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讀課結束后,葉芳走到我的課桌邊,我抬頭看她,她的臉上帶著一種異樣的奇怪神情,嘴唇緊緊抿著,好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要咬牙往某個地方沖去。
“我下了第二節課就去打他”,她恨恨地說,“我爸爸說了,受了欺負就要打回去,沒什么好怕的,越怕越被欺負得慘。”
我一時愣住,只是呆滯地看著她,完全沒有預想到這個情節。
她看出我的猶疑,探詢的眼光像一股直沖而下的激流不由分說便往我臉上扎:“你呢,你和我一起不?”
我在那瞬時發現我似乎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我身邊的這個好朋友,比如我從未曾想過在她瘦弱的身軀里藏有這樣的勇氣與氣魄,不,或許是因為我太懦弱,懦弱的眼睛讓我錯看了葉芳。
“我......我......”正當我為難地支吾時,葉芳擺了擺手,像是驅趕在她面前嗡嗡亂轉的一只蒼蠅,“算了,你不幫就算了,那就看我教訓他!”
葉芳說完就轉身回了座位,似乎一開始她就沒對我抱有什么期待,更多只是來告知我她要干架了一樣。
她說話和轉身如一陣雷電般迅疾干脆,只留一場大雨在我上空傾落,而葉芳短促急切的尾音還在其中回蕩:教訓他!
第二節課后有二十分鐘的休息時間,是最長的課間休息時間,也是葉芳做出這個選擇的原因吧,她需要充分的時間來不余遺力地發泄她的憤恨和委屈。
上午第一節課是我最不喜歡的數學課,我看著李老師焦黃粗糙的面色,更覺心煩意亂。葉芳曾經斬釘截鐵地說過李老師是因為做多了數學題才又老又黃的。
“真的。”葉芳用一種鄭重其事的口吻,那時候我們正坐在校門口的張胖子早餐粉店里吃湯粉。
“我小學的時候,數學老師也是一個女老師,她的臉也老是暗黃的,還長了好多的灰色斑點。”
葉芳“嘖嘖”了一下,為這個論證感到既滿意又表示一點人道主義遺憾。
我則剛好吃完了碗里最后一根粉條,開始哧溜地喝湯,這家的粉湯是鴨子湯,沉黃色的湯面上漂浮著幾圈彩色的油花,我突然在這湯面上猝不及防地看見李老師的黃色面容,她平靜又幽怨地望著我。
“注意看這道題,上次模考這題就沒幾個人做出來了,這都講過多少遍了......”
我的思緒回到課堂,吃驚地發覺李老師正把她冷靜又帶著尖銳鋒芒的眼睛對著我,我趕緊把視線迅速聚焦在李老師抬起的粉筆頭上,李老師終于轉身板書,一個個眼花繚亂的白色數字從她手中的粉筆里魚貫而出,我舒了一口氣,更覺心煩意亂。
我偷偷往左后方瞄了一眼,匆忙一掠中看見葉芳端坐在課桌面前,一手執筆在本子上書寫,一邊抬頭看向板書,看起來她那么鎮定地在聽課,好像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一節數學課,好像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個乏味日子,好像她早課后從未對我說過那番話。
不知為何,葉芳那樣坦然自若的姿態惹惱了我。
難道她這樣自信嗎?
我突然不明白葉芳為什么要選在第二節課下課期間,二十分鐘的時間萬一她打不過了怎么辦?在上課之前一直白白挨打嗎?
還不如選十分鐘的課間,就算打不過了也會因為上課鈴聲而使加諸于她的暴行被迫停止。
葉芳真傻,難道她就這樣自信自己可以制服他?
“打開課本第53頁,把課后練習第三題那兩個小題做一下,現在做,我待會叫板。”
李老師說完就快步走出了教室,門口若隱若現一個穿著藍色衣服的人,深藍的衣角在教室口白色的亮光里隱爍著閃現,像是化學實驗室里小小的藍色火焰。
化學課是這個學期新加的課,那天化學老師在我們屏氣凝神的期待與好奇里提著一個木制小提盆來到講臺上,她把手上的提盆放在講桌上,那個沉實的提盆就像一塊磁石般把我們所有的目光都迅速吸了過去。
我們看見那個提盆里放滿了各種瓶瓶罐罐,有長長的細細的小管子,有粗粗的圓圓的大罐子,還有奇形怪狀的架子和夾子,更有顏色各異的不明液體安靜地裝在各個玻璃瓶里。
老師把裝有液體的瓶子拿出來放到桌面上,于是我們清楚地看到那些色彩紛雜的液體,有像玫瑰的紅色,有像雛菊的黃色,還有像水一樣的透明色。
那時候葉芳還是我的后桌,她身子前傾湊過腦袋和我說:“你說這些能不能喝啊?”
我白了她一眼:“當然不能了,你當這果汁啊,這都是有毒的。”
她嘻嘻地笑了一下,坐在我右邊的萬良聽見了,也湊過來對葉芳說:“葉芳你去嘗嘗,要是和果汁一樣甜就肯定沒毒了。”
葉芳伸出手迅速擊拍了一下萬良的腦袋瓜:“呸!”
二)
后來我們進入化學實驗室做實驗。細瘦的小試管在手上滑潤如一條蚯蚓,我最喜歡往試管里倒入那些濃淡顏色各不相同的液體,它們在透明試管的底部相遇融合,按部就班地發生教科書上標注的化學反應,在短短一瞬轉變為第三種顏色。
這就像在白紙上兩種不同顏色的畫筆重疊涂抹時變成第三種顏色一樣,所以有的時候我會懷疑化學課本上那些排列工整的條條反應方程式是否真的可以用來解釋這個小小試管里所發生的事情,也許它們也只是像畫紙上發生的事情一樣,只是因為顏色的相遇而導致變色呢?
當我向葉芳表達我的困惑時,她顯然不太感興趣:“啊,這個,不知道哎,反正我也不會畫畫......哎,看,我把酒精燈點著了!厲不厲害!”
那節實驗課后來在我們全班同學的腦海里成為一段難以遺忘的記憶,因為葉芳將自己的頭發給點燃了。
那天葉芳驚恐地看著自己垂落在肩上的發絲燃著黃色火苗而大聲尖叫,奮盡全力地在教室里逃竄,她的臉顯現出一種恐怖的神色,同學們也嚇呆了愣在原地。
聞聲而來的老師迅速將一抔清水往葉芳頭上一澆,火苗瞬時被水花吞沒,滿臉是水的葉芳依舊失神地站立在原地,驚魂未定,老師于是將她帶到辦公室里盡力安撫。
之后葉芳告訴我化學老師平日看起來兇巴巴的,但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
“她用自己的毛巾給我擦臉擦頭發,還用吹風機幫我吹干,她讓我不用放在心上,她帶的幾乎每屆都會有女學生把頭發給點著了,她現在處理這事都經驗豐富得心應手了。”
葉芳帶著開心的笑容,她的頭微微向上昂著,白色的云朵在她的頭頂緩緩移動,她的長發依然垂落在肩頭,被燒焦的部分已經被化學老師細心剪去了,絲毫未見痕跡。
我想象這些長發在平時不茍言笑眼神兇巴巴的化學老師的手中得到輕柔照料的畫面,想象她用溫柔和軟的嗓音盡心勸慰著她眼前這個受到驚嚇的女孩,那個時候她的眼睛一定不會是兇巴巴的。
“哎,這題會不?我怎么算不出來?”
右邊的萬良聳聳我的胳臂,探頭探腦地看我的課本。
我不耐煩地用胳膊把他小而尖的腦袋給聳了回去:“不會,都不會。”
萬良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轉了一下,然后又把腦袋湊過來,壓低聲音鬼鬼祟祟地說:“葉芳要和誰打架呀?”
我驚詫地瞪著他,他抿嘴露出一個狡猾的笑:“早讀下課她和你說的,我聽著了。”
“什么!你不是趴桌上睡覺的嗎?”
“那會兒剛醒了,正打算起來,突然聽見葉芳過來說什么打,我就.....哎哎哎疼疼疼......”
我怒不可遏地擰著萬良的耳朵,他的耳朵又大又肥,天生就是用來被擰的。
“狡猾的萬良,天殺的萬良,天天就干這種偷雞摸狗的事!”
萬良在我手下嘴巴咧成一個歪曲的斜口,含糊不清地求饒。
我松了手,轉過臉不再看他,萬良還在那唧唧咕咕:“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等打起來了大家不都知道了么,什么了不起......”
我轉過頭再瞪視了萬良一眼,他終于住了嘴。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心慌什么,反正是葉芳要打架,反正和我也沒什么關系,她自己也說了,不用我了,她一個人打,那我也不必管了。
本來這事也是葉芳不對的,她決定得這么匆忙,昨天一起回家的時候她也沒說什么,今天突然就說要打架了,還是在兩節課之后就打。
打架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決定得這么倉促呢?
至少也要一個星期的時間來好好考慮一下啊,打架這么大的事情,還是在全班同學面前,還是在熱鬧的課間,到時候肯定會有同學向老師打小報告的,說不定還會引來教務主任,可能還得叫家長,也許還要全校通報批評,這個學期班上的流動紅旗也許就沒了,那時班主任和同學們都會在心里有點不滿的,辛苦堅持這么久的小紅旗因為一次打架就沒了,大家肯定會有怨言的。葉芳實在是太魯莽了,她究竟在想什么啊。
三)
“吵什么啊?叫你們做題!做完了就繼續往后做,不要吵了!班長管一下紀律!”
李老師從門口往內探進半個身子,喝止了教室里嘁嘁喳喳的雜聲,每次她一板臉,附著在她臉上的那層黃色的隔膜似乎就更厚實了,我抬頭看著李老師發怒的眼睛,突然想如果她為葉芳吹頭發的話,這雙眼睛會不會發出溫柔的光呢?
不可能的,李老師才不會為葉芳吹頭發的,她最不喜歡葉芳了。
李老師不喜歡葉芳總是皺巴巴的衣角,不喜歡葉芳總是洗不干凈的手,不喜歡葉芳一張唧唧咕咕停不下來的嘴,不喜歡她滿是紅叉叉的作業本,不喜歡葉芳不雅的走路姿勢,不喜歡她在一群男孩子之間粗魯潑辣的大嗓門。
她不喜歡葉芳和葉芳的一切。
她總是在課堂上亂哄哄的時候氣憤地站在講臺上擰著眉頭伸出右手食指,那根略顯粗短的手指帶著一個傲慢的譏諷在半空穿越過所有灰塵和光線自刺往葉芳:“葉芳!住嘴!”
她略帶沙啞的聲音就與她的容貌一樣粗糙,就與她的焦黃皮膚一樣讓人難以忍受。
我在心底為葉芳不滿,全班講話的人那么多,為什么她老是挑葉芳的刺?
但葉芳似乎并不在乎,她迎面看向李老師冷冰冰的目光,她透過那目光里的冰塊看見下面隱藏著的嫌惡與報復,就像是冬天湖面薄冰下面滔滔的流水,那是她最熟悉不過的東西,也許她是一條魚,從小就在這深沉冰冷的湖水里擺首曳尾,她的身體因為在這汩汩的流水里游弋而漸漸長出了鱗片與鰓部,她的身軀就如魚一樣矯捷靈敏,現在的葉芳已經在湖水里輕車熟路。
葉芳從來不在乎那些對她不友善的人,她要是在乎的話,那她就每天每時每刻都得忙著罵人了,這是葉芳對我說的。
有的時候我會不知道該怎樣定義葉芳,她好像是和我一樣懦弱膽小的女生,我們總是對環繞在身邊的攻擊和不善表現得沉默而隱忍,正因為此我們才能成為一對形影不離的好友。
但總有一些時刻讓我覺得葉芳其實是一個勇敢膽大的麻辣女生,她也有自己的原則與脾氣,平時她所展現的忍耐只是在默不作聲地記恨。
比如上周三的早上,我們照常往張胖子早餐店吃粉,林強華和他的一些小跟班剛吃完從店里走出來,看見我們,林強華停下了腳步,瞇著眼睛咧開他的大嘴,他的嘴唇那么厚,像是含著兩塊飽實的海綿。
我感到大事不妙,趕緊就想拉著葉芳轉身離開,可是一個小跟班已經沖過來阻在我們面前:“去......去哪里......里啊,不吃......吃粉了?”
那個小跟班長得歪鼻子歪眼睛,眉毛也是歪曲的,唯有嘴巴還是正的,卻又是個結巴。
“嘿呦,葉芳啊,昨兒我又看見你媽到處晃了,你也多看著點啊。”
林強華慢悠悠從我們身后走過來,那兩片厚重的嘴唇似乎在他臉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移動閃現,我覺得有些害怕,抓住身旁葉芳的胳膊,卻感覺到似乎有一股沉穩的力量在她衣裳之下激烈跳躍,我看向身邊的葉芳,她筆直地站立著,好像有一根鋼柱從上而下穿過她的身體把她固定在此。
她狠狠地注視著對面心懷不善的來者,嘴角眉梢又滿是濃郁的不屑和厭惡,就像是一個面對敵軍但依然堅毅不屈的女戰士。
“哼!我們走!”葉芳拉起我轉頭往粉店方向走,林強華和他的小跟班在后頭哂笑的聲音像章魚放出的臭屁一樣尾隨著我們。
我聽見他們在后頭三三兩兩輕浮隨便的嘲諷和譏笑:“葉芳別走啊,芳芳!”“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一個姑娘叫小芳,還有一個姑娘叫黑妹......”“哈哈哈哈哈”......
葉芳拉我的那只手暗暗使著勁,我的手臂被她勒緊的地方像是有一股電流窸窸窣窣地傳導進來,有點發燙。
我們走進粉店,葉芳才松開了我的手,我看見葉芳的濕潤的眼睛里泛著紅光,“葉芳,你還好吧?”
葉芳不說話,只是低著頭咬著嘴,她把胳膊交叉著放在桌面上,兩只手在兩側掐著自己的手臂,指甲都陷進了肉里,“葉芳......”我試圖說些什么,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能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我歪著腦袋看了看李老師布置的題目,是兩個方程題。
從小我的數學成績就很爛,媽媽說這完全是因為爸爸的基因不好,但我知道媽媽當年的數學成績還不如爸爸。
升入初三之后,需要解答的數學題目越來越花樣百出極盡曲折艱深,我使出渾身解力也招架不住,總是在考完試之后一臉絕望地倒在葉芳,身上好像所有的功夫都打了水漂。
葉芳的數學比我還爛,她總是拍打著我的后背說“沒事沒事,好歹有我給你墊背呢”。
我曾經問葉芳是不是她的爸爸媽媽以前讀書的時候數學也很差勁,是我們遇見林強華的那天,我們在午后一起坐在操場的雙杠上喝碎冰,盛夏的天空是一片清澈澄明的藍,我們的頭頂是大榕樹蓊郁蔥綠的枝葉,蟬聲在重重疊疊的葉片之間回旋喧嘩,我們坐在一片燦爛的蟬鳴里,這樣的聲音就好像不會有盡頭。
我問葉芳,是不是你的爸爸媽媽以前讀書的時候數學也很差,我媽說這是基因的問題。
葉芳吸吮碎冰的嘴唇停了下來,她用平靜哀傷的眼神無言地看了看我,在漫天綠葉與蟬鳴中又低下頭去。
四)
李老師重新走進了教室,我不知道她與門外的那個人有什么糾葛以至于耽誤了她這么久的時間,我猜想那或許是她的丈夫,因為家里的一點麻煩事來詢問她的看法,又猜想那或許是她的同事,來向她傳達工作上的一些緊急通知,也可能是她的好友,只是順道來學校就把她拉出來聊聊。
我總是對于這些平日站在講臺上高高在上宛如隔著厚厚一層玻璃窗的老師在走下講臺走進她們的生活之后的隱秘感到抑制不住的好奇。
我試圖用自己無邊無際的猜想來構建她們在人間煙火里的面目和行為,像一個在沙灘上搭建城堡的小孩,注定徒勞一場卻還煞有介事地鄭重。
“好,看你們吵得這么歡,肯定是都做出來了吧。”
李老師尖刻的語調使全班都安靜下來,我們像是一群待宰的羔羊聽任李老師的屠刀在面前閃著刺眼的冷光。
“來,萬良,于喻丹,你們兩個上來在黑板上寫出你們的答案。”
教室里依舊安靜如故,但顯然每個人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氣氛陡然一變,已經不再是臨刑前的肅殺,而變成了觀刑的緊張。
我看見萬良的粉筆頭久久地杵在黑板上,不知道要往哪個方向滑,只能無助地停在原點,于是李老師冷笑著在萬良的身后說:“怎么?不會寫?不會寫上課還睡覺啊!看你這樣有什么出息,以后就只能做個在街頭打架的混混!”
萬良站在黑板前耷拉著腦袋,他那只舉著粉筆的手看起來那么僵硬,手上那只無所適從的粉筆顯得那么尷尬。
大家都安靜地低頭看著自己的課本,但幾乎每個人的注意都聚焦在講臺上的動靜。
“下去吧,好好聽講!”
李老師搖搖頭終于向萬良發出緩刑信號,大家也就都柳暗花明般抬起頭看向了黑板,我看著萬良放回粉筆在李老師嫌厭的眼神里往座位走來,他的目光與我相遇,背對著老師,他的丑臉上綻開一個賤兮兮的笑容。
“你說李老師剛剛和誰在外面說話?”
萬良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又把腦袋湊過來,“我怎么知道啊。”
我懶得搭理這個臉皮比城墻還厚實的人,萬良卻不屈不撓:“準是她老公,我懷疑是小屁孩又生病了。我剛剛在講臺上視野開闊,就抓住機會往外瞅了一眼,看見那個人正往校門口走,很像她老公的。”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萬良,像看著一個怪異的生物,“你聽我分析啊,我覺得事情應該是這樣的......”“萬良”,我打斷了他:“你以后就當個混混吧。”
“鈴鈴鈴......”第一節課結束了,萬良一個箭步就往外奔,我呆坐在位置上,我應該要去葉芳身邊的,問問她具體的想法和打算,或者勸她再認真重新考慮一下,或者直接勸阻她,告訴她這樣沖動行事的弊害。不,那樣葉芳會討厭我的吧,她會覺得我是這樣懦弱的人而在心里瞧不起我。
可是如果我就這樣坐著不聞不問,那我還能算是葉芳的好朋友嗎?
我不是她最好的朋友嗎?她受了委屈要報復,我不是應該幫助她的嗎?可是我又該怎么幫助她呢?如果我也參與打架,媽媽肯定會暴跳如雷的,爸爸也會板著臉叫我跪在祖牌面前,還得罰不準吃飯。
還有老師們也會詫異平時看起來這么乖巧的學生竟然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他們會怎樣想我呢?我在他們的眼里是不是變成了一個壞學生?但是受了欺負又要怎么辦呢?受了欺負也應該不聲不響地忍著才是好學生嗎?為什么大人們不來幫幫我們呢?
我轉頭想看看葉芳,她把頭枕在自己交疊的手臂上,臉向下完全埋在衣服的褶皺里,她坐的是靠窗的位置,清晨的淺黃薄光鋪灑在她彎曲的身軀上,她的頭發也浸潤在光芒里,變成脆黃的金絲。
我回轉頭,只更覺得心慌不已,我多么想變成窗外的一縷陽光,只是無憂無慮地普照著大地、河岸和垂柳,不要動腦筋也不要背課文,無所事事地在空中飛舞,那種日子該有多快樂。
五)
第二節是化學課,化學老師是一個高瘦的女老師,在第一堂課她提著滿木盆五顏六色又凝滯神秘的液體走進課堂,讓我們大開眼界躍躍欲試,那節課她主要向我們介紹化學是一門以實驗為基底的課程,那時候我們滿懷著強烈的好奇與信心喜迎新課程,后來我們才明白,化學也是一門以亂花迷眼的數不盡背不完的化學方程式為基底的課程。
化學老師和李老師一樣,不愛笑,總是面帶冷漠的表情用四平八穩的語調對我們講課講題,但她沒有李老師刻薄的目光和尖利的聲調。
本來葉芳和我一樣,對這位新加入的老師沒有什么特別的好感也沒有什么糟糕的壞印象,但葉芳在那次意外失火案件之后,便淪為化學老師的忠實粉絲。
她總是在上課時間里托著兩腮含情脈脈地望著老師,視線緊緊跟隨著老師或移動或佇立的身影,她就像一個偶然受到善人施舍的乞丐,對這突如其來又珍貴無比的施舍感到滿實的快樂與感激。我笑葉芳如沐春風般地陶醉,葉芳只是對我做了個鬼臉,然后繼續朝圣般地看著她的基督。
化學老師開始板書化學方程式,她慢條斯理地將我們在實驗室里所看到的種種奇景怪狀的內在真諦展示在黑板上,我依然無法將這些看起來冷冰冰的生硬符號與回憶里那些流動的液體變色的火焰融化的石塊燃燒的銀紙相聯系,事情的真相是不是總是這樣無趣,而表象卻那么充滿迷惑又光彩四溢?
我側頭往葉芳的方向看,她依舊端坐著,低頭翻看課本,她光潔的指尖在翻起的頁頁紙張之間穿梭滑動,她在找什么呢?是在找一時想不起來的方程式嗎?是在找昨天實驗的原理圖嗎?是在找下課便要上交的作業簿嗎?還是只漫無目的地隨便翻閱?
我很懷念葉芳坐在我后排的那些時光。
葉芳和我一樣,都是班上成績很差的邊緣生,老師們很少會把他們教書育人的心思在我們身上停留足夠的時間,而事實上,我們也對此樂在其中。
葉芳喜歡在上課的時候看校園小說,涉獵頗廣,并且她有自己井井有條的看書規劃。一般來說,她會在數學課上看恐怖或偵探或懸疑小說,她認為數學課壓抑緊張的氛圍更有助于她的入戲;
在英語課她通常讀溫情浪漫走向的青春小說,因為剛剛畢業年輕英俊的英語老師非常便于她置想男主;
在語文課則比較喜歡看搞笑風格的言情文,教授語文課的老師是一個行將退休的眼不明耳不敏的老先生,他總是戴著一副老花眼鏡把花白的腦袋緊貼著課本費勁地認字,這樣他根本注意不到葉芳夸張的咧嘴顫抖的雙肩和抑制不住迸發的咯咯笑聲,
我每次在聽到后座傳來使勁壓抑的春心蕩漾的笑聲,都和賤人萬良一起難得默契地對視一眼,而后各自無奈地聳聳肩。
而后下課,葉芳會迫不及待地向我分享她剛剛讀到的好玩劇情,往往繪聲繪色入情入理,就好像她不是這本書的讀者,而儼然是它的作者。
葉芳幾乎每天都有新書帶到課堂上來打發她索然又漫長的時間,她把她的青春和熱情無所保留地拋擲在頁頁跌宕起伏的情節之內。
她的書源來自她家隔壁的一個與她同齡但早已停學打工的女生,她的父母做舊書收購,從學生里論斤稱重以低價收購過大量的教科書和各類小說雜志,葉芳和這個女生交情挺好,每次都能從她手里借書看,第二天葉芳就讀完歸還。
班上喜歡讀課外小說的女生很多,她們也都知道葉芳擁有源源不斷的書文,但沒有人會因此而用善意的微笑親近葉芳,她們想著,如果問葉芳借書,就意味著她們彼此會形成一種由恩惠和施與構成的虧欠關系,這是她們最不想擁有的局面,沒有人愿意感到被葉芳施予什么。
六)
李老師與葉芳的芥蒂結在上學期期末。其實李老師一直不喜歡葉芳,她知道葉芳從沒有在她的課上好好聽過講,她不止一次在課堂上抓到葉芳看恐怖小說,封面上繪制的陰黑猙獰的鬼魅形象讓她皺起眉頭,往里深陷的眼睛里滿是嫌惡和不屑,她把書收繳拿到講臺上,然后繼續面無表情地排列撥弄那些面無表情的數字。
后來葉芳也很后悔,她說她明知道李老師的心里對她堆砌了那么多的不滿和偏見,她就該有自知之明保持距離。
我和萬良也認為,其實李老師從來沒有想要正面與葉芳沖突,她是那種典型積怨嚼舌的小婦人,更熱衷于把鄙夷和嫌憤都放在深陷的眼里或莫測的心里或茶余飯后的閑言碎語里,而那次的針鋒相對確實是李老師情急之下的真情流露。
李老師的家就在學校西門外的一幢公寓里,李老師與她丈夫都是學校里的教員,他們有一個5歲的女兒可可。
偶爾當家里沒人帶可可的時候,李老師會把她帶到學校里,上課時便把她放在辦公室里由沒課的老師幫忙照看一會。
那個星期五,班級要大掃除,李老師是督查教師,她把可可也帶來了教室。
當時教室的清潔工作已經接近尾聲,只有幾個女生還在擦擦桌子和玻璃,可可也在教室里跑跑跳跳。
5歲的可可臉色紅潤動作可愛,引得很多女生都來逗她玩,她自己也是個活潑不怕生的小女孩,很快就滿教室“姐姐姐姐”地叫開了。
李老師原本正站在教室外的走廊和化學老師在聊天,交談中她透過明凈的窗戶往教室里隨意的一瞥,頓時使她面如土色:她看見葉芳正往可可嘴里塞著什么。
于是化學老師驚詫地看見面前的李老師神色異常地火速轉身跑進教室,她不知發生了什么,但李老師倉皇的動作使她不安。
化學老師緊隨著李老師走進教室,看見李老師蹲在可可身邊,急促地扒開可可的嘴將里面一顆綠色糖塊直接奪了出來,李老師匪夷所思的行為讓旁邊的化學老師驚訝不已,她走到李老師身邊,試探地問:“可可最近是忌糖嗎?”
李老師滿臉怒容地站了起來,她伸出右手食指顫抖著指向葉芳:“是忌她!賤貨,離我女兒遠點!”
化學老師這才注意到站在李老師指尖下的葉芳,她的臉色灰白得毫無血色,無助的目光在半空四下逃竄,不知該往哪里放,雙手也絞在一起,但依舊怯怯地開了口:“我只是給了她吃一顆糖......”
但這卻絲毫不使得李老師的怒氣和憎厭有任何的緩和,她閉著嘴,從鼻孔里冷冷地哼了一聲,而后把臉轉向站在一邊依然一頭霧水的化學老師:“小陳啊,我告訴你,你別看這個女生表面正正常常的樣子,其實骨子里就有瘋病!你剛來這個班你不知道,葉芳她媽是我們這里有名的瘋婆子!以前老是大半夜在街上裸著走魂,哎呀呀,她爸呢,是個聾子,精神估計也不怎么正常,不知怎么兩人就搞到了一起生了這么個怪胎,以后就等著接她媽的班吧!”
化學老師目瞪口呆地看著李老師,然后又把震驚的眼睛轉向葉芳,葉芳的臉由慘白轉為了羞恥的紫紅色,就像一個高燒病人在一片沉重的頭暈目眩里燒得面紅耳赤。
化學老師看見葉芳慢慢把渙散的眼光集中在李老師尖刻的嘴上,她用悲傷而無辜的眼睛注視著李老師,像一個被誤判死刑的替罪羊哀弱地申辯:“我只不過是給了她一顆糖,你為什么要這樣說我?那只是一顆蘋果味的糖,我只是給了她一顆糖,你為什么要這樣罵我?”
李老師不耐煩再與葉芳糾纏,她抱起可可,向班長簡單交代了一兩句,而后倨傲地走出了教室,化學老師也在恍神里被李老師一起拉出了教室。
葉芳呆滯地站在原地,李老師尖利的聲音似乎還在不斷回響,她冷峻的指尖似乎還對準著葉芳,化學老師不可置信的表情也還映射在葉芳的瞳孔上。
當時教室里的其他女生在老師出門后安靜了些許時間,又默默打掃了起來,只留下可憐的葉芳站在原處惘然。
但很快那些女生便看見原本呆若木雞的葉芳突然抬起右手用寬大的衣袖使勁擦了擦眼睛,之后大步邁出了教室。
這事是萬良向我述說的,那天我因為生病缺席了大掃除。
之后化學課葉芳停止了她的朝圣之旅,每次化學老師出現在講桌面前,葉芳便把臉深深地低下,課間時間葉芳也不再絮絮叨叨地向我說她所察探到的化學老師的各種小習慣和小趣事。
過了幾天,葉芳被班主任調了位,說是因為我們兩個人經常上課時間交頭接耳地講閑話擾亂了課堂紀律。
七)
林強華是很多學生的共同敵人。
他是隔壁班的一個留級生,成天帶著一群小跟班不務正業無所事事地到處瞎晃。課間時大家看見他們一群人走過來,心里都會有幾絲惴惴不安,所有的娛樂活動都瞬時變得心不在焉。
林強華聰明之處在于他每次都是做點小挑撥,將尺度把握得非常精準,總是將恃強凌弱的威迫事件巧妙地轉變為普通常見的學生矛盾,學校做不出任何處判,就連受欺負的同學也不知要怎么告狀。
有時候細思,大家究竟在怕他什么呢?氣勢嗎?恐怖的威脅?粗大的嗓門?可怕的咒罵?我眼前浮現出林強華兇狠的黑色臉膛和鼓突的白色眼睛,還有那兩片厚重血紅的嘴唇,就覺得心驚膽顫。
我害怕他靠近時候呼出的濁重的口氣,害怕他戲謔的譏嘲和粗俗的叫罵,害怕他曖昧下流的齷蹉笑聲,害怕他揚起的壯實的手臂,害怕他身邊那些緊緊跟隨的一身痞氣滿口臟話的小混混們。
因為葉芳的特殊的家庭環境,也可能因為葉芳漂亮端正的臉蛋,林強華每一次見到葉芳都會一臉猥瑣地斜著嘴角,用充滿意味的眼睛上下打量葉芳,嘴里發出羞辱性的“嘖嘖”聲。
而其他小弟也都一致地對葉芳投以挖苦猥褻的譏諷聲。
葉芳一般也都和其他學生一樣,忍氣吞聲低著頭迅速離開。
林強華就是這樣在學校里明目張膽地編織他的黑網,他隨身攜帶著這張烏煙瘴氣的黑網,遇見哪個倒霉蛋就把這張網大張旗鼓地撲羅開,用惡心的言語和目光做成的張弛自如的黑色觸角將獵物纏入網中。
前天葉芳值日,我便等著她一起回家,等她全部收拾好了已經將近7點。
我們騎著自行車一路說笑往家回,天色已經漸漸沉落,秋天的天空在街道兩旁錯亂的枝葉掩映下顯得渺遠而淡漠,我仰著頭對身旁的葉芳說:“你看天空的顏色,是淺紅色的哎,是不是好美?”
但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我轉頭看向葉芳,看見她神情緊張地看著前方,似乎像是作弊的學生一邊打著小抄一邊盯著監考老師逡巡的身影。
我順著葉芳的目光看過去,便看見林強華也騎著自行車迎面而來,后面跟著他的兩三個小弟,看來他們是吃好了晚飯準備出去找點樂子。
我和葉芳悄聲說:“低著頭過去吧,他們急著去玩不會搭理我們的。”我聽見葉芳含糊地“嗯”了一聲,兩人像是百米沖刺般同時屈身加速往前奔去。
“呦呦呦,芳芳啊。”
最不想發生的依舊發生了。
我在聽見林強華那散著滿口臭氣的言語發出的那剎那,便感到一種觸電般的刺激感在身體內疏忽而透,“天哪,拜托讓我們過去吧。”
我在心里哀求,我甚至還想抬起頭看看那片淺紅色的天,我想也許上天看見我哀戚的眼睛會有所觸動,從而為我們放行。
林強華將他的黑色山地橫斜在我和葉芳的車輪之前,他的幾個小弟則團團將我們圍住,我簡直急得要哭出來了。
“小黑妹,干嘛呀,別怕啊。”
林強華用他的粗厚的大手掌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腦袋,然后徑直走向了葉芳:“芳芳,今天怎么這么晚回家,不怕媽媽到處找你啊。”
我稍稍抬眼望向葉芳,看見林強華將自己的左腳架在葉芳自行車靜止的前輪上,左手臂托在車把上,側身彎向葉芳,像一只扭曲骯臟的螳螂:“芳芳,我跟你說的那事你考慮得怎么樣啦?”
我知道林強華指的是讓葉芳做他女朋友的事,葉芳曾經咬牙切齒地說“變態,他想得美!”但當林強華的面以硬碰硬絕不是個明智的選擇。
葉芳依舊低著頭,她的兩只手緊緊地攥著車把,我看不見葉芳的臉,但我知道那張深埋著的臉上她的眼睛必定在閃耀著燐燐的怒火。
林強華伸出右手碰觸葉芳的下巴試圖抬起她的臉,葉芳如觸電般一甩頭,將滿眼燃燒的憤怒往林強華潑灑:“滾開!”
林強華依舊笑臉嘻嘻:“哎呀芳芳好大的脾氣啊,誰教你的?媽媽嗎?那媽媽有沒有教你怎么裸奔啊?”
周圍的幾個小弟都發出了刺耳的笑聲,葉芳直直地逼視著林強華,對這類的侮辱她本該輕車熟路,從小因為一個瘋癲的母親一個耳聾的父親,她不知道已經遭受過多少深有意味的目光和輕佻自私的謾笑。
葉芳曾經對我說過,大人們故作悲憫的關懷動作都是虛偽的,只要看看他們小孩是怎樣放肆就明白了。
本該駕輕就熟的葉芳依舊不能夠駕輕就熟,她漲紅的臉和暴突的眼睛讓她看上去猙獰而悲哀:“林強華,你就一有媽生沒媽養的雜種!”
林強華的臉色轉瞬鐵青,周圍七零八落的輕浮笑聲戛然而止。
惡霸林強華的媽媽死在林強華出生的那天,父親則常年酗酒,也許對林強華來說,他的缺失在他一出生便注定了,并將直至死亡他才能擺脫。
于是在那天晚上的街頭上,偶爾路過的行人會看見幾個男生女生停在路邊,他們的自行車顏色各異,他們和他們的自行車一起陷入了沉默。
然后,一個響亮的“啪”驟然結束了這沉默,我看見林強華斜瞪著葉芳,眼里放出如蛇浸滿毒液的舌頭般的恐怖的光:“葉芳,你就是一個給臉不要臉的臭婊子!就等著哪天在大街上裸奔吧!”
林強華說完便帶著小弟呼啦離開了,只剩下葉芳呆呆地站著,她的左臉紅通通地腫脹著,像蓄滿了通紅的冤屈和恥辱。
我終于哭了出來,不知道該怎么辦,我不知道葉芳有沒有哭,我只看見她突然跳上自行車便往家飛馳,很快消失在街道昏黃的路燈下。
“葉芳......”我看見紅色的云朵已經消遁,天空已經勢不可擋地黑了下來。
八)
“叮鈴鈴......”鈴聲成為刺耳的警報在我耳內沖撞往復,我握住雙拳深深地吸氣、呼氣,極力想讓自己鎮定下來。
萬良困惑地問:“你緊張什么?又不是你要打架。”
“我最好的朋友要打架了,我要幫她。”
正在教室后頭玩鬧的同學看見,班上那個最漂亮又最有非議的女孩葉芳咬著嘴唇怒氣沖沖地走到后頭,一把揪住正站在墻邊背對著她的林強華的衣領,拽過他的臉直接揚手甩了滿眼茫然的林強華一個響亮干脆的大耳光。
“這是還你的!”
葉芳沖著還在恍神的林強華喊了一聲,急促尖銳的聲音滿溢著驕傲的淚水。
不僅林強華失了神,在場的同學們瞬間也失了神,吵鬧和喧嘩戛然被切斷了幾秒,又迅速如雨后春筍活泛起來,大家或喝彩或驚呼或助陣,林強華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也吐了個語氣詞便和葉芳扭打在一起。
葉芳雖是個女孩,但其實個高人壯,她從小就在家干家務,7歲就開始洗衣服,現如今早已堪稱家里的“全能主婦”,體力不容小覷,林強華雖是個男孩,但其實個頭矮小,平時耀武揚威主要是靠自己吹噓的資歷和兇狠的外表,以及罵得跟順口溜似的臟話,所以在圍觀同學們看來,這是場勢均力敵的架。
聰明的葉芳低著腦袋使勁全力反復往林強華的腹部撞,將他不停地撞到僵硬凹凸的墻面上,又不停用矯健的雙腳不斷用力踢蹬他的腿,還用鋒利的指甲亂掐亂抓林強華裸露的脖子和手臂。
林強華則用手狠命扯著葉芳的頭發,我看見葉芳青色的頭皮被強力拖拽起來,疼痛使得葉芳齜牙咧嘴。
我沖上前拿起角落的一把掃把直接掃向林強華的臉,他的眼耳口鼻都在掃把僵直骯臟的碎毛里飽受折磨,我聽見他的嘴在灰埃里大喊大叫,葉芳加大力度繼續用腦袋撞他的肚子。
圍觀同學們在一邊發出驚嘆和贊嘆的聲音,甚至都忘了該拉架,而林強華的那幾個小跟班因為不敢在班級上鬧事都躲在一邊。我和葉芳百忙之中對視了一眼,我們的眼里都燃燒著同樣的紅色火焰。
“住手!住手!”
化學老師重新走回了教室,她本正往辦公室趕,卻被一位同學在走廊上拉了回來。
老師的出現使圍觀的同學驚覺該拉架了,于是葉芳和林強華很快被班上幾個身強力壯的男生給拉開了,化學老師看見平時囂張跋扈的林強華此刻滿頭滿臉的灰渣土屑,怒瞪的眼睛里閃著尖利暴虐的兇光。
葉芳則披散著沾滿碎屑的亂發,蒼白的臉上掛著灰色的淚漬,細瘦的身體還在微弱地抽搐。
化學老師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她看向葉芳的眼睛充滿了疑惑不解的詢問,我以為葉芳會沉默地任由處置,但我再一次猜錯。
我聽見葉芳用顫抖的聲音清楚地回應了老師眼里的困惑:“林強華罵我,罵我媽媽,我什么都沒做,我媽媽也什么都沒做,是他先欺負人的,是他先欺負人的,他憑什么欺負我,我憑什么不能打他,我做錯什么了嗎?”
我看見化學老師走到葉芳身邊,用雙手將葉芳的亂發輕輕撫順,就像她當初為葉芳整理被燒焦的頭發一般溫柔,然后老師將葉芳的腦袋撫入自己的懷里,我聽見化學老師堅實有力的聲音:“你沒有做錯什么,沒有人應該欺負你。”
我的鼻子一酸,我想葉芳這次一定哭了,我聽見她在化學老師寬實的懷里輕輕啜泣的聲音,我想我也沒有做錯什么,我為自己的勇敢而自豪,為葉芳的哀怨而悲傷,但我還沒來得及哭出來,一陣渾厚嘹亮的哭聲如一聲霹靂突然炸響。
然后所有人都用一種匪夷所思的眼神看向了痛哭流涕的林強華,他的淚水縱橫了滿臉,那些都灰土塵埃被淚水浸染,使他的臉看起來像是流滿了污水,而其中厚實鮮紅的嘴唇像是一個突兀的假模型,顯得那么滑稽。
我悄悄對站在旁邊的萬良說:“應該是我哭才對,他哭什么?神經病。” 萬良聳聳肩:“是啊,真丟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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