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灰濛濛的,潮氣漫天凌亂,象霧象雨又象風,濕漉漉了馬路的皮,當然也沾濕了行人的衣。如果這天,你走在外面時間長的話。
武姚彪就是這樣。現在,他的心情就象現在的天空一樣沉悶,象潮氣一樣凌亂。他垂頭喪氣,還在貼著馬路邊漫無目的地走走停停。一整天了,他沮喪,還有滿腹委屈。
“有本事,出去就別回來。窩囊廢。”
一想起老婆潘碧的這句惡狠狠話,還有那嫌惡他的夠夠的眼神,武姚彪打心底里泛起一股哀傷,幾番幾至于讓淚水迷糊了眼。
其實,武姚彪的群眾口碑很好。屬于那種“煙不抽,酒不喝,骰子不打牌不摸,不和女人瞎胡說”的“五不”好男人。他大半輩子了,是一個屏蔽外面了花花草草的誘惑、老老實實干活、掙老實錢、一心養家糊口的老實男。
今天一早之所以賭氣出了家門,好象是因為一句話的事,也好象不是一句話的事。
武家的境況是這樣的:兩口子在一個廠子上班。突如其來的新肺炎影響了全世界,全球經濟大滑坡。這兩口子在職的工廠,幾乎要休克。工廠呢,采取“休克療傷”,無薪休假一個月。今天兩口子窩在家里,就發生了口角。
口角的起因,讓人聽了也唏噓:倆口子兩吃過早飯,因為沒班上,武姚彪也放松了自己――他沒和往常一樣,吃過了飯,立馬收拾菜盤碗筷去洗涮,而是和老婆一樣看起了手機。老婆就催他,武姚彪看青曲社的相聲正樂呢,不由說了一句“為什么都是我又做又涮”。結果招來“重火力”的瘋狂壓制,老婆“嘟嘟嘟嘟”冒出許多話來,這家房了,那家車了,張三做啥了李四咋干的,最后便是一句:
“受不了,受不了,出去。有本事,出去就別回來。窩囊廢。”
武姚彪忍無可忍,于是憤而“離家出走”。可是出的得門來,溜跶不長,他才意識到――除了家,他無處可去。
于是乎,他沿路彳亍――彷徨、沮喪、委屈、哀傷與他相伴。但時不時回響在心里的那句話,時不時浮現在眼前的那眼神,又讓他賭氣“我絕不回家”。
路燈亮了起來。黃暈的燈光里,象霧象雨又象風的,愈顯密集了,上下左右飛舞得更亂了一些。粘在臉上的,冷冷的。
下小雨了。
武姚彪嘆了一口氣,掏出了手機,打開看了一眼,又默默也揣進兜里。這時候,他感覺鼻子又是一酸,眼里閃一絲淚花,悲哀從心底滾起。
雨絲愈密了。是萬家燈火讓它們現形。
衣濕身冷。街邊的商店里,廊檐下,武姚彪是不好意思呆久的。他看到一個公共廁所,便躲了進去。
武姚彪進了廁所,習慣性褪了褲子蹲下,盡管他沒有便意。只有這樣,他才不覺尷尬。不一會,還真有人進來,匆匆方便了,瞥了一眼武姚彪,又匆匆出去。就這人匆匆一瞥,竟讓武姚彪感到了一種莫名的得意感。
武姚彪繼續“蹲坑”,摸出手機,打開看看,依然沒有來電顯示。他握了手機,繼續蹲著。他無聊,借著廁所里昏暗的燈光,他“瀏覽”著“廁墻文化”。灰白駁雜的墻上,有冶淋病、梅毒的廣告,有出租叉車、吊車的號碼,還有辦證廣告的、迷藥的、貸款的,各色電話號碼不一而足。武姚彪挨個瀏覽著,忽然,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個號碼上――打毛洞的1707427991X。
這個電話號,讓武姚彪渾身一震,邪念陡生:“熊娘們,你還打量我沒地方去?我讓你狠,再給你十分鐘機會,不打電話……哼哼,你不仁我就不義。大半輩子,我哪一點對不住你?三天不掙錢,就橫挑鼻子豎挑眼。我還越老實本份還越不是人,我干嘛非要做好人?哼!”
武姚彪打開了手機,他盯著手機屏,一個十分鐘過去了,又一個十分鐘過了,沒有來電。又一個十分鐘不到,他果斷地撥打了墻上那個讓他“渾身一震”的電話號。
撥過了號碼,等回電的武姚彪的手微微發抖,心跳加速。
通了。
“喂!誰啊?”電話里傳出一個慵懶的女聲。
武姚彪不由顫抖起來,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強作震定。竟然如此與人通話:
“我。你、你好,請問,你是小、小姐嗎?”
“神經病。你媽才是小姐。”電話那頭一聲輕罵。
“對、對不起。”武姚彪慌忙掛斷電話。他隨即又陷入迷茫與慌亂中。他很后悔剛才的魯莽,他匆忙站起身來,打算趕快提褲子走人。
出來廁所,雨更密了。兜里的手機忽然震動,武姚彪的心一陣激動,一陣熱。他慌忙接聽,慌忙就叫:“老婆――”
“誰是你老婆?有老婆,剛才還打我的電話?”電話里的聲音,相當不滿。
武姚彪一驚,再看一眼來電顯示――170……,不是老婆的。他頓時感覺似一股涼雨灌心,也一陣失望,也一股失望,也一股怨。他立馬回話過去:“不,我沒老婆,沒了。”
“你人在哪里?”電話里問。
武姚彪回答:“我現在在袁家橋上走著,沒地方去。對,我剛從外地來的。”他忽然意識到,他必須撒個謊才好。
“好吧,你到橋下先等一會兒。”電話掛了。
武姚彪一陣激動,又一陣忐忑,他跑下了橋,站在了一片黑影里四下張望。風寒雨冷漫天飛。他心中惶惶,象做小偷的感覺。
大約過了十幾分鐘,從東邊過來一個騎電瓶車的女子,經過橋下時有意放慢了速度,向左右觀看。
武姚彪從黑影里慢慢走出來,女子看見了他,走過一小段,以腳支地停了一停,回頭望望他。武姚彪明白是“接頭的”來了,于是遲疑地走過去,低聲道:“是我。你……”
女的點點頭,也低聲:“坐上,走吧。”
武姚彪跨上了電瓶車,大約十分鐘時間,他們在一間低矮的出租房前停下。兩人下車進了屋,武姚彪打量了一下,這房不大,收拾的卻整潔。這時,女子去了雨披頭盔,露出面容:中年模樣,黑黑的頭發,四方臉白白的,微微的托盤嘴兒。
燈光下,與陌生女子面對面,武姚彪窘紅了臉,低下了頭,十分不好意思。女子卻毫無做作,平淡地說:“大哥,看起來也是老實人啊!”
武姚彪更不好意思了,撓著頭,囁嚅著竟說:“我、我這也是沒辦法了。嗯――下著雨,沒地兒去。那、那個多少錢?”
女子也干脆:“五十。我也不訛人。”
武姚彪:“大妹妹,這樣,這樣,我在這、在這只和你說說話行不?”
女子:“你這人真有意思!說話也五十。”
武姚彪忽然放松下心來,說:“錢,沒問題。我就在這里和你說說話就好。”
女子一樂,說:“說話,你就說唄。你想說什么?”
武姚彪就道:“我這人不大會聊天,說不好了,你別生氣。”
女子微微一笑:“不生氣。說什么,我們這些人都不在乎,就是窮怕了。”
武姚彪驚疑地:“干你們這行的,還有窮的?”
女子打鼻腔里發出一聲“哼”:“大哥,你真傻還是假傻?有錢了,誰干這行?還不都是窮逼的,沒辦法的辦法。”
武姚彪又撓頭:“窮,能有多窮?非得干這事。”
女子好象被戳到了心底的最痛處,哽咽了一下,一抺前額的頭發又笑道:
“說了也不怕你笑話,我年青時也有公主夢。可是二十年前,我老公干建筑活,摔斷了雙腿。他媽的,一分錢賠償都沒有。人家黑白兩道都有人,說寧愿亂花一千萬,不給一分錢笨吊蛋。別人都不摔,偏他摔?娘的,老天爺也不睜眼呢!誰越渴越給誰吃。老公摔成廢人剛兩年,他媽又半身不遂,沒錢治,徹底癱瘓了。你說,老少一家人,我能有什么好辦法?”
武姚彪:“那,那你可以打工啊!”
女子眼里閃現了淚花:“或許不打工,在家苦熬那二畝地,把娃拉扯大,我也許落不到這一地步。他媽的,咬病雞的黃鼠狼,哪里都有。”
武姚彪驚訝:“打工也有人欺負你?”
女子忿忿地說道:“家里窮的一塌糊涂,聽親戚的話跟出來打工。進了一家廠子,開始還好,有親戚照應著。后來,親戚走了,沒有了幫護的人,就不斷有人欺負我。后來領班的替我出頭了,那是個男的。不知怎么被他糊弄昏了頭,就同意跟他睡了。后來,他玩膩了,竟他朋友來耍了我,說掙這錢容易。再后來,被風言風語的,廠里呆不下去了,索性他媽的就干這吧。你說,這世道還有個好人嗎?”
武姚彪剛要表示懷疑,忽然想起廠里的那些男男女女的吵鬧事,就轉而說道:“是的,人就是這樣。不過,還是好人多吧。”
女人“哼”了一聲:“大哥,那你是好人嗎?”
武姚彪一愣,喃喃地:“我、我、這個……”
女人笑了,說:“好了,你也別我我我了,時間不短了,付我五十,你也該走了。”
武姚彪愣愣地,聽見女人再一聲催,只好摸出一張一百來的。說:“好吧。給你。”
女人看了一眼“老人頭”:“拿零的,沒錢找。”
武姚彪把錢放在了床上,凄楚地笑了笑,道:“算了,不用找了。你也挺難的,我走。”
外面的雨大了,啪啪地拍打著一切可落之處,發出大同小異的聲音。
“大哥,下著雨,你到哪里去。”女人跟到門口問。
武姚彪回頭苦笑了笑:“隨便走走吧。”
女子跑出來,拉回他到屋里說:“我看大哥真是個好人,真沒地去,就在我這呆一夜吧。”
武姚彪尷尬地再次重新打量了這一間屋子,難為情地說:“這,就一張床。”這時候,他感覺到了困意。
女人噗哧一笑:“你怕什么?我都不怕。再說,我也是收了你費的。大哥,你吃晚飯沒?”
武姚彪本想再說些客氣話兒,可肚子“聽見”晚飯的字音,卻咕嚕了起來,只好道:“沒,沒呢。”
女子笑了:“正好,我也沒吃呢。咱們吃面條吧,省事。”
武姚彪溜跶了一天,餓了一天,冷了一天,聽到這句話,立時一股暖流涌心,連連說:“謝謝妹子,謝謝妹子。我出飯錢。”
女子咯咯地笑出了聲:“大哥,真是個實誠人。”
等飯、吃飯、飯后,武姚彪偷偷地看了幾次手機,仍然沒有來電。
外面的雨淅淅瀝瀝繼續著。出租屋里的說話聲停下來,火滅了。
黑暗里,屋里一個女聲輕喚道:“大哥,上床吧。坐那里一夜,要感冒的。”
男聲遲遲地:“那――那好吧。只好對、對不起妹子了,我保證老實。”
女聲哧哧地笑:“老天爺,今天我遇上柳下惠了。快上來吧。”
一會兒,男聲:“妹子,你說,我這樣就算壞男人了吧?”
女輕笑:“大哥,象你這樣也算壞,天底下也就沒有好男人了。”
男聲:“唉,總感覺對不起你似的。”
女聲:“唉,男人都象你一樣,我們這樣的女人家就更難了。”
女聲的話音剛落,床那頭又響起了男人的鼾聲。
不知什么時候,出租屋里的男人醒來,聽見外面的雨嘩嘩下,他摸出手機,打開看――
沒有來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