深年卻是真的疼得齜牙咧嘴,“你再不起來,我胸口的肋骨真的要斷了。”
4
有幾個小混混騎著摩托車等在校外,一看見林九月就吹起了口哨,“九月,今天是去游戲廳還是臺球室。”
林九月坐上了其中一人的摩托車后座,徒留許深年一人在原地。摩托車轟轟地啟動,煙排出來,差點熏到許深年。他揮揮手,跟在摩托車后面一路奔跑。
林九月從后視鏡里看到了許深年,她扭過頭,卻當做視而不見。
有人問到,“那小子誰啊。”
“學習好的?!?/p>
許深年追隨了一路,看到林九月一行人進了一家游戲廳。游戲廳人很多,混合著各種汗味煙味。許深年半捂著鼻子,一個格子一個格子地找林九月。
許深年找到林九月的時候,恰好有一個抽著煙的混混模樣的人擋在她面前,想要把嘴湊上去。林九月扭頭避開,下一秒,那人被揣在地上,痛苦地捂著肚子。
九月回過頭,看到了許深年,站在她身后。游戲廳里像是炸了鍋,許多人都圍過來。
九月拉上許深年的手就跑,不停地飛奔,在人來人往的街頭停下。人潮涌動,她放開許深年的手,立在原地,臉上起了一片潮紅。
街對面有一家臺球室,林九月挑釁地看著許深年,“來一局?”
許深年將手插進褲兜里,沒有說話,卻徑直往臺球室的方向走去。
他進去開了一桌,用松香擦了擦球桿。他說,“如果我贏了,你以后就不許再逃課上課不許睡覺,好好上晚自習,好好做作業,好好考試?!?/p>
林九月掀起眼簾,似笑非笑地看了許深年一眼,拿起球桿,“那,要是我贏了呢?!?/p>
許深年沒有回答,半彎下腰,趴在球桌上,手背拱起,他篤定地覺得自己會贏。
林九月將球桿搭在許深年的球桿上面,非得要一個說法,才肯打這一局。
許深年說,“我輸了,隨你處置?!?/p>
說完,他輕輕地將球桿往前推,彩色的球四散開來,白球進了球洞里。手法嫻熟,技巧滿分。他挑挑眉,看著林九月,“你來?!?/p>
林九月握著球桿,頓時泄了氣,便開始耍賴,“我手疼,不打了,下次再來。”
許深年將林九月拎小雞一般拎起來,拖著她回學校,“你輸了,就得愿賭服輸?!?/p>
初夏的雨來的猝不及防,許深年將外套脫下,遮住兩個人的頭,跑到對面的公交車站牌下。
雨水打濕了他的頭發,九月怔怔地看著他,背過身來,摸著公交站牌玻璃櫥窗里的許深年的影子。
愿賭服輸,怕就怕在,輸了心。
5
從此,林九月像是換了一個性子,開始拿起書本,坐姿端正,而不是蓋在頭頂。她會在課堂上向老師提問題,連老師都瞠目結舌。
時間一點一點往前,林九月的月考成績從年級倒數,往前進步了一百多名。
一天下課的時候,她拖著腮幫子發呆。許深年把以前的舊筆記給她一模一樣地抄了一份,“你把這個背起來?!?/p>
“???這么多,能不能先不背。”林九月直皺眉,痛苦地嘟了嘟嘴。
許深年用筆敲敲她的頭,“不思進取?!?/p>
“進取是誰,我只思許深年。”林九月開玩笑說。
被前桌同學聽到之后,便把他們的八卦肆意傳開來。林九月也不惱,特別勇敢地和同學們宣布,大大方方地承認了,“我就是喜歡許深年,怎么了?!?/p>
倒是許深年,一如既往地埋頭做題,不理會任何八卦,包括林九月那顆雀躍涌動的心。
上課鈴聲響起,同學們都安安靜靜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等待老師的到來。林九月用手肘碰了碰許深年,輕輕地問他,“你是不是也喜歡我。”
許深年張了張嘴,英語老師進來,全班同學站起來齊聲喊,“老師好。”
林九月在紙條上寫著,遞給許深年看,絲毫不害臊,“反正,我喜歡你?!?/p>
許深年看了一眼,表面上不動聲色,等林九月低下頭寫筆記,嘴角莫名地扯了一下,不自覺地勾了勾。
林九月一直都是那個勇敢的姑娘,喜歡一個人,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
下了晚自習,她堵住許深年的去路,一定要一個確定的答案。
她把許深年堵在樓梯拐角的角落里,兩個人都沉默了很久。應聲燈暗了下來,在黑暗里,許深年反手抱住了她,把頭埋進她的脖頸里。他說,“我答應你了?!?/p>
應聲燈在那一瞬又亮起來,林九月的眼里泛著淡淡的水色,波光流轉,嘴里含著掩飾不住的笑意。
6
林九月的學習成績跟直升飛機似的蹭蹭蹭地往上升,但父母從來不管她的成績是好是壞。他們忙著擴大公司規模,打開國外市場,只給她足夠多的錢。在他們眼里,有錢就可以解決一切。
她跟許深年說起這些,口氣淡淡的,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許深年又何嘗不是,父母追求事業多于照顧他。
青春里的他們,因為同樣的遭遇而心心相惜。許深年把林九月攬進懷里,他想,這輩子都要好好照顧這個缺愛的女孩。
年輕的時候,把一輩子想得很簡單,覺得一輩子并不遠,以為一晃就可以到頭。
殊不知,后來的他們走著走著,就散了。
春夏秋冬,時光如白駒過隙,咻地一下就臨近高三。教室后面每天都在更換倒計時的天數,從最初的倒數100天到50天,再到最后三天。
許深年的母親很早就給他準備出國事宜,他的英語成績一向不錯,輕輕松松就可以過雅思,再加上各科成績優秀,他申請的大學基本上沒有問題。
在此之前,他對林九月說,“我們一起去吧。”
九月拼了命地背單詞背語法,練聽力到耳朵里嗡嗡作響。很多次,她都想,就這樣放棄吧,她真的不行,追不上許深年的腳步了。
也許就是那個時候起,九月開始正視自己和許深年的差距。無論她多努力,她都不可能變得跟他一樣優秀到閃閃發光。
遺憾的是,她真的沒有考上許深年報考的學校。
知道結果那天,她一個人在廣場上,往許愿池里扔了一把硬幣,在心里默念。
想要和許深年長長久久,從晨光破曉走到暮雪白頭。
許深年找到她的時候,黃昏的光落在廣場的每一個角落,逆光照在九月的身上。
他走過去,從身后抱住她,“你等我,只要四年,就好?!?/p>
廣場上有幾個孩子在喂鴿子,一群白鴿騰空而起,撲騰著翅膀,飛向高空。
7
高考后,許深年出了國,林九月留在國內上了一所普通大學。距離,生生將他們隔開,不僅僅只有幾萬公里幾個小時的飛機,還有白天和黑夜的時差。
起初,他們每天微信視頻,如當初一樣膩歪。
有時九月在室友熟睡的時候,偷偷跑到陽臺上和許深年聊上半小時,往往掛掉電話,已經是凌晨。
許深年也是如此。
時差把他們隔成了兩個世界,中間有千山萬水,有人山人海。
時間一久,兩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要結交新的同學,要融入新的環境。
林九月的身邊,也有了不少追求者。許深年的身邊,也同樣環繞著各種鶯鶯燕燕。
慢慢地,就少了聯系,只是保持一天幾句的日常問候。
林九月給許深年發微信語音,是一個女生接的。她說,“許深年在洗澡哦?!?/p>
她默默地放下手機,按了掛斷鍵,心里堵得發慌。一直向她示好的學長邀請她去校外喝奶茶,她氣呼呼地,就想,喝杯奶茶暖暖身也好。
后來,兩個人不知道怎么了,就開始頻繁地冷戰吵架。九月的心里,像是橫了一根刺,那個女孩說的“許深年在洗澡哦”一直深藏著,時不時想起,心痛難忍。
但她又不敢問。
那天,林九月又莫名其妙地責怪許深年不能像別人的男朋友一樣陪在身邊,她賭氣說,“許深年,我們分手吧?!?/p>
恰好,在人來人往的街頭,學長遞過來兩張電影票,“電影馬上就要開場了?!?/p>
電話那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很久很久,久到像是過了幾天幾月幾年一個世紀。
最終,許深年說,“那好吧。”
電影還未開場,九月蹲在電影院門口,淚流成河。
就像所有無疾而終的感情一樣,最大的遺憾是,連離開都不能當面說清楚,或許一個擁抱就能解決的事情,最后卻是沒有任何解釋的形同陌路。
8
其實,許深年那天因為一個聚會不小心把湯水灑到衣服上,面積太大,不得已才去沖個澡換件衣服。只是他不知道,那個女生接了林九月的電話。
而那個女生,也確實對他有好感,存了一點小心思,便刪了通話記錄。
他不知情,她也不問,終究是這樣錯過了。
很久以后,林九月在刷微博,看到一句話:原來真的會有兩個人,互相惦念,互相喜歡,互相忘不掉,卻沒有在一起。
她淚流滿面,在下面點了一個贊。
與此同時,許深年也看到了這句話,一樣在這條微博下面,點了一個贊。
在平行時空里,他們都記得,自己曾愛過一個人。他們曾相互取暖,陪伴著走過那么長的一段青春時光。
只是后來,林九月再也沒有這樣勇敢地去追過一個人,傾盡真心。
而許深年,也一樣沒有再遇見過和林九月一樣的姑娘,讓他臉紅心跳,讓他覺得自己的人生都被點亮。
她喜歡過他,永遠記得十七歲初夏的那場雨,臺球四散,她的心也隨之心花怒放。
他愛過他,在學校的樓梯口,黑暗中緊緊抱著她,因為太緊張,肩膀微微顫抖。
哪怕后來,他們都遇到了更合適的過完余生的人。
但是,他們一直都記得彼此。
在漫長而靜篤的時光里。
在年深月久的歲月里。
于他人無知的隱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