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暗戀了十年的男生今天結婚了,
而我還在忙畢業論文。
得知消息的時候我正在處于焦頭爛額趕畢業論文的階段,連著幾個星期全泡在圖書館里,連朋友圈也來不及刷,硬是拖著嘴角起泡,黑眼圈更嚴重,即使隔著架在我鼻梁上厚重的黑框眼鏡也可以輕松地看出來。于是,中午的時候,我擠在烏泱泱的學校食堂里,一面小心提防著迎面過來的人手里食盤濺出來的湯汁,一面腦子里還在混亂地想著“Renaissance”和“Transcendence”。
這時,手機鈴聲不合時宜地響起來,我用耳朵和肩膀夾住它,“喂”了一聲,就對著站在我對面,一直用殷切眼神盯著我的大媽道,“要這個,還有那個,不對,是炒青菜...”,我猶如舊時代的地主,苛刻地比較著葷素菜——然后就聽到話筒里傳來我終其一生不會忘記,最熟悉的低沉嗓音,“是嘵嘵嗎?”,嗬!仿佛一道驚雷在我耳邊炸開,連帶著鼓膜嗡嗡作響,記憶轟然倒塌,周圍的一切倏地褪色成默片,唯獨那個人的聲音透過電波清晰地傳過來,“曉曉,我是楊溧”。
我楞在原地,半天出不了聲,聽到電話那頭“喂”“喂”了兩聲后,終于還是沒忍住,拿下來手機看看來電顯示,陌生號碼,來自福建-廈門。把手機重新貼近耳朵,抱著十分歉意,擺手對大媽說我不要了,沒顧得上看中年大媽懵逼的表情,我便縮著身子艱難地穿梭過人流,擠出打飯高峰期。
“喂,楊溧,是我。”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澀澀地,說完這句話,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三四年時光,他杳無音信,我多方打聽,仍不知他下落何處,后來,索性死心,不找了,要是真有心躲你,怎么找也不可能找到——他的聲音繼續傳過來,有些欲言又止,“曉曉,我要結婚了,你來不來?”
我默然,他說話一直這般簡潔,連一絲客套也沒有,就如同他整個人般,冷淡地像塊冰。這么多年過去了,竟然一點沒變,即便是請人來參加婚禮都說得這么硬邦邦的。不過,我仍然沒有忽略那個詞,“結婚”,跟誰結婚,哪天結婚?問題一股腦兒包圍住了我,我停在原地挪不動腳步。“哦,恭喜啊..”,我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么,或者有沒有說這句話,仿佛除了身體,連腦子也開始鬧罷工,什么也思考不了,滿腦子轉的都是當年他靠在走廊陽臺上輕飄飄瞄過來的冷峭眼神。
“婚禮定在3月18號,酒店在XX路,我在那兒訂了一個包廂,把當年的同學都請過來...你都認識的,老郭,燕子,陳凱...曉曉...”他聲音變得有些喑啞,連話也開始多了起來,很像喝醉酒后的模樣,我知道這點,是因為那年高中畢業同學會,他悶頭喝得六親不認,絮絮叨叨的架勢,好似要把以前落下來的話全部說干凈才肯罷休。“曉曉,你來吧...我好想你——”他終于把話說完了,最后那句輕得就像嘆息,在他舌尖打了個轉又吞回到他嘴巴里,什么痕跡也沒有,我不斷地疑心是我聽岔了,或者是風捎來的我內心極度的渴望。
“楊溧”,我喚他的名字,很想問他這幾年他去哪里了,為什么騙我說去外地讀書了,現在又換成外地的號碼,這樣戲弄宋曉曉好玩嗎,話到嘴邊察覺到沒有意思了,氣極又悲極,甚至后悔當年不該一時意氣刪掉他的微信和手機號,或許那樣結局不同。不對,我又疑心了,僅僅因為見不到面,不再是同桌,不再占據你的生活,所以沒有足夠的理由堅持下去,于是抽身出來說放棄嗎。再次想到他不辭而別的三四年,怎么能夠,對所有人都說了真相,唯獨除了一個宋曉曉。“我最近在忙畢業論文,可能抽不開身...”我欲言又止,心底涌出一股報復的快感。
“哦,我知道了,沒事,”他的語氣懨懨得,“我過后會再辦一桌,那時候記得來啊。嗯,你忙吧,我不打擾你了。”他公事公化得交代完,便再沒有了回音,只傳來隱隱約約的呼吸聲,似乎在等待我這邊先掛斷。我握著話筒,卻想起當年初中班會,他站在講臺自我介紹,“我是楊溧”,少年眼神清冽,面容冷峻,竟似片刻都不想多呆,說完就徑自走回自己的座位,絲毫不曾理會臺下面面相覷的我們,甚至于讓那些小心翼翼會添一句的“希望能夠好好相處”,“以后請多多關照”的孩子們有些臉頰發燙。兩相一對比,又讓我有些發笑,他當年,可真是率真得可愛,輕易地讓別人下不來臺,如今,竟也學會體諒別人了。
我拿下來手機,看著屏幕,就像直視著他那雙黑曜石般漂亮的瞳仁,“那里面一定藏著一個星空”,我第二遍想起這句戲言,我們班最漂亮的女生燕子曾偷偷摸摸地湊近我的耳朵說的,我微笑,接著摁下掛斷鍵,手機屏幕閃了一下,重新回到待機畫面,而他那邊聽到手機里傳來“嘟嘟”的忙音會想些什么呢,我不知道,回想起來的是他側頭看窗外發呆的場景,陽光印在他額角柔軟的茸毛上,以及抽屜里幾近滿分的奧數試卷上。
“數學課代表!”他們總是這樣跟他打招呼,“又去做苦工啊,嘖——”,男生們嘴里發出口哨聲,胡亂搡著他走向操場,他也不在意。每次做早操,都能看到他瘦高個,罩著寬敞的校服,直立于斜對面的高臺上,“查操記錄員楊溧”,老師這樣表揚他,“干得不錯,繼續努力!”。他不置可否,偏過頭來撇撇嘴,仿佛對這種說法深惡痛絕,然后繼續用冷淡的目光瞄過臺下的人頭,用筆尖輕點著人數,再習慣性地抿緊嘴唇,筆頭顫動,斂目在記錄表上打鉤。
“宋曉曉,你真笨”,他左手托著腮,右手有的沒的轉著一只圓珠筆,額前發絲零亂,卻擋不住他熠熠的明眸,他坐直了身子,湊過腦袋來,“這邊畫條輔助線不就簡單了”,他撂著筆在我的試卷上輕微地比劃了一下,看我還是不明所以的模樣,終于頗有些頹喪地動筆演算起來,“好了,你看這一步...”,他講得用心,少年的嗓音似乎沒有經歷過變聲期,低沉的聲音娓娓道來,經年的歲月不過給它染上一層磁性而已。我第一次相信燕子說的話,全世界自他眸中洶涌而來,數不盡的山川河流,說不盡的情話蜜語,再一看,卻什么也沒有,就只有亙古孤寂的漫天星辰,寥寥月輝。
我又一次地夢見了他,當我從床上坐起來,才意識到這點。這已經是接到楊溧電話的第三天,我就像一個思維紊亂的精神病人一遍遍地重復著他的鏡像,記憶中滿滿的青澀的鏡像。我決定好好地梳理一番這些瑣碎的舊事——由于做夢,我想起來,他非要把娃娃機里抓來的娃娃塞給我,那天剛好出月考成績,放學回家的時間還早,我們兩個兌完游戲幣去抓娃娃。當然,起因也很無聊,他打賭賭輸了,而我的數學上了及格線。楊溧雖然是個數學天才,可鑒于他的語文和英語成績爛透了,本著互幫互助的原則,我們相處的還算不錯。娃娃機邊,他費了老半天的時間也沒成功抓出來一只,我在旁邊看著干著急,于是,可憐的少年顫巍巍地擦了把汗,一掏口袋,游戲幣全用光了。
我急了,“不行啊,楊溧,到點了,我得回家了,不然我爸媽會擔心的,娃娃就不要了吧,反正只要你以后別再嘲笑我就好了。”拿起書包,我頭也沒回,匆匆跟他打了招呼,楊溧張口欲說,我卻沒給他機會,直接擺手跑開了。
那天后來的事我也記不得了,只是初中畢業那天,他從書包里磨磨蹭蹭掏出來一只皺巴巴的毛絨兔子,兔子的紅線嘴巴還是歪的,左側跑出來一根線頭,像是長出的胡須一樣滑稽——明顯是娃娃機中的廉價玩具。他可能是第一次送女生禮物,耳根子紅得不得了,表情竟比平常更冷了三分,“拿著,給你的。”關于賭約的事,我早忘得一干二凈了,只是一個勁地推辭,不收他的兔子,左右拉扯了幾個回合,少年有些惱羞成怒,竟直接給我塞進了書包里,還拿手用力按住拉鏈扣,佯裝惡狠狠地說,“不許拿出來,收著,也不許扔了,我花了兩個半天才弄到的...”
不知為何,現在想起來,感覺當時的他就和那只兔子一樣,鼓鼓的肚子,長長的耳朵,眼底深藏著心思,又豎起耳朵小心地聽著風聞的傳言,還有那張笑裂開嘴,紅線外露的蠢樣子,連他自己都沒發現笑紋里蕩漾的萬千可念不可說的情愫。
我們之間的距離從來沒有短過朋友,誰也不曾說破,誰也都看得清——燕子曾頗為不甘地道,真是羨嫉恨,不過誰叫你是我最好的閨蜜呢,吶,讓給你了。老郭和凱子兩人八卦得不得了,總會湊過來小心翼翼地探聽著什么,結局通常被楊溧涮走,不過他倆樂此不疲,隔日重新上演。日子單純而美好,一眼就能看得到結局,最后卻出乎我們所有人的預料。
等高考成績出來那天,陰雨欲來,查到分數后,我依然平靜不下來慌亂的心跳,接著撥通了楊溧的電話,等待他接起的時間里,不知為何心慌的厲害,唯獨到他熟悉的聲音傳出來時,我才稍稍安了點心,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問起他的成績,他那邊是死寂的沉默,半晌,他呼出一口氣,“我考砸了,或許去個專科吧”,我聽完也沉默,只得吶吶地安慰他,沒事。我們聊到我的成績,要聊到其他人,聊到未來,聊到過往,他情緒有些激動,“你不懂,你不懂!”,連續深吸了幾口氣,他木木的聲音傳來,“我以為你懂我的...”竟再也無話,匆匆掛斷。
我明白,自高中三年開始,我們幾個人就已漸行漸遠,燕子去考藝術生了,老郭和凱子分別去了不同的高中,楊溧和老郭分在不同的班級,我則填了城北的寄宿高中,繞到城南要花兩三個小時。連生活圈子都在一點一點脫離,還有什么留下來的,我們遇見不同的人,說著不同的事,常年見不到面,只有年節時的祝福短信暖暖心,就像生活在兩個不同的時空一樣,又像交匯的流星,交匯點之后再無交集。
我去上了本地的大學, 聽說楊溧上了三本,在一個非常遙遠的城市。我試圖去聯系他幾次,后來得知他騙我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他跟我在同樣的城市,可從來沒有誰提起過,連他自己也沒有。我一怒之下,在微信上質問他,他回得不快,不過終于承認了,我不解,為何連這種事情也要騙我,我以為,我以為至少還是有可能的。遷怒中,刪除掉了他所有的聯系方式,有意避開他所有的消息,我告訴自己,宋曉曉,這種男人不適合你,因為太冷漠,連自己都溫暖不了,何談來溫暖你?
我終于還是騙不了自己,他在我的時光里停留地最久,做著最長情的告白,足以影響我的整個人生。我總會夢到他,夢到他記錄查操的樣子,他冷淡地自我介紹的樣子,他懶懶地湊過來為我講題的樣子,全是他。有人說,遇見喜歡的人,就像浩劫余生,漂流過滄海,終見陸地。我說,不對,世界很小,讓我遇見了他;世界又很大,讓我們在分開后,怎樣掙扎都尋不見他;他不是個蓋世英雄,也沒有腳踏五彩祥云過來接我,他就是像條狗的至尊寶,卻獨獨是我喜歡的孫悟空。以后我會有別的人陪我一起走,可是,喜歡他,是我做過最好的事。
浮光再瀲滟,淌不過流年,往事如煙,舊事成歉,清風我敬你一杯酒,他與往事請你都帶走。
楊溧,楊溧。他的名字在我口中茂盛成一株參天古木,枝繁葉茂,銹跡斑斑。他是我三十五度的風,風一樣的夢,我失去了他,他在消融。夢里,他是夢,越夢越空,越空,越愛做關于他的夢。
就像《南山南》里,唱的那樣:
你在南方的艷陽里,大雪紛飛
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
如果天黑之前來得及,我要忘了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