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春江花月夜》

張若虛此人,世人知之甚少。以至于他的有無都有人懷疑。然而,有這樣一首詩可以被名之“孤篇蓋全唐”,于是唐詩里,就有“張若虛”濃重的一筆。此評價之高,古今莫二,這長詩一首一氣呵成,卻也未曾有聞。不過,既然能有如此之評價,那自然就有能服眾的過人之處。而春江花月夜一詩,囊括幾多意象,而又縝密萬般出彩,真乃一集大成者。幾乎每句單獨列出品賞,都可以稱得上是一句千古佳句,用當下之語,簡直是碉堡了。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今天(3月28日)的雨下得淋漓盡致,狂暴的閃電,呼嘯的雷鳴,都在描述著一場摧枯拉朽般滂沱的大雨。雨勢如此之大,天空濛濛一片,耳邊只有那雨滴敲擊地面繼而躍起水花的聲音,這聲音,千萬點交雜,也是濛濛一片。許久閃電雷鳴停歇,整個世界只有那大雨的聲音,只有那濛濛的一片。

倘若面對這雨,你許久注視,不是三五分鐘,不是十多分鐘,而是一直注視著,你會做什么?起初,你會看,你會看那烏云密布的天空,那如同黑夜的蒼穹;你會盯著這雨,看它是怎么落下;看那雨里匆匆的行人;看那經過的車燈,還有車燈照耀下如線般劃過的雨跡;看那深深淺淺的積水里起著水花;各種都看盡然后,你還會做什么?你會想,你會想起任何事情,任何能讓你產生與這雨有關的思緒,也許這雨沖刷給你的是愉悅的快感,也許這雨給你澆灌的是憂愁。但是,只要當你一直注視著,你便無可逃避的陷入思緒,無論是工作是生活是愛是恨是愉悅是憂愁,這思緒便陷入,這濛濛的大雨里。

就是這樣一個夜里,詩人注視著這樣的一個夜晚,長久的注視。他從月初東方,一直注視到月落西斜;注視,然后陷入了思緒;思緒,陷入了這個夜里。起初,總覺得春江花月夜應該是《春江,花月夜》,而后當我發現這夜晚只需要用凝視的感覺就能作解,卻又覺得,這每個字,都是我們應該凝視的,于是這詩卻應這樣靜美的去感覺:《春、江、花、月、夜》。

夜晚來臨,詩人一個人站在了夜幕下。他的腳步一定緩慢,甚至就是那樣靜止,他的心情一定復雜而靜若止水般隱匿。眼前是江水連著海水的一片浩瀚無垠,是一片蒼茫著接與夜空般的鴻蒙。夜幕降臨,潮水涌來,這一輪明月,就伴著這漲潮的涌動的潮水,一同涌起。也許有伴著潮水的陣風,也許陣風吹動了詩人的衣袖,也許詩人就是這樣注視著這明月緩緩升起。月在江海的連接處緩緩升起,在水的涌動里閃爍月明,“滟滟隨波千萬里”,一直閃爍,閃爍到江海盡頭。這蒼茫匡闊之感,只有月光之于水的波動 ,“何處春江無月明”,又有哪位見到如此明月之人不有此感呢!南朝詩人何遜有詩:“的的與沙靜,滟滟逐波輕。”

這種凝視,頗有劉永詞“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的質感。江水涌動著月光,月光流動在江水,隨著江水婉轉縈繞,繞過茂盛的草甸,繞過開著的花林。水中有月,空中亦有月。這月光撒下夜幕,灑在哪兒,那兒便凝結一層銀光,這銀光,亮如初冬的霰雪。

夜漸深,已經隱約感覺到了霜的降臨,感覺到一絲涼意。夜漸深,岸邊的白沙汀已經隱隱,約約淡出視線。就如此,夜漸深,江水之色已經難以與天空區分,就如此,天地一片蒼茫。這夜,掩住了世間一切塵世浮華涌動;仰望,潔凈的天穹里,只有這樣一輪靜且皓白的明月,與這樣一個注視你的人,此情此景,卻略感一絲的孤單。

詩人已經注視了這個夜晚好久,好久。他的視線在眼界里移動一周,終于還是看回這輪月亮。他便陷入沉思,這沉思,僅僅是不知還能看什么,是漫無目的,是略帶一絲的憂傷。你這月亮,是誰,是哪個幸運的人第一次窺得你的容貌;而又是誰,是誰,被你天賜恩寵般用銀光撫慰。而人生,一代一代的人,只不過一次次的輪回,而你呢,卻年年歲歲如此,令人好不憂傷!這月,你年年如此,歲歲如此,夜夜如此的懸于蒼穹,為何,你在等誰?我思忖,卻也無法找到答案。找不到答案,江水卻早已流淌過,逝者如斯夫,提醒著我,生命,已經若水般在悄悄流過。

詩人的思緒走入了思索,卻又因著夜空里一片云回過神來,“白云一片去悠悠”,這片懸于天際的云,可真是悠然。而這一瞬間的回神隨后,詩人卻又陷入思索,有悠然,就會有愁怨罷。“青楓浦上不勝愁”,那里一定是會有憂愁罷;離家的人,漂泊在孤舟的人兒,你看到這樣一輪明月,也會引起思念罷;而那在樓中空空獨守的人兒,望著這輪明月,你覺得孤寂了嗎?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每次看到“可憐”倆字,心中確是一驚。這“憐”便是愛,這愛便是“憐”,卻在愛的感覺上有了“惜”的內涵,愛憐,憐愛;“這瞬間的愛憐,這瞬間的憐愛,就是活生生的,愛的體驗”。可憐這樓上的月在徘徊,天吶,這幾句真美,竟然沒有一個“人”的意象出現。不過,這究竟是月在徘徊,還是影子在徘徊,還是人在徘徊,還是人的心在徘徊。詩人想,也許就在某間樓上,一個孤寂思念著的女子,就在這樣一個夜晚,如此踱步,如此思念。這思念,便是月光,這月光,就是思念。于是,想到能有月光的地方,就有思念。她踱步到妝鏡臺前,,是深深的思念;她看到搗衣砧上,那月光惱人,便欲伸手拭去,可這伸手遮住了砧上的月光,月光卻照在手上,玉手拂去,砧上依舊是思念;她踱步到窗前,月光又直灑在簾子上,她怪著可氣的月光引讓她憂傷,便把簾子卷了起來,卻看見了著明月,明月,就在眼前。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這望月,本就是思念的人共同的寄托,也許就是那樣的人兒,想與思念,卻無法夜雨共話巴山。共著這月,只愿能夠感受到,這一輪月色同灑在你我身上。想到念的人的“相聞”,詩人便不由自主的思索到帶信的鴻雁,鴻雁擅長飛行,卻也無法將這思念帶到你的身邊。這江水里大概有那通靈性的魚吧,隨江深潛,卻也無法到達,于是躍出水面,激起一陣波紋,這波紋就是文,寫滿了思念。

詩人的思緒已經飛到了與鴻雁一齊的天上,已經潛入到與魚龍一齊的水底。然而一夜的漫天思緒終于回到了自己身邊,昨夜他做夢了,夢到了凋落的花,他想到現在自己還在外流離無法歸家,這卻是切切身身自己的憂傷,可憐,多么可憐。“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江水就這樣流淌著,日復一日的流淌,春的日子也快將盡了,而這一晚卻也將盡了,復看天上,這月,已經西斜。一晚的思緒慢慢平復,這月似乎也懂得,要緩緩下落。海面生氣海霧,似乎這月要隱匿這一夜的清輝。這夜快要過去了,而自己“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的路卻還是要走。或許詩人看著這將盡的夜,將生的晨曦,凝重的心情終于慢慢恢復過來,從萬千思緒里回過神來。

于是他打趣的自言自語的問自己,也不知道這一夜里有多少人能乘月而歸呢。“落月搖情滿江樹”,可是這月亮終于完全落下,一夜的奇幻像一場華麗的電影般落幕,詩人轉頭視線眺望似近似遠的江邊的樹林,只覺得,這樹的枝枝葉葉生長著的,就該是這一夜的情懷。

2013.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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