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染,燈光仍照得館內如白晝一般。
這一片訓練館屬小球訓練中心,每天都是總局大院內最晚熄燈的部分。
挾風的球一個個彈出,從不同角度、以不同力道射向網那邊的年輕人。年輕人縱高躍低,前竄后跳,左擋右拉,上扣下挑,將一個個白色羽球準確無誤地接回去。
以前,小球訓練中心只有乒乓球隊有發球機。羽毛球輕而飄忽,很難以機器模仿發出。但自從總局設計師發明了這種練球機后,訓練方式更為多樣,難度更大了。象陳川這樣的年輕人,渾身都是用不完的勁,正愁訓練結束后沒辦法加練,如今算是如魚得水。
兩天前,陳川的教練突發中風,無奈中斷了對陳川的指導。大賽在即,別的教練一時無暇專門指導他,最多不過時而指點兩句。他只有自己多加碼。
每天訓練結束后,陳川都要加練兩個小時。這種機器好就好在不但能模仿發球,還能模仿扣球,吊球。只要輸入足夠的程序,再配合訓練場四周的各種即時測試儀,它就能根據前一個回球情況準確地算出訓練者的身體狀況、要加練哪種球。
陳川邊練邊贊嘆于程序設計者的頭腦機巧。他不由生出一個怪想法:也許有一天,人會輸給機器。在體育界,跑、跳、投、舉這樣純力量與速度的項目早被機器超越,就算是國際象棋這樣純智力的游戲也基本是電腦勝過人腦。這種發球機若能根據場上形勢移動,只怕戰勝人類運動員并非不可想象。
汗水灑了一地,他不知不覺又練了半個多小時,眼看今天的計劃就要完成了。
場地的另一頭,又出現了那個矮小身影。“哦,”陳川再一次想起,“每晚倒并不是自己一個人在練,這個管理員也要陪著自己。”
因為訓練館燈光及各種器械都要有人管理,因此管理員要等所有運動員離館后才能下班。況且,這個練球機雖好,畢竟不是人,每練一陣,就要人把場上的球清理一下,重新裝回機器中。這也成了管理員的職責。陳川心頭不由浮起一絲歉意。
這個管理員年紀也不太大,可能不到五十歲吧,但看起來十分蒼老,佝僂著腰,步履緩慢。因他姓金,大家便都叫他老金或金大爺、金大叔。
陳川停下了手,擦一擦汗,“老金,辛苦了。再練最后一輪吧?!?/p>
老金抬起頭,微笑著點了一下,輕咳兩聲,便低頭清理起場上的球,一個個填回練球機。陳川舒了口氣,大喊一聲“開始”,對面的機器又嗖地彈出一個落點刁鉆、力道不小的球來。
陳川躍起、揮拍、擊球,球落在對面場地死角。與此同時,他看到在球落點處站著一個人。不是老金!老金仍象往常一樣縮在角落休息。
此人靜靜站在那里,一襲黑色風衣直垂近地。陳川一動不動盯著這人,任由對面練球機拋出各式各樣的球來,漫天飛舞。這在暗夜無聲無息潛進訓練館的人如雕塑一般,立在那里卻壓在陳川的心頭。
兩人就這么對視著,半晌那人才緩緩抽出雙手,輕輕拍起來,“你真長大了。幾年不見,你已經鋒芒畢露,銳不可當。”
陳川咽了一口唾沫,“師……嚴中,你…回來了?”
嚴中邁開步向他走來,不疾不徐,向他伸出左手,“我不能回來么?”
陳川腦子中一片空白,茫然也伸出左手與他握了握,“你…你還回去么?不,我是說,你回來是…”
嚴中呵呵一笑,“你猜呢?”“探親?不,你國內沒有親人了?旅游,不會吧!做生意?你改行了么?難道是比賽?不可能,你的右手?”
嚴中見他一連串自言自語,不禁微微笑了起來。陳川見他一笑,頓覺二人間一切前嫌冰消無蹤。他也不好意思一笑,嚅嚅道,“小蓉,她…”
嚴中卻不答他話,臉上一肅,“大賽將至,你有幾成把握?”陳川一愣,“你是說亞洲杯吧,冠軍五成、亞軍七成、季軍十成?!?/p>
嚴中忽地笑了,伸出左手重重拍在他肩上,“以你的水平,本來差不多,但現在不是了,冠軍零成、亞軍五成、季軍七成。”陳川一臉不信,嘴角微微翹了起來,“我的對手我知道!”
嚴中晃了晃左手食指,“你不知道!因為我來了!”他見陳川猶不解,緩緩甩掉風衣,從場邊抄起一個拍子,輕輕揮了揮,“你贏了我,就能拿到奧運入場券。”
陳川嘴不由張大了,“你還能打球么?”嚴中卻不理他,徑直走到對面場地上。對面的練球機不知何時已經停了下來,留下一地羽毛球。
老金默默走過來,將球清理干凈。嚴中左手微抬斜指,拍頭顫動,一言不發。陳川盯著對面的人,登時大腦陷入一片混亂。
四年前,自己還是國家青年隊中一個不起眼的楞頭小伙,而嚴中則剛從青年隊上調到國家隊。他雖是新人,但風頭甚健,球路凌厲刁鉆,風格多變,在大賽中屢屢爆冷。那也是象今天一樣的情況,國家隊要出征亞洲杯,能獲得亞洲杯賽冠軍就能直接進軍奧運會,否則要依照世界排名、近來大賽成績、國家隊內部評選規則統籌考慮。
以嚴中當時在隊內的位置、在國際上的成績,根本不足以拿到隊中名額,因此只有拼下亞洲杯冠軍這一條路。他日夜苦練,并暗自摸索出一套獨特打法,以期出其不意。當時的國家隊總教練得知后提醒過他,這套訓練辦法強度太大,且有些招數過于求險求難求怪,雖可達到出奇兵之效,但對自己身體大有損傷。
嚴中只是一股初生牛犢之氣勢,哪里聽得進去,不但變本加厲地訓練,更當眾頂撞總教練,甚至向總教練發出挑戰,要求在全體隊員面前一決上下??偨叹毊斈赀尺逵饓?,如何能被他叫板嚇住。二人當場較量,嚴中雖靠幾個險招得手幾次,但怎么能是總教練的對手。他在施出最險的“跨步扭臂反身扣”時,一下將右臂重重撞在地板上。
此前的高強度訓練已經拉傷了右臂經脈,這下雪上加霜,傷得太重,隊醫當場便斷定他至少休息三個月以上。嚴中表面聽從,暗地里卻仍我行我素,直至右臂再次受傷,徹底握不住球拍。
以當時的情況,隊中雖同情其傷,但大多數人亦怪其太過爭勝,屢教不改,以致有此禍。嚴中從明日之星幾變為廢人,心理難以承受,當場與總教練翻臉。
他從此再難在國家隊中立足,遠走他鄉,后來更赴國外。陳川比嚴中小著幾歲,從小學、體校、省隊、青年隊一直在一起,親如兄弟。但當時也站在總教練一邊,說了嚴中幾句不是,二人幾乎翻臉。
今日嚴中突然現身,陳川大感意外,但想起當年之事,頗能理解他彼時心情。如今,陳川面臨著與嚴中當年同樣的問題。作為一名頗有實力的后起之秀,唯一的機會就是拿下亞洲杯冠軍,否則進軍奧運的機會渺茫。有時候,陳川在苦練中也會想起嚴中,慢慢體會到他當年的心情。
“喂,我又不是小蓉,干什么這么盯著我看!”嚴中的一句話令陳川回過神來,臉上一紅,忙抓緊自己的球拍,在地上一挑,將一個球送到手中。
嚴蓉是嚴中的妹妹,也曾同期在女子青年隊中訓練,但那件事后,她隨其兄共赴國外,自此再無音訊?!澳晔酥蒙缴侔保倌猩倥谝黄鸫舻脮r間長了,暗生情愫亦是常情。
自嚴蓉走后,陳川仍不時打聽她去向,一直掛念到今天。方才已經問過嚴中一次,但嚴中既不肯說,也不便追問。如今嚴中卻主動提了一句,顯是取笑自己。陳川不由憋了一口氣,暗道,“你不愿說,我也不來求你。待會兒打敗了你,還怕你不說?”(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