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半夏喜歡的天氣,是有云的晴天。那個時候,每一個抬頭仰望的瞬間都能看見被晾曬的軟綿綿的云朵鋪散在碧藍的天空。
偶爾有飛鳥飛過,都有一種漂浮的輕靈。
有云的天氣,都有風吧,從遙遠的地方吹來 ,帶著草木芬芳的氣息。那些柔韌的葦草,亭亭如蓋的荷葉,在人煙漸少的地方獨自繁蕪,自由生長。那些風,淡淡的溫軟,迷失在街巷沉寂光陰里的每一個瞬間。
每一個人都曾有執(zhí)拗的任性,不切實際的幻想。某一個未名的春,韓半夏在院子碎石鋪成的甬道兩旁種滿青灰的蒲公英。
你種這些做什么?做醫(yī)生的父親淡淡的問,做教師的母親淺淺的微笑。
韓半夏漫不經(jīng)心的回答,玩啊!
蒲公英低落的生長,緊緊伏貼在濕潤的土地上,然后忽然在某一天,幽碧的庭院泛起燦爛的色彩,清苦淡雅的芬芳肆意漫延。
無心插柳促成的風景,往往給人巨大的驚喜。經(jīng)年之后,韓半夏都無法忘掉那樣明媚的一個早晨,那些尋常的花以一種不同尋常的姿態(tài)綻放,那些清淡的芬芳在晦暗的光陰里醞釀,靜默無聲的安寧里光陰淺淺流失在溫暖呼吸的每個瞬間。
淡如飲水的生活,綿長蘊藉,平淡之中點綴的溫暖,讓每一個微笑都能在唇角綻放出由衷的快樂。
透明六棱玻璃杯圓潤的棱角泛著涼涼的色彩,那些凝結在杯口的白色水霧,將視線模糊,潤澤的水氣浮動,韓半夏的思緒恍惚空白。
那些零碎的畫面慢慢拼湊,也是在潤澤的水汽浮動的房間,那些溫暖空氣溫柔的在身邊浮動,母親在微黃的燈下做著手搟面,燒著柴草的灶,淡淡彌散著好聞的煙,灶上的水緩緩溫熱,然后泛起透明的氣泡,那些滾圓的氣泡笨拙的浮動,發(fā)出細微的聲響。母親像一個魔術師,潔白軟糯的面團變成薄厚均勻的面皮,面皮又在菜刀篤篤的聲響里變成寬薄勻稱細軟綿長的面條。
滾開的水,細細浸過面條,面條變的光滑柔韌富有彈性,開水焯過的生菜,翠綠的鋪在碗底,澄凈如水的湯將冷熟的面和生菜浸透。細白溫潤的骨瓷小碗溫柔的被母親放在面前的桌上,暖暖滿滿的一碗吃完,胃里溫熱的妥帖,飽飽的滿足。
韓半夏不止一次的嘗試,那些自以為簡單的程序,卻復制不出記憶里的味道,那些寡淡的乏味,在味蕾上揮之不去,才明白,在超市里,見到手工面為何流連忘返,原來它是童年的食物。其實也未必見得美味。人所習慣且?guī)в懈星榈氖澄铮偸切r候吃過的東西。
城市如叢林,囚困著冷淡和寂寞 。那些熱鬧的街市,如織的人流,那些淺灰的霧靄,嘈雜的聲浪,一切的一切都在韓半夏散開的瞳孔里變得模糊,仿若一場夢。真實到能讓人嘗到切膚痛疼的夢。可這是確鑿的現(xiàn)實。
每一次站在地鐵的門口,韓半夏都止不住想,會不會,會不會他就在這輛車上,似乎下一刻他就站在面前,帶著家鄉(xiāng)泥土的氣息,用家鄉(xiāng)的話說一句:好久不見。可是每一次都沒有,那長長的地鐵裝滿了寞生的面孔,那些表情生硬,說著普通話的人,總讓韓半夏感受到一種不安的疏離。
從前積攢的安全溫暖的感覺如同泉水慢慢枯竭,心田荒蕪成沙的感覺在每一個連綿不絕的雨天變得愈加明顯。一大杯一大杯的喝水,胃不停的抽搐疼痛。那些回憶如不息的潮水,起落反復。那些抑制不住的思念,如同鋒利的霜刃,一點點剝開脆弱心防外強大的偽裝。那一棵綴滿白色花朵的棠梨,在記憶里日漸清晰,濃密的花朵厚厚的柔軟,淡淡的花香出塵清冷。那個少年,就站在溢滿芬芳的風里,安然的靜默。
這是一段隱秘的記憶,在那樣一個環(huán)水的園子里,韓半夏看著楊風曉和他纖弱身影后粗壯高大,綴滿細碎白花的棠梨,有片刻的失神。她牽著他的手涉水進入這座繁蕪的園子,他撥開那些肆意生長有著一身鋒利尖刺的薔微,將帶露的花朵采下。她接過這些花,吻掉那些清甜的露水,呼吸著微甘的花香,內(nèi)心里的快樂如同淺粉的綿花糖,飽滿充實的自在輕盈。
他告訴她那些花的名字,尋找長節(jié)的竹子做成能悠揚吹奏的橫笛,他爬上橡樹,從樹洞里找出小獸過冬時藏匿的橡子,剝?nèi)ス饣睦觞S色外殼取出里面紋絡淺淡的果實,穿上柔韌的玻璃線,戴在她細白的腕上。
那一串奶黃的橡實珠串,在韓半夏的腕上失去水份,縮小變硬,顏色晦暗樸拙,氤氳的浮動著微苦的暗香。這是一串簡單的飾物,它源自一個少年片刻的遐思,它的贈予簡單樸素,源于一個少年淺淺的愛慕。
這些回憶,平淡一如空氣,卻不容有片刻的缺失。 韓半夏覺得多年以前在那樣一個晦暗陰冷的冬天遇到一個像南風一樣溫暖的少年是一件幸運的事。
他帶她涉水游園,她牽著他潮濕溫潤的手變的勇敢。
韓半夏不會忘記那年的水寒,同樣也不會忘記那年他帶她看過的桃花的繁艷。記憶里她低著頭牽著他的手,嘴角溢著淺淺的笑,他帶著她熟絡的向守園的老爺爺問好,老爺爺看著他們眼里溢滿了笑。桃園里的泥土潤澤的黝黑,那些粗壯的桃樹新葉未生,卻已花朵累累。綿密的一如緋紅的云錦。韓半夏和楊風曉坐在秋千上,蕩漾如波的感覺一如飄在云上,大聲的歡笑,尖叫肆意的將心底的郁悶全都放掉。風吹花落日影淺淡的光陰里,韓半夏認真聽一個少年講訴著自己的向往,然后后對他說,以后我們一定會再次遇見,那時我請你吃好吃的。
隨后韓半夏返回這座城市,他去送她,給了她一條魚,那條魚二寸長,扁扁的身子,銅灰的鱗片上綴著細碎的星藍,薄透絹綢似的鰭泛著血色的鮮妍,喜歡吃軟糯的飯粒,是一條普通的“樹葉魚”。好好的噢,再遇見你時,希望你和它一樣長的胖胖的呦!楊風曉安靜的笑,揮手,靜立。直到看不見。韓半夏透過車窗看那個揮手微笑的身影一點點縮小,變得模糊,終于不見。抱著魚缸在路上慢慢睡著,然回到這座城市。
韓半夏隱隱約約覺得錯過了什么,轉(zhuǎn)瞬這些恍惚的感覺就被一些莫名的情緒驅(qū)散。在這座鋼鐵水泥筑就的叢林里,韓半夏經(jīng)歷過各種關于追尋的巧合和錯過,她收集那些有關于楊風曉的細碎的信息。知道就在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他與她經(jīng)歷同樣的晦明晴雨。那條小魚,她取了名字:曉曉。他姓名的最后一個字的疊音,也同樣是當年她給他取的昵稱。小魚如今長的很胖,軟糯的完整米粒都能一口吞下,那如同蕾絲裙擺的鰭輕靈飄逸,星藍的圓圓斑點,如同純凈的眼眸,迷離夢幻。可韓半夏纖細的身形柔韌飽滿,卻不屬于那種肉肉的類型。對著房間里的穿衣鏡,那個唇色粉紅,眼眸清冷的女孩挽起齊腰的長發(fā),喃喃自語:會再見吧……
這座城市里每天重復上演的不期而遇,唯獨缺少她反復構想的那一幕。韓半夏每天吃很多食物,不想運動,也不愿鍛煉,卻清瘦依舊。這讓努力減肥的摯友獻慕嫉妒的不停報怨上天的不公平。
韓半夏淡淡微笑,上天或許真的不公平,那些愛而不得尋常的上演,那些尋而不遇在每一天的期待里反復。那個少年在記憶里,盛放的棠梨樹下安然靜立,永不長大也永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