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清晨,雪停了。校園圍墻里晨光晦暗,寂靜無人。一條漆黑的正在融化的小路被腳印踩出。我走在遠處的樹木和圍墻旁邊,面對操場,走得很慢,由于腳下未被人踩過的潔白的雪。
我在教室門口打著滑的泥濘里跺了跺腳。屋里的窗戶上和空氣里彌漫著霧氣,老師看了看我,沒有中斷她的講課,眼神里示意:既然來晚了就趕緊找位置坐下。
我在通常的位置上坐下,感到腳底的棉鞋有些濕,靴口灌進了一些雪。旁邊的肖肖看了我一眼,立即回過頭去專心聽課了。肖肖,我最好的朋友。他校服外衣的扣子工整地系到領口最后一顆,顯得干凈而挺拔。我打開書卻沒有看,心思還游離在窗外,看見很遠的地方,鍋爐房的煙囪冒著滾滾白色的濃煙,濃煙中閃爍著幾星綠色的螢火。
忽然想起放學后,圖書館里會舉辦電影講座。
“喂,”
我推了推肖肖的胳膊。
“電影講座,你去嗎?”
他看了看我。
“好的。”
02
圖書館一樓被重新布置過,很多書架移到了后方,前方的場地正中拉下了白色的投影布,一旁是講師的座位。
我們來得早,在第一排最左邊的位置坐下,一抬頭就看見講師的座位,其他人還沒有來。我順手從一旁的書架上抽出一本書,正好翻開第55頁,有些驚訝。這是黑格爾的書,上一次也正巧讀到第55頁,后來因為離開學校去做兼職而耽擱了。我就從這一頁繼續讀下去,而肖肖端正地坐著,平視前方,想著自己的事情。
從書中回過神來的時候,會場內已經坐滿了人,嘈雜不堪,肖肖正在與一個坐在他身旁的人談話。那人是個胖子,胸前的衣服上似乎縫著一個口袋,年紀約摸四十出頭,不停用手帕擦著頭上的汗,顯得局促不安。我合上書,放在腿上,聽著他們談話,他看見我的目光,便含著胸和肩膀沖我點頭,很吃力地微笑著與我打招呼。我也笑了笑,但猶豫了一下,沒有點頭。
03
肖肖依然兩手放在膝蓋上,挺拔又輕松地坐著,側著頭和他說話,語氣溫和。聽他們聊,我得知那個人就是今天的講師。
“今天給我們帶來了影片嗎?”
我問。
“對,……要在結尾時放。”
他說話的時候,又用手帕擦了擦額頭。
我們又搶著問了他一些各自感興趣的電影拍攝時的技術性問題,他回答著這一個問題,但思考的還是上一個問題,應接不暇,給出的解釋也都含含糊糊。
于是肖肖又問:
“文本寫作也可以從電影中借鑒嗎?”
“是的。”
“在互相轉換時,難免會遇到一些障礙吧?”
“是……”
他回答,卻又給不出更多的信息。
再問下去,我們才發現他一口氣說出長句子有些吃力,需要調動很大的肺活量,著急時甚至結巴,我們也就不再問了。
只是我還在觀察著他:他的相貌很普通,臉上的肌肉也平滑松散,看不出任何由于性格、情緒,或者長時間的深刻思索而凝固下來的表情。當我們不再說話以后,除了擦汗的動作,他的手腳也就不知該放在何處了,偶爾為了打破僵局,喃喃地冒出一句:現在的大學生,都跑去看時下流行的電影了……
我心想,這樣的講師,能做出怎樣的講座呢。
04
后來,他登臺了,擺正了話筒,似乎放松了下來,但不急著講話。微微抬起胳膊,解開了腋窩下的一個掛鎖。這時我們才注意到,原來他的上衣是經過特意裁剪的,原本我以為是一個口袋的地方,卻藏著一扇小門。他不緊不慢地拉開門,四四方方的胸膛如同保險柜一般打開,里面有一個活潑的人頭跳出來,落在桌面上,面對著話筒:那人撇著嘴,好像很不高興,瞪著眼睛先環視了我們一圈。
人頭與他長得一點也不像,性格更是迥異。門里的頭一跳出來,就開始講話了,雖然說話的聲音怪里怪氣,但是鏗鏘有力,滔滔不絕,講到重點時,狠不得跳來跳去。他連貫地講述了電影史、電影與文學、三維動畫在電影中的應用,我們的思路很快就被他吸引了,聽得入迷。
“他這樣講很好,是個講課的老手。”
我說。
而自從他開始講課,他后面那個胸膛空蕩蕩的人,就一動也不動了,只是安靜地坐著,或者說是在發呆,好像一切都與他無關了。
講座的最后,桌面上的頭讓學生們自由提問,等到大家沒有什么問題要問了,就開始播放電影。
05
一樓大廳的燈暫時關了,屏幕上出現了一只小鹿,它迷失在天黑后的森林里,四處亂撞,找不到方向。一開始,大家輕松地哄笑著,尤其當它接二連三地跌進一片片草叢里,驚飛了螢火蟲而又迅速朝前跑時。可是,忽然背景音樂的節奏變緩了,鏡頭由遠及近,小鹿從草叢后面抬起了頭,看見草叢中間的一片空地上,盤坐著一個男人。男人的身上,落滿了螢火蟲,星星點點的光輝逐漸覆蓋著他的衣服和皮膚,并且螢火蟲還在不斷地從四面八方涌來。而他只是一動不動地坐著,直到螢火蟲淹沒了它臉上的最后一塊皮膚,使他成為一個沒有面貌的周身散發著光芒的人形。小鹿好奇地輕輕湊上鼻尖,就在鼻尖剛剛觸到的時候,忽然,螢火蟲紛飛起來,這個光體瞬時潰散了,成千上萬只螢火蟲飛舞向空中,端坐其中的那個男人也不見了。
圖書館內的燈再次亮起來,整個場地卻依舊沉默無聲。我和肖肖都安靜地低著頭,而我看到他的眼圈微微發紅。話筒后面的那個頭此時也沉默了,和茫然呆坐在椅子上,胸前敞開著門的男人一樣沉默。
散場后,我和肖肖走出門口,簡單地告別:
微信聯系。
06
從熟睡中醒來,我抓起手機看時間:凌晨三點。窗外的天空泛著灰藍的亮光,但是離起床上學還早。
剛剛似乎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我回憶著,試圖把它記錄下來。從哪里開始記錄呢?夢的起點已經模糊不清,依稀有雪地里的樹木和屋子里的霧氣浮動籠罩著我,還有肖肖一直陪伴在身邊的溫暖感覺。教室一定不是夢,而電影講座上有兩個頭的男人更像是夢,就從那里開始記錄吧。我開始打開手機的記事本在里面敲打,閃爍的光標被詞語推動不斷向后移動,很快,就寫了大半個屏幕。這時,微信里有人發消息過來,是肖肖,我點開一個黑白相間的頭像:
“睡了嗎?”
他問。
“恰好醒了。”
我說。
“我睡不著。”
“今天的電影很好。”
我握著手機,側身躺著,靜靜盯著屏幕,上下翻看寥寥無幾的聊天記錄。等他回話,又上下翻了幾遍。
雖然每天都有好多話想要和肖肖說,可是每天我們之間的對話卻又很少,除了問:在看什么書。
“最近情緒低落。”
肖肖說。
我望著屏幕,沉默。
07
忽然門外傳來一陣尖叫聲,好像聚在一起的一窩老鼠發出的細小尖銳的叫聲。我放下手機,光著腳走到門口貼近貓眼去看,幾個抱在一起瑟瑟發抖的鄰居正在縮小,和走廊對面的越來越遠的門一起縮小。而我的門前,那個怪物已經來到了,他的面目猙獰險惡極了,禿頭,臉上卻沒有五官。我被恐懼沖昏了頭腦,下肢似乎在融化,可我的家只有這一個出口。不容我反應,門外的怪物已經伸手撕下了這片門板,他的一只手的五個指關節先是透過變形的門印了過來,接著,就像撕下一張布片那樣,門被他撕去了。我從與他的四目相對中迅速落荒而逃,從他的胳膊下方鉆過去,跑向樓梯落進一片黑暗里。
這片黑暗是不尋常的,籠罩著我,沒有一點亮光。于是我努力想要睜開眼睛,意識到現在是凌晨三點,外面應該已經開始發亮了——就打開了第一層黑暗,從潛意識里醒來。接著,我又努力試圖打開第二層黑暗,左眼皮被掀開了一條縫,透進了一點點窗外的灰藍的光,就又關閉了。
08
但我不著急醒來,起碼我確定了,自己躺在床上,是安全的。雖然接連做著這個相同的夢,但幸好只是個夢。現在是凌晨三點,黑暗中又陸陸續續地感到有幾輛車突突突地停在了我的身旁,仿佛倒進了一個個像我的床那么大的停車位,直到有一輛車離我的床太近,緊挨著我的床沿停下來,發動機帶動著床震動讓我實在無法忍受了,才睜開眼睛。只是,睜開眼睛后我并沒有看見什么車,而是看見我的母親躺在身旁。她穿著淺灰色的長袖睡衣,眼睛也是淺灰色的。兩手的手心合在一起,枕在腦袋下面,兩腿自然地蜷著,安靜地側身躺著,望著我。我極其厭惡地轉過身,沒有說話,背向她繼續睡了。
09
再次醒來,是被激烈的鬧鐘吵醒。窗外落了一夜的雪,我穿好衣服去上學。
夢中曾經來到過這個教室,窗戶上和空氣里彌漫著霧氣。我遲到了,老師并沒有中斷她的講課,其他同學都已經坐好了,我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坐下來,發現身旁是一個不認識的小個子男孩,小眼睛,他的兩腿伸直,而背部彎曲著,下巴快挨在桌面上了,像只鼴鼠。我又仔細地看了看他,確定我真的從來沒見過他。因為我盯著他看,他的臉就紅了,靦腆地低下了頭。
我一面奇怪肖肖去哪里了,一面抽出課桌上的一本書看,翻開來,恰好又是黑格爾的書,恰好又是第55頁。
我有些慌張,環顧四周,教室是熟悉的教室,老師是熟悉的老師,屋內的霧氣蒸騰著,窗外干凈的白雪地也沒有變,遠處的鍋爐房冒著白色的煙。只是,教室里的這一批同學,沒有一個是我認識的。掏出手機,記事本里一片空白。一個新寫進去的章節也沒有。微信里,沒有聊天記錄,沒有黑白相間的頭像。
身旁的小個子男孩,靦腆詭異地笑著,他低頭看著書,雪白的書頁敞開著,手指有意無意地停留在一個詞上,而我正看過去:
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