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隆冬夜,大雪紛飛,地面安靜而寒冷。
三只狗崽就在這個冬天降臨在一戶人家陰寒的冷灶邊,寒冷的水滴自雪水融化,接連成銀線落在狗崽的身畔,滴滴嗒嗒。
木門“吱呀”一聲響了,寒流見縫插針地鉆進這個房間的每個死角——包括灶角。
女孩走了進來,聞見初生狗崽特有的乳臭,不禁皺了皺眉頭,緊接著,她開始尋找氣味的來源,當她看見那些渾身濕漉漉,瞇著眼睛的小粉團時,嘴角忽然就上揚了,驚喜地沖著樓上叫到:“爸!爸!快來啊!快來呀!”
樓上的人動了,先是年久的床發出“吱呀”的聲響,緊接著的動作仿佛銜接地毫無空隙。估計誤將女兒的驚喜理解成惶恐和害怕了!
只是過了一會兒,樓上的男人已經到樓下了,女孩回頭看了一下,不禁再一次撲哧一聲笑了——父親穿著不對稱的鞋,頭發還很亂,沒來得及調整一下,手還在扭紐扣。
自從孩子她媽離開后,就很少看到女兒笑,少到他忘了女兒笑的時候到底是怎樣的,會不會有酒窩,會不會露出牙齒?更何況,女兒這次的笑是那么的忘懷。
作為父親來說,簡直會覺得是對孩子的彌補。
他很歡喜,之前那種覺得對不起女兒的陰霾情緒也散去許多,他走到女兒身旁蹲下,沒說話,神奇專注地看著三個小粉團依偎在它們母親的懷里。他回頭看了看女兒,女兒的眼角有點濕潤,估計女兒也羨慕它們了吧!就這樣,安詳地依偎在母親的懷里。
直到一滴融化后的雪水滴到男人的脖頸上,男人才意識到,房子漏雨了,找了塊塑料補了補,然后告訴女兒,“欣兒,我上班去了!在家好好照顧自己!”然后推出自行車,準備出門去。
女孩之前有點恍惚,這才注意到父親即將出門去,跑到門口順便歡快了喊了一聲:“爸,路上滑,騎車慢點!”回來的時候又搬了一張小板凳坐在這窩狗崽前,琢磨著給狗取個名字了。
女孩剛讀五年級,詞匯量不是很大,她索性給這三只各具形態狗每只一個字,白狗叫言,灰狗叫蒼,花狗叫奔并在每只狗脖子上掛上了寫有名字的牌。
這天中午剛吃完午飯,天空就逐漸放晴了,雪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流失,復習玩功課的女孩透過窗戶看碧空如洗,伸出頭時聽見樓下有自己昔日的玩伴在呼喚自己:“欸!小欣下來打雪仗?。 ?/p>
女孩十分惋惜即將融化的雪,本來就想打雪仗來放松一下,便隨口答應了下來。
當然,女孩在出門前看了一下狗崽,當她看見屋頂上塑料已經被積蓄的雪水撐破了的時候扶了扶胸口,“還好我過來看看?!彼襾硗习?,拖干了地,再嘗試著去補漏洞,事實表明,她還不夠高,即使湊上家里全部可以拿來踮腳的,也夠不到。
她只好找了幾個臉盆放在狗窩附近滴水的地方。
雪水融化,滴答滴答,落在盆里,其余蔓延的水流,沿著年久而有些溝壑的地面淌進了這舊屋子的下水道里,她會心地笑了。
等到接水的盆子即將溢出來時,女孩披著沾濕的羽絨服略顯狼狽回來了,然后隨便地抖了抖衣服,便直奔狗窩。
時間似乎凝固了,水滴不知疲乏地撞擊地面,滴答滴答。
只她一個人,聲線似乎被封鎖了,沒有言語的傳遞,卻仍能體會到到女孩心情的不安定。
滴水聲里不知何時摻雜了一點嗚咽聲。
2
女孩的記憶似乎回到了母親死去的片段——父親坐在醫院蒼白的椅子上,從來不怎么吸煙的他開始一支一支地抽劣質香煙,同時還被嗆得一咳一咳的,那時女孩六歲,使出全身力氣握緊母親的手,生怕死神硬生生地將母親從自己身畔拉走,目光同時看了看旁邊仿佛一夜憔悴的父親。
然后聽母親無力蒼老的聲音:“欣兒,以后,如果沒有媽媽在身邊,要聽爸爸的話,別任性!”勉強的的生命尾聲。
然后那雙蒼白的手再沒力氣安慰女孩,輕輕地滑倒在一側。。
女孩沒有其他情愫,只是純粹的害怕,害怕再也吃不到經常被自己抱怨的飯菜,害怕再也依偎不了媽媽時常管制自己的懷抱,再也不能再在任性的時候對著母親委屈地哭泣,漫天涌來的的恐懼像潮汐般吞并了自己。
她有千言萬語想對母親說,可到了口邊卻全都被恐懼煉成了:“媽媽!媽媽!”。
她用一個小女孩的力氣不斷敲打父親的背,“爸爸,答應我,救救媽媽,救救她,求求你!”
可是,回應女孩的只是默默發呆,不可撼動的肩膀和一圈圈的煙霧。
那天晚上女孩父親終于安慰好她讓她睡著后,一個人在家門口坐了很久,一夜無眠。
3
女孩呆滯僵硬的狀態被自行車的剎車聲打擾,眼前的事物再一次迫不及待地闖進女孩的眼球。
狗奔已經死了,頭趴在接水的臉盆里。
她并不知道初生的狗崽不能喝水,所以將接水的臉盆放在狗窩旁,她只是不希望狗淋到雨。但她沒想到,小狗會去喝盆里的雪水,況且她也不知道小狗喝到雪水就會死,如果她事先知道,一定不會放的,甚至連雪仗也可以放棄。
她是多么的熱愛生命啊,就和她有多害怕忽然失去一條生命一樣。
她像是找到寄托似得,跑到父親跟前,“爸!爸!”然后說不出話了,再等到父親把車推進屋,才又補充道:“我害死了一條小狗!爸,你知道嗎?我害死了一條小狗!”
像一條尚未馴化的野獸般暴躁。
身子卻柔弱地一顫一顫的。
父親顯然被她嚇到了,摸了摸女孩的額頭,“說什么胡話呀你!”
但當父親抱著半信半疑的想法走到狗窩邊發現那條黑狗真正死亡的時候,才明白了眼前事情的嚴重性。
女兒沒有開玩笑。
他擔心這種情況會逼迫女兒想起那段晦暗的記憶,他看了看女兒,又看了看狗,竟一時間有點不知所措。他一直覺得沒能給孩子幸福完整的生活,覺得很對不起孩子,他馬不停蹄快馬加鞭地去掙錢,想要去彌補孩子生活上的不足,總是無情歲月讓他白發換黑發。
眼前的事的確有點棘手,他也有點手足無措。
雖然一個人把孩子拉扯大,但處理感情方面的事情,他一直不大擅長。
“每個人都會受到挫折,挫折很多,比如摔倒,比如失去親人……”。在父親意猶未盡時,母狗毫不領情地沖著這個方向叫了三聲,那種很絕望,很憤怒的聲音,然后很憐惜地叼起死去的狗崽,放到窩的最里面,發出極為凄厲的聲音,再次將孩子往懷里湊了湊。它雖然只是一條狗,但它同樣會傷心。
父親看情況不對,于是提議道:“欣兒,我們去把狗給埋了吧!埋在后院的棗樹下。”
女孩點了點頭。
但如何將死去的狗崽拿出來是件非常棘手的事,狗母親雖然不會主動侵犯,但倘若此刻有人主動先侵犯它,那么它也會奮不顧身地沖出來抵御。
父親嘗試著用掃帚來弄開狗母親,拿出小狗的尸體,然而結果很明顯,這是失敗的。當狗母親發現掃帚的意圖時,用嘴狠狠地咬住掃帚,不論如何也不肯松口,直到父親縮回掃帚時,才稍微放松一點警惕,但嘴巴仍咬著。
父親只好作罷,自己已經錯了,不能一錯再錯,只好無奈地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默聲嘆息。
女孩不知何時走開了,等她回來的時候,時針差不多轉了一圈,她的手里拿著一個鐵臉盆,臉盆里裝著一袋紙,一盒火柴,一碗牛奶和一大塊肉,沒有水。
她沒有叫坐在一旁唉聲嘆息的父親幫忙,贖罪,他人幫不了,她在父親錯愕的眼神中將東西在狗窩前一字排開。
“對不起。”她說。
這時狗言剛睜開眼,它的眼前升起一簇冶艷的火花,視線里的女孩面龐被騰起的火焰所扭曲,一會像哭的樣子,一會像笑的樣子。
狗言很難過,或許是因為灼灼逼人的火焰,或許是因為火焰后扭曲的臉孔,或許是因為一旁擔憂惆悵的男人,或許是因為母親凄厲的嚎叫,或許不為什么,就是純粹的難過。
它慢慢地爬出母親的懷抱,看見自己的兄弟——那個如二月花開的生命。
它看見那個年老的男人拉走了母親,女孩依然站著,之后男人回來了,但母親并未一道回來,男人抱走了黑狗的尸體,然后叫上女兒走開。
狗言的腳步還是釀蹌,它就這樣邁著釀蹌的腳步跟了出去,發現母親被繩索箍住脖子,索在一旁,那個本來就因為生下三個孩子而虛弱的身體更虛弱了。
男人就站在一旁,將死去的小狗埋在棗樹下的一個土坑里,而這時,索在旁邊的狗母親發瘋似的亂竄了起來,繩子勒住脖子,讓它不住地喘粗氣,眼睛睜得如棗子一樣,終于,它掙脫了繩索,就像是極具殺傷力的子彈,從槍中出發,徑直沖向那個埋了自己孩子的男人。
干脆的,決絕的沖鋒。
可它終究沒有那么做,它頭一偏,撞在了棗樹成熟的樹干上,搖下許多舊枝條,撒了自己一身。
因為憤怒,但無能為力。
狗言就站在家門口的陰暗處,看見錯愕之后的父親果斷地將自己的母親給埋了,與自己那可憐的兄弟埋在了一處。
狗言聽見男人對女孩說:“欣兒,留不住的就祝福吧!”
狗言看見男人轉過身往回走,神色有些悲傷。
母狗是男人七年前從大街上領回來的,那時它餓地在翻垃圾堆,男人見它可憐,便隨手撕了點發糕給它,它索性跟著男人回家,男人給它洗澡,給它命名,給它食物,讓它得以生存。有時男人出去釣魚,它便安詳地盤坐在男人的身旁,在男人拖鞋掉到水里時,它便游過去將拖鞋銜回來,在男人釣到魚時用頭親昵地拱他,每個黃昏都定時定點在家門口等待他下班回家。
這么久時間給男人留下的印象和依賴,怎么會不難過呢?
這個滄桑的老男人默默去補好了房子,打掃干凈了狗窩,又在狗窩里鋪上了厚厚一層稻草。
看著女兒砸碎陶瓷豬,撿出里面零散的硬幣交給男人:“爸,明天買點奶粉回來吧,小狗還要喝奶呢!”他才有點欣慰地笑著摸摸女孩的頭。
狗言此刻躺在稻草上,瞇著眼,它雖然聽不懂他們講的話的意思,也表達不出自己的意思,但它卻能從父女兩人的臉上看出格外凝重的悲傷。
4
將近一個月的時間過去了,這期間狗言沒有再假裝還沒睜開眼,再不睜開眼就是條盲犬了,它陪女孩玩毛線球,陪男人去釣魚,與狗蒼一起打斗,在日暮時等待男人歸來,似乎盡起了母親未完成的責任。
這天下午男人回來時帶著一副愁容,他沒有像以往回家那樣鬧鈴,什么話都沒說,甚至沒有注意到等候在門口的狗言,還好狗言身手敏捷,否則就要被車輪碾過去了,狗言在看見男人進屋之后又伸出紅彤彤的舌頭樂呼呼地奔向男人。
男人叫來正在樓上做作業的女孩,有點小心翼翼地開口說道:“欣兒,知道嗎?你吳叔的自行車昨晚被賊偷走了,那車陪伴了他三四年,他家里條件你也知道,心疼死了!”
“吳叔,哪個吳叔?”女孩根本就不認識什么吳叔,有點疑惑為什么父親會突然提起這個人。
“就是我單位里的同事,上次見到你還給過你糖吃。”男人頓了頓。
“是借錢嗎?咱家省著點開支,湊活著可以生活的!”女孩答道。
“那個,你吳叔不是借錢,買輛自行車的錢他還是有的?!?/p>
“那……”女孩不大明白。
“他是希望咱家送他條狗看門,你看,咱家不是有兩條狗嗎?”
女孩不情愿,說:“這只是小狗啊!怎么看門嘛!”
父親在回家前便答應過吳叔了,只好繼續勸:“欣兒,吳叔人很好的,他會好好照顧小狗的!”
這時狗言沖進父親的懷抱,十分親昵地往父親懷里鉆,父親卻是怕自己會后悔似得,抱起狗言就放進車,往公司騎去。
“你吳叔還在公司等,我得把小狗先送去?!?/p>
女孩不再說什么,父親也不容易。
狗言安靜地躺在車籃里頭,它實在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被拎到車籃里兜風,它以為要去釣魚了,竟有些歡喜。
外面的風很大,,而且冷得刺骨,它的皮毛還不是很厚實,禁不住打了個噴嚏。
男人在微光涌起的街角停下車,狗言警覺地伸出頭觀察一下,卻發現男人又開始騎車了,自己一個釀蹌就摔倒了,于是發出一陣不滿的嗚咽。
男人在一家藥店停下買了點感冒藥,以前母狗還在的時候,體質很弱,也會感冒,男人就把藥拌在飯菜里,然后隔天母狗就康復了。
車子在下雨前終于到達了公司,當男人將狗言交給同事時,將藥也給了同事,告訴他該怎么做,便匆匆返回。
他擔心自己后悔,也擔心孩子在家無人安慰。
狗言似乎感到自己被欺騙了,想從同事手里逃脫,但無能為力。
它被吳叔帶回家,吃了混有感冒藥的稀飯,便在早已準備好的塌上躺下。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他一下子感覺自己流離失所了,新環境里,竟如何也無法入眠。
就在它糾結時,窗前一道黑影閃過,涉世未深的它以為是有飛鳥掠過,也沒去注意,直到它看見玻璃窗外射進一束光線,一個人趴在窗欞上張望,下意識的,它開始狂吠,用它那未發育完全的聲帶聲嘶力竭地叫。
但這聲音實在太小,這戶人家又睡得太死,根本叫不醒,賊很快弄開了門鎖,然后看見了這條在他們眼里毫不在意的狗,即使狗言狠狠咬住了賊的褲管,賊也只是一腳踹開,踢得狗言七葷八素,眼前一黑,無力抵抗。
第二天,這戶人家在日上三竿起來,發現自行車又被偷了,將一切降罪于狗言,他認為是狗言沒有盡好看門的責任,導致他們沒發現賊,還損失了一輛自行車,再看到昏迷中的狗言,氣得七竅生煙,一腳踹在狗言的腹部,將其踹醒。
狗言嗚咽了一聲,沒有再叫。
那戶人家以為這狗竟如此嗜睡,狠狠地踹了幾腳,竟踢暈過去,再硬是抓著它頭部的皮毛,往垃圾堆一扔,拍拍屁股走人。
5
至此,狗言從家犬變成了流浪狗。
白日車來車往,它灰頭土臉地走來走去,好幾次險些被車撞去。
還有幾次被那戶新人家看到,它撒腿就跑,再回頭時卻發現那人并沒理會自己,也是,反正都當死狗丟了。
整天穿梭在垃圾堆,整個毛發都黏在一起了,硬邦邦的,還長了不少跳蚤,鉆心得難受,但只能忍著,有一次不小心摔進河里,幾乎以為自己就要淹死死命蹬腿的時候,發現自己竟能游起來。
那日在水里泡了蠻久,舒服多了。
終于有一天走回了原來家里,看見熟悉的場景,看見二樓窗戶口,女孩正在寫字,它幾乎是想立刻跑過去蹭蹭,但在門口徘徊了蠻久,往窗戶口張望了好幾次,都沒進去。
神情憂傷而不舍。
明明有家,卻覺得,回不去了。
“叮鈴”忽然身后傳來男人一貫回家前響起的車鈴聲,下意識的,它就跑。
聽見身后男人說:狗言回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