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9月,我的三舅去世了,年紀剛過56歲。聽母親說,他在房頂曬玉米,一不小心被一根玉米滑倒,從房頂滑下去摔死了。
我和母親回去參加了三舅的葬禮。三舅一生命苦,真應了那句話:麻繩專挑細處斷,命運專厄苦命人。
“這是我爸的財產,當然都是我的。你們無權占有!”我跟母親一回到三舅家院子里就聽到屋里有吵架的聲音傳來。門口擠了很多人,都在往屋里看。
我和母親費力地擠進屋里一看,是三舅的養(yǎng)女春燕在吵。她身上穿著白色的孝衣,眼睛有些紅腫。在堂屋中間是三舅停尸床,三舅尸體上蓋著藍色的綢布,春燕對面站的是大舅和二舅,還有舅媽。
作為大姐的母親看到這幅吵架的場景,二話沒說就罵起來:“我不管你們咋回事,咱三弟尸骨未寒,你們就在這里吵架,太不像話了,丟不丟人!”
“大姐,你不知道春燕多不要臉,這么多年沒回過家,沒盡過一點孝心,沒管過她爸。這他爸死了,跑回來搶財產來了!我們怎么能允許!”大舅憤怒地說。
“我是我爸養(yǎng)大的,我就是她女兒,他的一切都是我的。我管沒管過我爸,你管得著嗎?反正你們不要打我爸財產的主意。”春燕說。
“你們快都給我住嘴!咱們先把老三安生地打發(fā)走了,再說這些。你們在這靈堂吵架,讓咱村的人笑話呀!”母親說。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人們也七嘴八舌,幾個長輩也來勸解了半天,讓大家先辦葬禮,財產分割的事等處理完葬禮再談。
“我的三弟呀,你這一輩子咋這么命苦,死了還不得安生!”母親撲通一下子撲到了三舅的身上,悲傷的情緒洶涌而來,一邊哭一邊嘶啞地喊著。看到這個場面,我的眼淚也涌了出來。一家人也真真假假地開始在三舅床前哭了起來。
三舅的一生就像放電影一般,一個片段又一個片段,一個人又一個人在我腦海閃現(xiàn)。他的一生卑微而又充滿苦難。
三舅于1966年出生在河北的一個農村,因為他皮膚黝黑,頭又大又圓,外號“黑蛋”。他是姥爺家最小的兒子,上面有一個大姐,也就是我的母親,兩個哥哥,排行老四。
因為姥姥38歲才生的三舅,估計是姥姥大齡產婦和孩子營養(yǎng)不良的原因,三舅天生個頭矮小,相貌丑陋。他的臉又大又方,顴骨高,頜骨大,鼻子扁,右邊臉上還有條像蜈蚣一樣的刀疤。據說那傷疤是他小時候跟人打架,被人用鐮刀砍在臉上,落下的傷口。
姥爺家里窮,三舅個頭矮小,長相丑陋,到了適婚年齡村里都沒人介紹媳婦,姑娘們見了都繞著走。姥姥也是拿上家里的雞蛋、蘋果,去拜托村里的各路媒婆給三舅說媒,不是大齡帶孩子的寡婦就是傻子,沒有個正常的姑娘愿意嫁給三舅。后來,干脆也沒有啥人再說媒。
姥姥心疼三舅,經常念叨:“黑蛋要是娶不上媳婦,就在家打光棍,我養(yǎng)他一輩子。我跟他爹走了,就讓他跟大哥、二哥過,給他們干個農活,當驢做馬,給他口飯吃,養(yǎng)到老就行。”
三舅雖然個頭不高,但很勤勞,干農活是一把好手。除了自己家的農活,大哥、二哥家農活,他也是主力。他起早貪黑,每天去農田里干活,他最好的朋友就是那頭陪他一起干活的驢。
村里人看到黑蛋趕著驢車在路上,經常跟三舅開玩笑:“黑蛋,又去給你哥家干活呀?他們又不給你錢花,又不給討媳婦,不要給他們干活了!哈哈……”
他聽到這些玩笑話,總是啥也不說,憨憨一笑,“嘚駕”一聲,皮鞭落在馬屁股上,駕著驢車就走了。
三舅28歲那年夏天,他正在玉米地里噴農藥,那天天氣悶熱,空氣中沒有一絲風,樹上的蟬聒噪地叫著。
他背著沉甸甸的農藥壺,熱得汗流浹背,豆大的汗水流進了眼睛,他撩起背心擦擦了眼里的汗,眼睛好像進了農藥,又感覺非常蟄,他又用背心擦了擦,閉了會眼睛,舒服點,睜開眼又開始噴農藥。
忽然,從東邊玉米地傳出有人大喊救命的聲音,三舅趕緊順著聲音穿過玉米地,跑了過去。他撥開濃密玉米葉子一看,村里的啞巴女孩紅紅正在被一個壯漢壓在地上欺凌。不過看樣子,那壯漢的褲子還沒脫下來。
三舅走近一看,那壯漢是村長的兒子楊大山,他成天在村里游手好閑,是出了名的二流子。
紅紅躺在玉米地里,身上的汗水和黃土混在一起,衣服和頭發(fā)上沾滿黃泥,她身上穿著一件藍色碎花的白底短袖背心已經被撕壞,露出半個胸*脯,頭發(fā)凌亂,神情恐慌,大喊大哭。
紅紅見到三舅過來,就吱吱呀呀地大聲喊著,使勁掙脫壓在身上的大山。“大山,你把紅紅快放開!”三舅喊道,順勢拿著噴農藥的桿兒打向他,大山見有人來了,就趕緊提起褲子要跑,他扭頭一看是黑蛋,眼神從驚慌轉為不屑。
大山惡狠狠地看了三舅一眼,說:“黑蛋,就你壞了我的好事兒,我啥還沒干你就來了,你TM不要多管閑事。我今天饒過你,如果事情傳出去,你小心點!”大山說完,一溜煙兒就鉆進玉米地跑了。
紅紅見大山跑了,也趕緊爬起來,她的整個身體顫顫巍巍,她用撕壞的衣服遮擋了一下裸露的身體,整理了一下滿臉的亂發(fā)。她看到三舅面露羞愧的神色,站起來就要跑。
可能因為紅紅受到了過度的驚嚇,腿也發(fā)軟,剛跑兩步又倒在了地上。三舅見狀,就走上去要扶紅紅,紅紅用胳膊擋了一下,三舅知趣地后退了兩步。
“紅紅,你別不好意思,我是看你跌倒了,想扶你一把。還有你放心,我今天看到的事不會跟其他任何人說,我知道姑娘家清白名聲很重要。你放心。”三舅說。
紅紅用啞語“吱吱呀呀”回應了一下,她自己艱難的爬起來,雙腿顫顫巍巍地走出了玉米地。
三舅望著已經跑遠的紅紅的身影,心里五味雜陳,嘴里咕噥地罵了幾句流氓大山,轉身又回去打農藥了。
過了幾天,村里的媒婆王婆子找到了我的姥姥,說是要給我三舅和紅紅牽個紅線,做個媒。
聽說這次是紅紅她娘直接找到王媒婆,讓讓給三舅說媒。當然,這其中真正的原因其他人并不知曉,只有三舅和紅紅知道。
三舅的見義勇為換來個媳婦,也算修來的福氣。窮光棍能娶上媳婦就不錯了,對大山玷污紅紅的事,三舅心里雖然有些膈應,但也只能永遠埋在心里。他答應了跟紅紅的這門親事,在王媒婆的牽線下,三舅與啞巴紅紅結婚了。
紅紅家祖上是地主,雖然新社會家道中落,但家里還是有些祖上傳下來的名貴物件兒。雖然紅紅是個啞巴,但嫁閨女,紅紅父母也算大氣,給三舅陪送了三大件家電和一個祖?zhèn)髑宕囊鹿褡黾迠y。
結婚后,三舅和舅媽的生活還算幸福,兩個人勤勞孝順。我的姥姥和姥爺一直跟三舅一個院兒住,紅紅雖然不會說話,但孝心在村里出了名。
三舅把正房大屋給外公姥姥住,他們住小偏房。紅紅除了把家里的家務活都包了,屋里院里每天打理得干干凈凈,把外公姥姥照顧得特別好。姥姥腰椎、關節(jié)不好,走路多了或干農活就會疼,三舅媽經常給姥姥按摩身體,常年的按摩理療,姥姥身體也硬朗了。姥姥對這個“啞巴”媳婦很滿意。
三舅對紅紅特別好,去哪里都會用驢車拉上舅媽,兩個苦命的人就這樣惺惺相惜,超越了一般夫妻的恩愛。雖然舅媽是啞巴,可跟三舅生活時間長了,吱吱呀呀幾句或打個手勢,三舅就明白舅媽的意思,兩個人平時溝通也沒有問題。
三舅媽身體一直不太好,常年患有腰間盤突出和低血壓,身體特別瘦弱。因為身體原因,結婚第一年她一直沒有懷上孩子。姥姥著急了,經常給三舅媽做好吃的補身子,希望三舅家早日能懷上孩子。
結婚后第二年,三舅媽終于懷孕了。可她平時一點也不注意,該下地干活還是干,平時吃飯也不注意,雖然姥姥經常嘮叨讓她好好養(yǎng)胎。肚子一天天大了,她孱弱的身體仿佛都不能帶動她的肚子。
臨產前兩個月,三舅媽基本都不能下炕了。在生孩子的時候,她還是出了意外。因為村里醫(yī)療條件有限,舅媽生孩子那天請來的是村里的接生婆,難產大出血,又緊急往鎮(zhèn)上醫(yī)院拉去,可因為搶救不及時,最后孩子還是沒了,聽說那是個男孩。三舅媽也差點把命丟了。
孩子沒了,三舅媽因為難產沒有及時救治,子宮也出了問題,大夫她說終生不能再懷孕了,這對三舅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
可能像三舅和舅媽這樣可憐的人,生來就要受重重的苦難折磨,上天不會輕易給他們幸福吧。
三舅媽本來就是啞巴,痛苦無處訴說,沒了孩子,精神也受了刺激。
她想孩子的時候,經常一個人呆呆地抱一個不知道從哪里撿來的布娃娃,頭不梳臉不洗,儼然是一個“瘋子”。她有時候出去了,也會忘記回家的路,嘴里天天念叨去找孩子了。
三舅也在一夜之間也愁白了頭發(fā),沒事就低著頭吧嗒吧嗒地抽煙消愁。姥姥心疼三舅和舅媽,就找人給他們打聽,打算領養(yǎng)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