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我是一個被拋棄到另一個世界的人,對于生活我只是冷漠的旁觀者。那些或寒冷、或溫暖的瞬間都以黑白照片的形式印在我的腦海。沒有喜悅、也沒有悲傷,世界很空,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活著。周圍的人們明明是友善的,他們走近我,想要溫暖我,但我們之間卻像是隔著十萬八千里的銀河,我過不去,他們也過不來。我很擔心,有一天他們會厭倦這樣的距離,然后突然轉身離開了。我無法抓住他們,也無從挽留,但是除了停在原地,我有能怎樣呢?”這是我在去年11月份某天的日記中所寫的內容,那時候我剛剛從醫院回到學校,回到咨詢師面前。經過近一個月的住院治療,我有太多太多想要傾訴的事情,但面對那個熟悉且信任的咨詢師,我只感到了困惑,說不出任何感受。50分鐘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我不記得那天我們談過什么,只知道在咨詢結束后突然有一種強烈的孤獨和害怕,于是當天的日記中我寫下這樣的話。后來,有一次私下里和咨詢師的會面,那時我們的咨詢關系已經結束,在離開武漢的前一天,我莫名其妙的生出一種想要見她的想法。我以為在這個世界上她是最貼近我內心的人,然而在那次會面快要接近尾聲的時候,她突然問我為什么不能直接表達自己的感受,后來我也在反復的問自己同樣的問題。為什么不能說?為什么說不出?明明渴望和別人建立一種親密的、穩定的關系,擔當別人向我張開雙臂的時候為什么要退半步呢?我被困在自己的世界里,走不出去也無法讓別人走進來。無論對方是誰,我都不能真正的放下偽裝,在后來的治療過程中,終于有一個新的名詞出現在我的面前——“述情障礙”。
所謂“述情障礙”,從字面上的意思可以得知,有述情障礙的人,最典型的表現就是無法感知和表述自己或他人的情緒。一方面,他們不能理解那些富含情緒的語境和事件,無法辨識出不同的情緒,難以從他人的表情中解讀情緒,也無法理解各種情緒的誘因。想象一下當你氣急敗壞的指責一個述情障礙者時,對方一臉懵逼的樣子,你就能明白這種人格特質在生活中會帶來多么嚴重的麻煩。另一方面,他們不會表達情緒,在和人溝通時,表情單一,說話的語氣非常平。因此,即使是非常親近的人也無法對他們做到“察言觀色”。出人意料的是,雖然名為“障礙”,述情障礙卻并不是DSM-5手冊中列出的某種精神疾病。它是一種人格特質。
述情障礙現象最初被發現實屬一個必然的偶然。一個精神分析學家在對病人進行精神分析治療的時候總是遇到種種阻力,他發現有些病人不是不愿意配合治療,而是他們真的沒有感覺、沒有幻覺,仿佛連他們做的夢也只有黑白兩色。對于其他人而言,表述自己的感覺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但對于述情障礙者來說卻變得非常困難,他們完全找不到情緒的線索。當某事或某人觸發了他們的感覺,他們對這種體驗感到困惑和壓迫,想方設法加以避免。他們的感覺令他們如墜云霧,他們感覺很"糟糕",卻無法準確地表達到底是哪一種糟糕的感覺。
1972年,哈佛大學精神病學家彼得·西弗尼奧斯博士首次提出這一概念,描述如下:"他們(指述情障礙的人)給人的印象是與眾不同、格格不入,好像來自完全不同的世界,卻生活在被情感主宰的社會。"也許在其他人眼中,他們表現的有些孤僻、有些冷漠、甚至有些不通情理,但是述情障礙的人并不是沒有感覺,而是他們不會運用語言來表達自己內心發生的情緒情感。他們完全不具備情緒智力(又稱情商,EQ)的基礎技能--自我意識,即意識到情緒的發生。
在我國“述情障礙”的研究起步于1990年,張建平教授在中國心理學會"個性"研討會作了"述情障礙"個性特點的研究概況的報告。隨后,1991年楊菊賢和姚芳傳倆位教授又分別在《上海精神醫學》上發表了《冠心病患者的行為類型和情感難言癥》和在《國外醫學精神病學分冊》上發表《述情障礙》兩篇文章,對述情障礙的名稱起源、表現、發生率、引起原因、檢測手段、對疾病與治療的影響以及處理等作了全面的介紹。
就目前西方學者的研究報告,述情障礙在人群中的發生率大約為10%,其中男性多于女性。并且,述情障礙被證實與許多精神疾病都有關聯,如精神分裂癥、抑郁癥、軀體形式障礙、創傷后應激障礙等等也可能產生述情障礙,在某些情況下,述情障礙甚至是人們患有這些精神疾病的征兆。
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兩面性,述情障礙也有其好的一面。由于沒有情緒,他們基本上只關注外部世界的事實信息,想象力匱乏,非常現實;而且邏輯思維通常很好,他們用理性思考。沒有情緒的另一面則是,他們會在身體感官方面高度敏感,體會到的感覺會比常人放大,但也正因如此,很多“述情障礙”者的身體有慢性、長年的疼痛。
暫時還沒有人能夠確切地解釋引發述情障礙的原因。但我們還是可以從一個固定的模式來分析可能引起述情障礙因素,即基因、生理因素和個人成長環境。
首先,每一種疾病的發生,都需要有患者自身基因中包含的特質里應外合,哪怕是最普通的感冒也不例外。“述情障礙”的遺傳性質早在1977年就已經在學術層面上得到了驗證。但是,由于測量技術的缺陷,當時Heiberg等人的研究存在諸多不足。近些年來,更為完備的研究正式宣告了述情障礙的可遺傳性,并與一些基因的多態化呈現有關。
其次,大腦作為人類思想和行為指揮中心自然也與“述情障礙”這類人格缺陷脫不了干系。在人類大腦的中央神經系統中有一個專門負責情緒處理的部位叫做“杏仁核”,研究表明,述情障礙與杏仁核活動的減少有關聯,它會影響人們辨別及描述情緒。對于自閉癥譜系障礙的研究發現,當杏仁核和梭狀回出現功能障礙時,會嚴重影響情緒的覺察。另外,最前沿的心理學家還發現有述情障礙的人,大腦胼胝體的前扣帶皮層區域功能異于常人。而前扣帶皮層在情緒調節與目標導向行為中起到關鍵作用。
最后也是最值得我們關注的是述情障礙被證實與人們的成長環境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有學者提出,兒童由于認知能力不足,情緒調節技巧有限,在高焦慮的環境中會傾向于表現出手心出汗、渾身發抖、心慌,等等軀體化癥狀。也就是說,在年幼時每個孩子的對情緒的辨認及表達都不是非常敏感的,隨著人的不斷成長有些孩子逐漸培養出了這樣的能力,而有些孩子卻沒有。
如果孩子在成長過程中遇到一些重大的心理創傷、在不安全的依戀模式中成長、處理情緒的方式單一、不被允許表達情感或過早的被要求獨立,那么他們在情感方面的認知能力就會受到影響,難以順利習得情緒調節及表達的技巧,這些孩子就會更容易患上述情障礙。另外,如果父母沒有與孩子建立較好的情感互動,總是指責孩子,使孩子將一些批判性的語言內化;或是放任孩子不管,“只要不闖禍就可以做任何事”,這樣也會增加孩子發展為述情障礙者的風險。德國精神病學家Sabine Aust等人的研究表明,成長環境中對于情感的忽視,如果在程度上不至于引起精神疾病,卻足以影響情緒的流動和闡釋的話,就可能引發述情障礙。
述情障礙者就像是被拋棄到另一個世界的人,對于生活他們只是旁觀者。盡管他們十分渴望和別人建立一種親密的、穩定的關系,但總是被困在自己的世界里,走不出去也無法讓別人走進來。目前,對于述情障礙的研究還無法提供有顯著成效的解決方案。從我個人的經驗出發,我只能給出如下的建議:如果你認為自己有述情障礙,你的首要目標是增強自己辨識和理解情緒的能力。比如通過寫日記、讀小說、繪畫、音樂等等形式,來讓自己和情緒多一些打交道的機會,也許時間長了,你的努力就會得到回報。但在改變之前你應該明白述情障礙的改變是一個非常艱苦的過程,如果你覺得一個只有理性和邏輯的世界并不會對你造成任何影響,那么你完全可以無視它。有些咨詢師或治療師會建議你嘗試一些培養情緒調節技巧的心理治療,如CBT、DBT(辯證行為療法)、IPT(人際關系療法)、正念,等等,對此我認為完全沒有必要,盡管目前我依舊受到一些述情障礙給我帶來的影響,但我還是認為這世界上本沒有絕對的正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缺點和不足,我可以努力去改正,卻沒必要為了自己的缺點接受治療。
借用里爾克的一句話:“……親現在你自身內有這么多的事發生。你要像一個病人似地忍耐,又像一個康復者似地自信;你也許同時是這兩個人。并且你還須是看護自己的醫生。但是在病中常常有許多天,醫生除了等候以外,什么事也不能做。這就是(即你是你的醫生的時候),現在首先必須做的事。”